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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四章(4) ...

  •   当天晚上,安义早睡熟了,我趴在榻旁摸黑夜战,这几日做得惯了,不再觉得笔锋滑不留手,倒是熟中生巧起来。

      拔到第二十一根的时候,一个少妇的声音恶狠狠地响了起来:“有本事一刀杀了老娘,好过受你这贱丫头零零碎碎的折磨。”

      “姐姐,你别生气,我也是没法子,明日孙公子就要启程了,我不知道他骑哪一匹马,所以要多拔几根毛。”我将脸贴着榻,轻声道。

      “哎呦,你打得好算盘呀,这样对老娘,还当真以为老娘会任你驱遣不成。士可杀,不可辱,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我也知道很疼,可谁叫我自己不是支毛笔呢?没法儿自给自足呀。”我小心地陪着笑脸,“本来偷了十来支,可都是些粗使的,涂鸦的,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要不是一眼就看出姐姐非同寻常,超凡脱俗,也不会如此委屈姐姐了。”

      “哼。都是看着祖师婆婆的教诲长起来的,这些把戏在我面前趁早收了去。我替你打听事情也成,可得有个条件。“

      “你说你说,只要我能办到。“

      “讲个后世的故事来听听!”

      “那不行,‘后事不可前知’这规矩你又不是不懂。我告诉了你,你跑去写科幻小说了,笔仙姑姑知道了还饶得了我呀!你这是‘与虎谋皮’,要害死人的。”

      “哼哼,你也知道‘与虎谋皮’不对呀,那你还拔我的毛?”

      “我……”

      “少废话,讲不讲,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咬着嘴唇,犹豫着……“好吧,你想听什么故事?”

      “热闹点的,有忠有奸的,牵涉宫闱隐私的,探案类的,悬疑惊悚的,过程悲情结果团圆的,人物丰富点的,男主角不要太帅的,男配角要出彩的……”

      “哎,等等!”我大吼一声,“差不多行了!你要听,也要有这样的故事呀。你让我想想……”

      半个时辰之后,万籁俱寂的周府厢房内,一个阴测测的声音道:

      “……这便是民间流传的‘狸猫换太子’一案,引来无数英雄豪杰卷入其中,朝野江湖,一时大乱,正是‘天平地平,人心不平,人心若平,天下太平!’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哎,还没讲完呢!”

      “还想听呀?”

      “嗯。”

      “那好,明日里你乖乖的替我打听孙公子的行踪,他每日里做了些什么,见了谁,你通通说给我听,你说一段,我讲一段,谁也不吃亏,怎样?”

      “……”

      “我这里有个南侠展昭,很厉害的!还有陷空岛五鼠,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

      “成交了……哎呦,妹妹你轻点!”

      清晨,我自马厩中浑身潮湿地爬了出来,担了一夜的心事,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孙策将越昭龙的缰绳绾到弟弟手中,看着他的一身白衣商贾打扮,微笑道,“如此倒是多了几番姿容风流。”

      “大哥,你放心。”孙权看着兄长,眉微扬。风拂乱他的头发,衣角,他的眼光却是坚定的,“纵然借不到兵,我也定会毫发无损地回来见你。”

      蒙蒙细雨中,白衣,白马,趁着泠泠的晨寒离去。

      非是千里云罗,无关万峻重山。

      孙策的目光,却久久地停留在地平线的最远处。

      良久,他淡淡地道:“还不出来?”

      我自觉举动并无声息,不知他怎样察觉,只得走到他身旁,“我只是想送他一程。”

      “朱碧?”孙策奇道,“我以为是香儿。”

      又笑道,“仍不甘心是吧。”

      “我也只是想见识见识。”

      “若是我去,你倒可以跟来。仲谋本就是生手,带着你,岂不成了累赘?”

      “那你日后上了战场,带着我行不?”

      他倒毫无惊讶之色,只是侧头,促狭地打量我半晌,“似锦华年,有何解不开的心事,要自寻死路?”

      “我知道自己没有冲锋陷阵的本事,可谁叫我运气好,遇上孙公子你这位名将之后呢?若是此时练起,犹未为晚呀。我不求杀敌,只求自保,总可以吧。”

      他几乎是在冷笑了,“你会骑马,对吧?随我来,带你去个地方。”

      这是一片空旷偏静的山谷,绿草遍野,可没人膝。可是就在这滋生茂密,朝气难掩的芳草之间,却是大片大片的新坟,霏霏雨中,湿气夹杂着隐隐古怪的气息,中人欲呕。

      “这是?”

      “算是乱葬岗吧。当今之世,利之所趋,人心丧乱,纵然我等不出面剿除,四邻群盗之间,亦时常自相残杀。一月之间,小战少说也有数十场,待到胜负既分,败者固然落荒而逃,胜者一为防官兵追缴,二是急于分赃,多半也退得倏如流星,哪里还有人顾得上死去的兄弟。稍有些良心的,不过拣与自己素日里亲厚的就地掩了,可如何葬得了这许多?加之庐江太守陆绩光和三年间为讨‘江夏蛮’,早与盗伙结下断发切齿之恨,不共戴天之仇。此地寻常百姓,或是商贾之家,纵有善心,亦断乎不敢担此干系。公瑾乃世家大族之后,且与陆氏一族是君子之交,于情于理,掩葬匪盗之事轮不上他插手。可自他接掌门户之后,此地似这样的乱葬岗就渐渐多了起来,多半是周府兵丁趁夜色四下巡视,再将尸骨加以殓葬的……”

      “你带我来这里,想告诉我什么?”

      他说着,带我走向西面角上茅草丛中未及埋葬的一堆骸骨,“瞧见他头上的剑伤了吗?一击毙命,全然没有挽回的余地。若是有人向你头上刺这一剑,你唯一能希望的,不是闪避,也不是躲藏,而是你手中的剑比他的更长一点,运剑的速度比他更快一点,是你能在他击碎你头颅之前刺穿他的胸膛。你方才说,‘不求杀敌,但求自保。’我只是想告诉你,那是做不到的。因为在战场上,自保的唯一方法,就是以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杀死最多的敌人,失败的代价,就是死亡。“

      “这是件残酷的事,却或许是你终归有一天要去做的,不是么?”我看着孙策。

      “是啊。”他拍拍手上的泥土,眯起眼睛又看了看那些骸骨,又看看我,“你仍要习武么?”

      “要。”

      “学得会吗?我瞧你也是个会躲懒的性子呢。”

      “值得的,我就学得会。”

      “我是可以教你的。”他点头笑笑,“不过你能不能上战场,最后还得看自己的本事。要是通不过军中的甄选,可别怪我。”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我喜出望外之下,忙不迭地点头。

      “做步卒倒是容易,却要以身犯险,倒是骑射虽难学,好在……”孙策看了看我,顿了一顿。

      “说下去呀。”

      “好在你已有些根基……就教你弓马之术吧。”

      谁是最可爱的人?

      这还用问吗?

      我看着孙策,脸上笑开了花。

      可是很快,这花就开在了我全身上下,除脸之外的其他地方。

      孙策的教学方法十分独特,若是换到现代,我认为他应当是属于绝不歧视落后学生,坚决采用鼓励教学法,但课后作业量极大,堂堂小测,不给人情分的老师。

      “我亦明白初学乍练,这‘双手离缰’有些强人所难,按常理说来,即便上了战场,也是一手持兵刃,一手握缰绳控马即可,可你想想,若是对方一记长矛这样当胸刺过,你身子不稳,难保不会后仰闪避,再遇到马受惊失蹄,那个时候,没有此等本事,要如何应付呢?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求其下者,必败无疑。因此,这开头的几天,只怕你要多吃些苦头了。”

      “少说风凉话了。骑马不用缰绳,亏你们人……嗯……打仗的人想得出来!这么难的本事,你是怎么练会的?”

      “你同我比,那是这辈子都别想了,小爷可是在马背上长起来的。”

      说这话时,孙策双手抱臂,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站在树下怡然看着我的惨状。

      “‘马背上长起来的。’”我撇撇嘴,“那有什么,肯定比不上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他皱皱眉,思索片刻,“是不是同亦舒一样,也是个作家?”

      “啪!”我一个翻身从马上摔了下来,这人的记性还真是好!

      “回来了?”如意算盘,再算不到樊阿竟在安义房中。他见了我,笑笑,扬起眉毛瞥一眼窗外的夕霞满天。再瞧安义,满头大汗,嘴唇发白,一幅痛苦不堪却又颇为满足的神情,简直同我如出一辙。

      “又是泥又是水,你这身衣裳是别要了……”樊阿走过来,拉起我的袖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突然间,语声顿住,手掌却是一紧。

      他死死盯着我的手腕,半晌,冷声问道,“你伤着了?”

      “嗯。”想想这一天吃的辛苦,我忍不住将袖子撩起来给他看,“瞧瞧,手臂都肿起来了,这些是看得见的,背上还有好几处擦伤呢……哎……你做什么?”

      樊阿骤然用了大力气,狠狠地在我手臂青紫处按揉起来,我咧嘴要叫,却被他一眼瞪了回去,只剩得含混的呜咽声。

      “活该,自讨苦吃!”

      “你懂什么?”我撇撇嘴角。

      “总比你懂得多些。何况师傅临走时还嘱托我要好生照看你。”他沉着声音,按揉的手劲没有方才大,却分外沉重缓慢。

      我的心方才明明已经平静,可此时……我猛地摔开樊阿的手,一下后退出三步开外。

      “谁要你照顾!”我说,气急败坏,想必是面红耳赤的,“把你的好心留着给用的着的人去,我不稀罕!”

      “你的伤口虽轻浅,却伤在内里,弄不好会很麻烦。”他充耳不闻,只是微顿了顿,便头也不抬地走上前来,伸手又拉住我的另一只手。

      我却执拗着,一个劲儿地将身子向里缩。

      “朱碧,你这是何故?”安义一直留心我们的神态口型,开口问道,“先生对你的事,比自身之事尚且要用心十数倍。就连我,也蒙他爱而及之……”

      “他本就是个大夫,自当兼济天下。若只知顾私,实在不配谈‘悬壶济世’这四个字。”我说着,故意扭开头去,过了片刻,只觉他掌心一松,我的衣袖自他指间缓缓滑落,似有水珠滴落的声音,缓缓渗入心里。我拼命克制,却仍是忍不住抬起头,正对上樊阿的眼光。

      “你当真要我救人么?”他问,一字一字,说得极是缓慢。

      “还是你要我像孙公子那样,去战场上,杀人?!”

      “我不要!”

      我本能地大叫一声,随即醒悟,脸上一红,倏然转过身去。

      明知失态,明知不应如此,却无法忍受那乌黑的眼睛中似曾相识的寒意,宝刀利刃一般,冷如万载玄冰。

      站了不知多久,一双手轻轻地按在我的肩膀上,慢慢地,慢慢地将我的身子扳了过来。我垂着头,呆呆地任由他拉起另一只手,除了小臂上传来的疼痛,脑海中一片空白。

      渐渐地,疼痛似乎消失了,那双手又轻轻地掠过我的发梢,抬起我的下颌。

      樊阿看着我,我的眼睛,却始终不敢再与他对视。

      我只听到,他的声音变得很温和,很煦暖,我只看到,他唇边的笑意,带着点催眠的蛊惑。

      他重复着那个问题。

      “朱碧,你究竟想要些什么?”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柔弱的,细微的,却如小小的一簇火焰。

      “我不要你扬名立万,不要你报仇雪耻,不要你不择手段,不要你替那些莫名其妙的恶人诊病,不要你杀人,我只要你时常……这样……笑着……我……樊阿,答应我,所有亮的,快乐的东西,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把握,那些暗的,悲伤的东西,你一定要忘掉,答应我,好不好?好不好?!”

      心里着急,因有太多说不清理不明的思绪,却听他轻叹一声,缓缓用手指掩住了我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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