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之珠，出于沧海》公子阑珊

1、神巫之女

　　龙季梳好头发，背起一张银弓防身，穿上男子才穿的带齿皮靴，靴边藏了青铜匕首，往镜前照了照，独自走出殿门，一路来到桃源仙境最高的山崖前，握紧岩壁上一块块突出的尖石，指节曲起，铮铮发白，指甲微微发红，娇妍欲滴，收紧全身的力量往上攀登，终于在第一丝晨光中登顶。她擦了擦汗，山间雾气雾湿了她额际的发丝，她索性打开长发，重新在头顶绾了一个小髻，若不是她纤弱的身躯和细细的长眉，又穿着一身水绿的衣衫，挽起的袖口微露出美丽的薜荔花枝纹身，别人定会以为她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小少年。
　　龙季极目往远山望去，满山桃花欲燃，群峰青翠，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婆婆说芈氏族人乃是古楚国王室一脉，自秦时来此居住，与世隔绝几百年，是极好的修仙福地，外面的人折了性命也想来桃源仙境，可是娘亲为什么还要离开，十年了也不曾回来。她抱膝坐在山崖上，山风吹得清冷，她仰望着天空，心想娘亲也同在这一片天空下，心里便好受了些。
　　“龙季，龙季——”远远响起辛夷姐姐的隔空传音。辛夷姐姐的传音又甜又尖，就像云雀忽鸣，听着耳朵发腻，龙季故意不答，任她声声疾呼。
　　一身娇红衣衫的辛夷急急在神巫殿前徘徊，她也知道龙季的脾气，越叫她越是不应，可是神巫大人连催了好几次，怕龙季误了屈老夫子讲学，第一次去桃林拜见夫子，可万万不能迟到，于是她又加了一层灵力疾呼道：“龙季——再不会来——神巫大人要生气那——”
　　龙季可怜她那白发苍苍的神巫婆婆，为守护桃源仙境日夜尽责，耄耋之年亦不能尽享天伦，还是快些回去吧。“心凝神释，骨肉皆融，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随风东西，如木叶之飘摇，如蝉蜕之轻窍。嗟！”龙季心中默记了一遍《列子》中的御风诀，从山崖飞身而下，穿云拨雾，往神巫殿飞去。
　　一位发如银丝身着华服的老妇人站在冷清巍峨的殿门前等候龙季，杜若辛夷两名侍女立侍在旁。老妇人见龙季的御风术如此娴熟，脸上有赞叹之意。“婆婆，我回来了。”龙季伸手挽着老妇人，她才发现自己竟要比威严肃穆的婆婆的高了些许。老妇人抚摸着龙季的小脸道：“换身衣裳再去桃林，第一次拜见屈老夫子，莫要失了礼数。芈氏族男族女本是六岁便入桃林听讲，只因你母亲任性胡为，私自与外族男子通婚，害你这么大才入族学，真是苦了你。”
　　龙季垂下头不言，她并不怨恨自己的娘亲。老妇人脸色庄严悲戚，转身拾阶而上，一路叹道：“你娘生得太过美貌，才招惹祸端，还好你生得平平凡凡，是个有福缘的孩子。罢了，不提她了，由着她跟那龙姓男子，在外面花花世界快活一生吧，只可怜我的龙季，小小年纪就要替你娘亲担起桃源仙境之重任，若是你前面三位阿姊还活着的话，还可与你分担分担，我的龙季，当真是孤苦伶仃。”
　　龙季一路扶婆婆回殿内，穿过东皇太一神像与巍峨的神柱，眼里泪光晶莹，宽慰老人道：“婆婆，我是不会离开桃源的。”
　　老妇人摸了摸龙季的头，颜色缓和道：“难为那不孝女竟生了好女儿，龙季，万万莫要学你娘，外面的男子都是有毒的，一旦沾惹，轻则灵力尽散，重则祸及全族，切记，切记。”
　　龙季忽见日光满室，便知时辰不早了，来不及换衣服，一路御风而行，飞至桃花林，远远听见诵书的声音。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一位白发老者坐于桃花林中授书，身着一领玄襟衣衫，骨节虬劲的双手捧着一卷帛书，高高的头冠亦是玄色，平静苍老的双目颇有遗古之风。族中子弟无不恭敬听书，少年皆佩长铗或宝剑，少女皆头戴明珠。
　　白发老者放下帛书，长叹道：“遥想我大楚国，为秦贼所灭，今已七百余年兮！想我大楚全盛之时，北涉黄河，东到东海，西控巴蜀，南制百越，如今如蝼蚁般藏身深山，不亦悲乎！”
　　立时有一少年道：“夫子诵三闾大夫之《橘颂》，意在我等后生，身在他乡，勿忘旧国兮！”白发老者泪洒前襟，少年们无不悲伤扼腕。
　　“何不归去兮？”伫立在一株大桃树上的龙季忽道，声如击玉之音，清亮明净，引得他人纷纷侧目。众人从未见过龙季，只见她衣着随意，头顶挽着小髻，不带明珠也不佩宝剑，身上背着弓箭，脚上穿着男靴，摇落的桃花落英散了她一身，手臂纤细，长眉细目，一张小脸七分娇弱，三分英气，一时间竟不知她是男是女。
　　一莽撞少年见龙季毫无礼节地闯入桃林，边摇手驱赶她：“汝是何人，敢对夫子无礼？”龙季见此人咄咄逼人，心中不悦，亦不发作。
　　屈老夫子认出了龙季，便向她招手道：“是龙季吗？汝来。”
　　一语既出，四下哗然！居然有外姓之人闯入桃源仙境？楚人天生好斗，少年人又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刻，纷纷提剑而起！屈老夫子年迈老朽，竟控制不住场面……
　　龙季自幼无人陪伴，也无人敢待她如此，忽然间被众人剑锋直指，霎时节竟慌了手脚，但她也是不惧，自恃站在高处，从背后摸出一枝羽剑，搭箭弓上，箭头直指挑衅她的少年，头戴明珠身娇体贵的少女们纷纷花容失色，失声叫嚷着四下躲避。
　　“嗖——”的一声箭响，射掉了一人头上峨冠，吓得那人抱住头失魂落魄，众人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名赶她走的少年。
　　众少年被激怒了，提剑欲与龙季相斗，龙季惊慌失措，十指屈伸，指尖颤动，运起灵力，将一树的桃花花瓣尽数洒将出去，一场桃花雨漫天起舞，纷纷飞向众人，打在人脸上生生的疼。龙季看着他们那些人吃痛惊慌的样子，不觉呵呵轻笑，心道：“你们也不怎么厉害嘛。”那些日日勤勉求学、习武相斗的少年人哪里见过这样奇幻壮丽的仙术，无不嗔目结舌，一时间不敢上前。
　　“龙季，龙季……”屈老夫子缓缓摄衣起身，正欲上前，忽然一名被桃花花瓣砸痛的少年人冷不丁飞剑刺向龙季，杀气腾腾，难以招架，幸好龙季身法敏捷，往后一仰便躲过去了，一时心生急怒，一发狠，从背后擎了一枝羽箭，直直射向那少年人眉心！
　　这枝箭来得太快，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更别提那个莽撞的少年人，他呆呆地望着那枝箭射过来，都不知道闪躲！龙季动了恻隐之心，叫苦道：“糟糕。”可是箭已离弦，她的手攥紧了银弓，闭上眼睛侧过身不敢看，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
　　只听得人人惊呼“夫子，夫子……”，龙季睁开眼睛，只见屈老夫子倒在地上，瘦骨嶙峋的手紧握住那枝箭，箭尖刺伤了老人的掌心，鲜血淋漓，老人的目光越发深邃，脸上也并未露出苦痛的颜色，倒是他的门生学子们伤心痛哭。
　　原来是夫子长袖一挥，挡了那枝箭，救下了那名少年，无奈夫子年迈孱弱，灵力有限，终究还是受伤了。龙季心里害怕夫子怪罪，趁乱飞走了。
　　夫子倚着桃树，安坐下来，幽幽道：“你们不认得她，她叫龙季，乃是神巫大人的外孙女，排行第四，故名龙季。”
　　众生围守在他身边，一女生问道：“夫子，她为何是外姓人？我们桃源从未听闻有过龙姓。”
　　夫子道：“你们都太小，不曾听过，那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十六年前她母亲私自离开桃源，回来时带着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就是她。后来她母亲又离开了，独留她在桃源中长大。紧接着她前面三位阿姊先后夭折了，唯有她一人还活着，神巫大人伤痛之余，悉心抚养她长大，她将来便要继承神巫殿，成为桃源仙境的主人。”
　　一男生紧张道：“这可不妙！这女子如此乖张无礼，如何能担此重任！”
　　一女生亦祈天道：“她是个不祥的女子啊，克死了她的姐姐，应该将她驱逐出去，免得带累我们。”
　　夫子阖目皱眉，难以向众生解释许多，便缓缓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死者未必不幸，生者也并非不祥，其实龙季实是这桃源仙境中，最为可怜的孩子。”老人心中隐隐生悲：“十六年之期就要到了，龙季是否能安全渡劫还很难说，神巫一脉天生灵力非凡，但如同受到了诅咒一般，想要活过十六岁也是不易，怪道神巫一脉向来人丁稀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