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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帧二七 搁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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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瞬间,耳鸣如涨潮一般铺陈开来,世界被渐密的沙沙声封闭,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
感官被干扰的时候,唇上的触觉却是无比鲜明。甚至可以感知到对方咬紧的齿关松开的瞬间唇瓣摩擦过他的唇瓣带来的微痒。
脑海中爆炸后弥漫开的硝烟迟迟无法消散,高南舜僵立在原地,手臂被钳制,眼神被压迫,嘴唇被占有,整个身体都不再像是他的。
察觉到对方并没有结束这个吻的打算时,正有滑腻的舌尖横冲直撞地闯进。
胸口烫到发疼,高南舜睁着眼,丧失了阖眸的能力。心底的流沙剧烈旋转着绞痛他的心脏,堆积膨胀的情感饱和到一定的高度,就要溃堤而下。——却并非美丽的。
一点,一点也不美好。
唇齿间的蜜糖,甜得发涩,一路苦到心底,苦过四肢百骸。
朴兴秀闭上眼前倾过来加深的吻,真像勾勒了一副动情的模样。
他疯了。
撕扯的神经在太阳穴下突自跳动着,勉强过滤出的一句认知也是对这看似甜蜜的行为的否定。
对爱情的摸索拖延了太久,不见出口的道路让原本敏感的视觉也变得锈迹斑斑,他又怎能迅速地跑向唯一的救赎。
手上用了死力推拒面前这拥抱的牢笼时,有不属于彼此的冷笑轻盈地击碎了空气中凝结的静默。
“呵,你们这是在演一场什么好戏给我看?”
宋夏晶抱着手臂,挑起的嘴角似笑非笑地陪衬着眼底的寒光。
那笑意绝非在友好的行列,说来也无可厚非,抱着索求回复的心态单枪匹马前来面对交付了浓烈情感的对象,换来这样一幅糟糕的画面作为回应也的确过于受辱,扇在脸上的巴掌即使不是有形的也依旧会痛,哪怕得到空白一片的回复也好过赤裸揭穿的不堪事实。
与此同时被猛然推开的人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好脸色。
高南舜的反应犹如脱缰的野马,奔驰在不属他管辖的草原,不可抓获无从追赶。
谁又知道坐在看台边不经意用余光瞥见被宋夏晶握着手腕拽走的高南舜时,朴兴秀心底被几多浪潮掀翻,时间越久越坐立不安,那种躺在滚烫的油锅中煎熬着等待死亡的滋味并不好受,大脑充血般嗡乱一片时,他只能冷着脸推开身边挡路的人,绕过一拨又一拨令人烦腻的喧嚣,追着那人消失的方向找了过去。
当每个方向的寻找变成徒劳的时候,脚下的步伐也成了一刀一刀刻在心底的愤懑。
他耐着性子转换不同的地点一一张望,脸上的神情却早早被阴霾笼罩,覆盖成一片寒气森森的沼泽。
堵塞在胸口的压力堪比巨石,让每一次呼吸都艰难起来,氧气的摄取变得混沌而不干净。
他想这夏天逃得太快,带走了肆虐的日光曝晒,竟连充足的氧也不给他们留下。
拖着混乱的思绪途径休息室的门前时,脚步才戛然而止。
自门缝隐约露出的声音不能再熟悉,显得突兀的也只是另一道纤细却毫不可爱的女声,说着的也是不让他喜欢的话。
那即将脱口而出的告白接触到空气的刹那间,朴兴秀被莫名的恐慌席卷,本能般蹿上大脑的激流让他抬起腿,踹向大门时用的力道几乎令脚跟发麻。
在心底呐喊的“闭嘴”最终演化成一声爆裂开来的巨响,撞到墙上,再狼狈地瘫倒在地。
而当高南舜神色不悦地推开他,心底的五味陈杂彻底点燃了朴兴秀仅剩的理智。
“抱歉,我再找你谈,今天还是先回去吧。”
高南舜背转过身不去看他,面对宋夏晶时勉强扮出自然神情,却仍是掩不住一丝崩坏般的裂痕。
“……”
真正该得到解释的人皱眉望着他,望着他眉宇间几欲泛滥开来的苦涩与悲恸,让她几乎因这一份几近脆弱的情绪而有所动摇心底的怒气。
他在哀求。
哀求什么呢?
是自己离开才得以保全的自尊,还是某些无法澄清又难以割舍的纠葛。
然而没等女生开口接话,第三方的抢白已经不甘示弱地爆发。
“谈?你想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吗?”朴兴秀扯住他的手肘向后一拉,像是急迫地想要寻得一个面对面的对谈,嘴边却挂着冰至零点的冷笑。
这哪里是一场平等的对话,每个字的语调都在说明着居高临下和为所欲为。
被掌控的人一旦陷入圈套,就再难以挣脱。
“……与你无关。”高南舜垂着头,神色看不清楚,只是即便手臂被他用力的指尖掐到发疼,也不愿回头看他一眼。
“呵,真有意思。现在知道说这种话了?”出口的怒嗔道不及一分半毫的焦躁,朴兴秀看着他线条依旧柔和却冷淡异常的侧脸,不可理喻的责怨顶在喉咙,让他恨不得将高南舜曾经说过的话翻出来一句句摔在他的脸上。
那些字字句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表达着他爱他的话。
“你闭嘴!”
“够了!”
连争吵都似旁若无人的爱语,多讽刺,不,多叫人厌恶。
宋夏晶后退了两步,抬头仰望着他们的瞳孔蓦地收缩,甩出的一道尖利的喝声划破了空气中紧绷而胶着的气氛,竟霎时让一切燃烧的温度骤降。
久违的安静却还是无法避免僵持般的尴尬。
简直,太耻辱了。
她咬着牙,清楚听到胸腔内回响的痛苦又惊疑的噪音,以至于她连话都难以完整地吞吐。
“我真是没话说了。你们两个……都是疯子。”
被愤然摔上的门扬起小幅度的灰尘,无法避免被人类的情绪波及,那些无辜的物体总要受些莫须有的伤害。
骤然降临的静默掺杂着比刚才更浓郁的沉重,挤压在两个人之间,好像生生拉远了彼此的距离。
一动不动的僵立维持了一段时间,仿佛心照不宣地比拼着耐性。
直到朴兴秀浑身紧绷的肌肉产生了乏力的酸疼,他才选择了向心中的叹息屈服,抬起被高南舜甩开的手,想要搂过那人倔强的脊背。
下一秒伸出的手却扑了空。
高南舜迅疾地转身,动作无比连贯地躲开他的触碰,毫不犹豫地抬脚向休息室的门走去。
他心里一紧,开口几近暴喝。
“站住!”
决心要离开的人又怎会轻易停下。
“我说给我站住!”
高南舜的指尖碰触到门把的瞬间,冰凉的触感还未来得及落实,就有强烈的拉力再次缚上右臂,将他猛地拉扯转过身去。
后背被大力抵在门上,震颤至骨髓的疼扩散开来,最后统统在心口汇集。
他抬起眼,一错不错地对上朴兴秀一双怒红的眸子。
“你他妈什么意思?”
“……”
“你跟我闹什么脾气?怎么,真喜欢她?还是人家告个白,你就动摇了?心软了?忍不住要去怜香惜玉了?”
“……”
宋夏晶和高南舜之间若有若无的暧昧氛围一直是他心尖上一根隐形的刺,常日里只要不被触及,他便自欺欺人地肆意无视。
可一旦被触碰,就是一寸寸深入的刺痛。
越碰越痛,直到再无法连根拔起。
……
“我还真是……蠢到家了。”
原本和他对视的眼眸早已垂落下去,半阖的眼睑让他无法看出此时此刻高南舜的一丝情绪。
只能凭借掐在那人肩上的手掌感受到,对方浑身脱力般松软下来的精神。
高南舜开口的声音,孱弱如即将陨落的太阳。
“奢望从你这里得到什么爱,真是愚蠢透顶的想法……”
朴兴秀拧着眉,微微低头望着高南舜刘海下不甚明晰的神色,心里突生的一抹犹豫让他不敢轻易接口。
“我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什么意思?”
再次对上那双突然变得狰狞又狼狈的眼睛时,朴兴秀发觉自己竟说不出话来。
“很好玩是不是?从始至终一直摆布着我是不是很有意思?”
那斥责的声音几乎轻似耳语,却盛着说话者的满腔痛楚,泛红的双眼空洞地瞪着,明明瞳孔中装着他爱的人,鼻腔里却是粘稠而又苦涩的酸疼。
那唇齿开开合合,陈列的全是悲伤色调。
“你怎么能这么任性?自以为一切都是你的,就可以连别人的心也随意差遣了吗?没有人能逼迫你开口,你却能三番两次地把我逼到死角……“
一而再再而三的无言屈从几乎要将他溺毙。
勒在颈间的绳索日益收紧,几近窒息的疼痛让他动弹不得。
“我知道的呀,你认为我欠你,我该还……是不是还觉得能得到你的吻我应该感恩戴德才对?”
高南舜扯着嘴角笑起来,好像发自肺腑,却依旧苦不堪言,眸中仅剩的光也要消磨殆尽。
而那目光看在另一个人眼里,也不知能否触痛他的心。
我爱你,的确爱你啊。
可是,这怎么能成为你要挟我的把柄。
“我应该感激你是吗?”
发颤的唇角抖了抖,慢慢闭合紧抿成一条直线。
可转眼下颌就因难抑的心酸而不再平静,隐忍的动摇甚至影响了整个轮廓。
他所有的声嘶力竭都源自心底深不可测的名为恐惧的黑洞,带着呼啸的狂风席卷他全部的意志,强悍的吸力将一切都连根拔起。
包括他的冷静,他的理智,他的忍耐,以及他孤苦无依的爱情。
爱一个人,怎么会这么苦。
当这一切崩溃般坍塌,他整个人也一同高速坠落。
前路一片黑暗,不知路在何方,只是寸步难行。
他只是爱一个人,可没有人成全。
对方甚至连一个明确的答案也不给他。
他明明什么也不求。
可这份安全感严重匮乏的爱情,根本无意给他的心拴上一道保险。
在感受不到被爱的汪洋里挣扎了太久,他疲了,倦了,终于放弃了求生。
被冰凉的海水吞噬,缓缓下沉的四肢缀满了密密麻麻的痛。
扭曲般的精神紧绷到极限的边缘,差一刻即将断裂。
“我的‘我爱你’在你眼中根本一文不值。”
眼前的人在控诉着不曾被人关怀的痛楚,一字一句声声泣血。
刀剜一般的目光被水色浸湿,隔着朦胧的光线抵达他的眼底。
朴兴秀望着他,冻结般的身体冰凉无比。
他突然不敢面对那道视线,却又好像被俘虏一般无法移开目光。
不能移开,不敢移开。
仿佛一旦移开,他就再也无法挽回。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懂爱是什么吗?你有爱过谁吗?你心里根本就只有你自己一个人!”
不。
不是这样的。
爱是……爱就是……
我知道。
我明明知道的啊。
“我呢?对你而言,我究竟算什么!”
泪水终究在那人的脸上肆虐开来,冒着哭腔的痛苦呐喊像是困兽的嘶吼。
那张面孔因他而扭曲,不再似以往那样恬淡而静谧,明明是不美丽的,疲惫的,苍白的,近乎绝望的模样。
朴兴秀却觉得自己连凝视他的资格都没有。
毕竟,一直凭他的爱来猖狂的自己,只是在亵渎着美好。
依稀间桎梏着对方的力量被悉数抽走,朴兴秀无力地垂下双臂,竟踉跄得连连后退。
耳畔回响着紧捂双眼的高南舜从唇边泄露出的低哑哭腔,断断续续,声声呜咽。
令他几近失去知觉的肢体难以感知外界的信息,只是痛彻心扉。
唯一的感觉,只是痛彻心扉。
本是一场明朗告白的会面被迫支离破碎,不欢而散。
宋夏晶再没有正眼看过他们,不论是打破她所有希冀的朴兴秀,还是负载着她全部心意的高南舜。
此时此刻,这两个人的存在,于她而言竟如瘟疫一般,让她避之不及。
却不是因简单的厌恶。
那份刻骨的侮辱来源于那个挑衅的吻。
朴兴秀仿佛带着胜利者的光芒耀武扬威地出现在她面前,展示她所得不到的拥有的模样,有着碾碎她全部自尊的威力。
好像在说着——看啊,你憧憬的,你向往的,你求之不得的,统统属于我。
从一开始,你就输了,输得一塌糊涂。
对于宋夏晶的一反常态,高南舜早就心有准备。
他自知此次受创最重的不是自己,反而是被无辜波及的对方,那顾及对方的心情而有所回避也是理所应当的了。
他不觉得可耻,也并非见不得光。
只是一种简单的歉疚和最原始的疲倦。
这一切,都让他累了。
也许是积攒过久的负重,终于到了坍塌的一天。
身心俱疲。
他有了不想见的人。
心照不宣的冷战在他们之间夹缝生存,一待就是很多天。
明明住在一个房内,却是频频回避的姿态。高南舜不去主动开口,朴兴秀也跟着突自沉默。
好像曾有的较劲仍然没有停止,无形中的比拼还在继续。
可是双方又都知道,这并不是什么执拗。
只是难以面对的缱绻。
渐渐入了深秋的天气日益泛凉,骑摩托车做着快递任务时迎面扑来的风已经足够将指节吹红,可高南舜一连多日的心不在焉让他无暇注意这些细节,每每红着指节踏进家门,也是一脸麻木地沿袭上一秒的沉默。
朴兴秀看着他,心里难受,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样的日子,犹如四肢被紧紧束缚,无力动弹。
再一次因为打工期间分心导致送货发生错误,心中憋了许久的火让老板实在忍不住爆了粗口,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砸在身上,高南舜垂首乖乖站着,脸色发白却一声不吭。
让泄愤般骂了一会儿的老板也终究无可奈何,只得冷着脸甩下一句“再出这种问题就给我滚蛋”的威胁作了结。
浓厚的夜色中起了雾,无意间更加重了心底的阴郁。
高南舜抿着唇,面色难看地进了家门。
听见玄关传来的声响之后,始终保持警觉的神经禁不住惊跳了一下。
朴兴秀提起的心脏像是空悬在喉头,持续的颤动让他心乱如麻。
斜倚在沙发角落边听歌边低头翻看漫画书的姿态没有动,握着手机的右手拇指却偷偷将音量关到了最小。
微不可闻的音乐中,不远处那个人发出的一切声响都被瞬间放大。
高南舜走进来,随手将外套扔到沙发的另一端。却目不斜视看也不看他地走过了客厅,径直钻进厨房。
朴兴秀握着手机的手慢慢收紧,坚硬的机身硌得手掌生疼。
他听见厨房传来开冰箱门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阵翻找声,片刻后冰箱门被重重摔上,好像有一声微弱的啧叹夹杂其中。
然后高南舜便快步走了出来,重又向玄关的方向走去。
从头至尾,没有一句言语。
等朴兴秀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那人的身后,左手紧紧抓住了他的右手。
可不待他开口说一个字,就有清冷的声音打破了他全部的勇气。
“放手。”
高南舜手腕用力想要甩开身后人的手,反复尝试了几次终于脱离了控制。
却不想在他刚要迈出下一步的时候,那人再次伸手钳住他的手臂重重扯过他的身体,满载压迫性的气势一出现,便将他死死按在了玄关旁的墙壁上。
这连续的动作一气呵成,让他来不及反应。
玄关顶部的灯洒落柔和的橘黄灯光,铺陈在他们身上,竟好像染上了温暖的韵味。
可朴兴秀看着眼前这个人,只觉得他眼中写满的,分明是入骨般的冰凉与失望。
他受不了这般注视,颤着的手慌张地覆上他的眼睛,企图遮挡那几乎能把他灼伤的视线。
“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原本磁性而低沉的声音此时此刻哑得不像话,扯掉了耳机的耳朵不再被别的声音干扰,他清清楚楚听到自己声音里几近哀求般的挽留。
——你要放弃了吗?
求求你,不要这样。
“我累了。”
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收到回复,久到他以为他们之间的相对无言,将要这样一直徜徉到时间的尽头。
直至那道久违的声线再次出现,他才觉得眼前的画面变得鲜活起来。
不再犹如行尸走肉那般僵硬而死气沉沉。
只是高南舜话语间的疲惫,更加令他惊慌失措。
好像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行将就木一般的无力。
如果他不再选择挣扎,彻底放弃倔强的爱……
恍然出神之间,手臂被轻轻推开,高南舜的目光在他脸上徘徊了片刻,最终还是叹着气转移开去。
沉默侧身从他旁边擦肩而过,就好像曾经的恋人也可成过客。
剧痛沿着血脉,从心脏流淌至四肢百骸,直叫他眼中泛起辛辣的泪来。
朴兴秀握紧的拳绷起青色的脉搏,其间震颤着的,是他呼吸之中急促抖动的心跳。
猛地扑向那道纤瘦背影的时候,他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
以至于再开口的时候,那些埋藏已久的情愫便统统从口中倾泻而下,泛滥成灾——
“我认了,我认了还不行吗。”
“你以为承认这些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
“可是我……”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母亲生前处于病痛时勉强撑起的笑颜,带着憔悴的气息向他弯起眼眉,下一刻,那面孔变成了姐姐朴智秀冷厉的眉眼,凝神的视线好像在穿透时光追逐往日犯下滔天罪行的凶手……
他看见在黑暗无边的曾经里绝望嚎啕的自己。
走马观花一般一幕幕放映。
最终被他扬起疯狂的重锤狠狠砸下,砸得一切束缚都分崩离析。
要解脱,何以解脱。
饶了我吧。
不要再执着,不要再徘徊,不要再频频回首。
不要不甘了,不要还击了,不要怨恨了。
我只要你。只要你就够了。
我要活在爱里。我要怀抱爱死去。
我要爱,我想要爱。
不要让我仅剩的,都离我而去。
“我爱你。”他把颤抖的唇贴上他的左耳,一字一句,气息紊乱却又郑重地开口:“——我爱你啊。”
——爱就是你啊。
岁月的眉撒满悲伤,时光讽刺我们痛得卑微。
可我们都要笑啊,笑到晨光熹微,笑得岁月无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