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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心枰 ...
江面无风,一只篷船慢悠悠地随水漂流着,雨点打在船篷上,和篷下清脆的落子声隐隐相和。
行棋的是两个年轻人,他们在船篷口对弈,本来极易被雨水溅射,但二人身上和棋盘都是干干净净,显然是修行中人的手段。
少年道士落下最后一子,笑道:“陆兄得遇佳偶,连棋风都温柔许多,可见平日琴瑟和鸣,令人羡慕啊。”
说话的是太虚观主独子宋屿寒,与他相谈的友人陆南亭,年前才与同门师妹订下婚约,此后陆南亭便少在江湖上走动了——弈剑掌门卓君武修为高深,指不定哪天就会忽然去位,因此有意让首徒多熟悉门中事务。
弈剑弟子精擅棋道,过往两人对弈,宋屿寒输多赢少,今日这局却是陆南亭告负。
“屿寒棋力精进,倒来取笑陆某。”
陆南亭说。覆有剑茧的手指在盘上游走,交错的黑白云子便自然分开,被他用掌缘扫落到下方的棋盒里,发出啪啪哒哒的撞击声。
每次看他收棋子宋屿寒都觉得赏心悦目:就像经过一次缜密的布局,经过的路线必然最为简洁,在很短的时间里,以手指为界,在棋盘间形成一个朦胧的阴阳鱼,随后消解在两色棋篓里。
“怎么是取笑?与陆兄对弈一百三十七局,唯有今日,要说一句承让。”
宋屿寒伸手把棋具收了,腾出空位方便陆南亭罗列茶具,同时半挤兑半好奇地补充:“即便我还是新手那时,陆兄也从没让过我。”
陆南亭笑了起来:“这么多年了,屿寒还记着呢。”
“当年陆兄随卓掌门御剑西来,初次见面就把我杀得满盘狼藉,刻骨铭心,如何忘得了?”
“彼时尚是初识,你明知我是弈剑门下,仍邀我手谈,我自当以诚相对。若是虚应一番,失了坦诚,又谈何交谊?”
“原来如此。那今日又为何如此客气?”
“倒也不是客气,我那位小师弟近来开始学棋……”
陆南亭提起铜壶点汤冲茶,一边拣了几件师弟的趣事说给友人听,最后做出总结评价:十分聪明,资质极高,就是作为小孩子太过心重,所以带他下棋时须着意引导他着眼大盘,一子一地争夺搏杀的局面则要尽量避让。
“最近跟小师弟下得太多了,手一熟就有点转不过来。”
宋屿寒隔着氤氲的茶烟打量他,然后用一句话了结这个话题:“陆兄对师弟们一向十分用心。”
作为剑阁掌门的首徒,陆南亭理所当然地照拂或管理他的师弟们,而那些天资过人、性情各异的娃娃、皮猴、熊孩子、中二少年们,也始终对他保持着适当的服从和尊重。在门风散漫的剑阁中,能做到这点,“十分用心”这一评价当之无愧。
*
许久之前,宋屿寒曾旁观过一场陆南亭与同门间的切磋,事后他问:
“陆兄最后一招本来是要挑击他的肘侧吧?若在下所见无差,定是陆兄剑势先至,胜局可定,为何反要去撞他的剑尖?”
“我的剑比他的好,一样可以赢。”
“但是要修兵器。”
陆南亭摆了摆手。
“同辈弟子中,独瞬漆师弟出类拔萃,他是习剑之人,又正值蕴养剑志的时候,胸中当存无物不斩的锋锐之气,我不愿坏他的修行。”
宋屿寒听了便觉怪异:“你不想让他折了锐气,那就别这么钓着他啊。”每次都差一点点,何其憋屈。
“那不行。”陆南亭断然地说:“我是剑阁的大师兄,怎么能输给他?”
合情合理,宋屿寒无话可说,摇着头笑起来。
在宋屿寒看来,陆南亭是非常好相处的,为人坦诚,练达通透,平日往来谈笑无忌,若有什么不便处,稍微提示一下,他就能迅速领会然后绕开,一点都不让人为难,并且永不再提。
这与太虚门下善察人心是完全不同的。所谓诚于剑者诚于心,陆南亭只是诚于己道罢了。
宋屿寒想,讳人之恶,成人之美,爱人以德,陆兄是位真君子啊。
之后,陆南亭带他前往巴蜀剑阁。那是宋屿寒第一次见到弈剑山门。
此时,剑阁的守山剑阵并未开启,他们可以从空中直接入山。山中云岚如河川汇泻,数步距离就不能见物,陆南亭很熟练地领着他在云海中穿梭,一次次避过那些突起的奇峰、横生的怪石。
随着目的地渐近,云雾渐渐散开了些,前方山势极是险峻,与巍峨的上清绝壁不同,此地山形挺秀峻峭,巉岩深壑直上直下,简直像是无数把巨剑破土而出,直指天穹。
弈剑听雨阁就落在这剑山环抱之处。宋屿寒到达时,恰有一阵疾风袭来,竹海的喧响沛然而至,竹叶如剑,竹枝如剑,竹动也如剑。它们层层相累,自四面八方刺来,摇空撼崖,极盛,也极冷寂。
宋屿寒抬头看看上方的万仞剑山,山间犹如剑堆一样的竹林,他又转头看看此间的地主,油然生出落差感来:陆南亭一副谦退自守的好性子,竟是从这么个锋芒淬骨的剑丛里养出来的。
*
一直以来,宋屿寒都觉得,陆南亭的剑就像他本人一样,过于端正而缺少锐气,直到许多年后他们在绝雁关外重逢。
那天清晨他从白云观中走出,前夜刚下过雨,晨雾蒸腾,呼吸间尽是水气。有人自茫茫烟岚中缓步行来,衣垂赤穗,发似墨染,正是许久未见的陆南亭。
“听说你要重建山门,我先来恭贺一声。”陆南亭立在台阶下,微仰着脸,淡淡的笑影浮现在脸上,就像晨雾一样轻缈。
连年奔波似乎也未能改变他的形容,依旧是全身上下一尘不染,仿佛能从神意里透出光来。但宋屿寒却觉得他与从前大不一样了,清澈和空明都给人洁净感,但却是截然不同的。
“你就这么空着手一个人来道贺?有失体面啊。”
“贺礼现在没有,以后再加倍补上吧。至于人就多了,弈剑满门上下,过两天全要来观礼,届时贵门膳宗莫要措手不及。”
他话语中自嘲之意甚浓,弈剑山门失陷,所谓满门上下,还不足当初半数。
“不是陆兄之过。”
“是我之过。师父临去前把剑阁托付给我,而我……既无知人之智,也无自知之明。”
没守住剑阁,固然是天地大势变化的结果,但他的失察亦是引发矛盾的一环。
宋屿寒无法宽慰他,便转口问剑阁的近况:
“你们寻找卓掌门,如今可有眉目?”
“大荒诸境,我们算是筛过一遍,丹坪一带还有一条线索未核实,我在等那一路消息,若还是没有,就只剩那里了。”陆南亭看向北方:太古铜门之后,北溟魔界。
“你们要去里面找?”
“不是我们,是我。我不在时,弈剑门下众人,要劳烦太虚观主看顾一二。”
宋屿寒皱起了眉。
“若算上令师,三玄门已是各折了个掌门进去。这些年云麓一拨拨往里填人,也没见哪个回来,陆兄是自认修为盖世,还是打算去找魔族乞和?”
“屿寒说笑了。毕竟目的不同,我若去了,定会避开魔界生灵,不会硬碰硬。”
“这难道你说了算吗?设使事出不谐,弈剑从此分崩离析,你那群师弟师妹们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我来这里,尽的是我的人事,我若不在,他们就尽自己的人事,他们是传承弈剑道统的弟子,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陆南亭这样说时,不容动摇的坚决覆盖上他的脸,一向温和的眉目便显得冰冷了。宋屿寒不由想起那座剑丛环抱的楼阁,不论性情如何沉静谦退,陆南亭终究是个剑骨向天,不肯曲折的剑道修士。
“陆兄与我比一场剑吧。这些年我常与妖魔交手,也算有些长进,若是陆兄不能速胜,去了也是无益。”
陆南亭不置可否,忽然上前,站到离宋屿寒极近,几乎是贴身站立的位置。
宋屿寒心中一跳,来不及多想,就见对方拔出了佩剑。莫大的危险感瞬间笼罩了他。
宋屿寒觉得自己回到了巴蜀剑山之中,目见耳闻,气机所触,皆为利刃。
“我只有这一式剑气拿得出手,却不能用来与你比斗。”
陆南亭后退两步,拭了拭长剑。
这一进一退,锋芒一现一隐,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宋屿寒却立刻觉察了其中的关键:“这是剑阵?中心力量最强?”
“慧目如炬。”
“强则强矣,施展起来却更危险。”
“道无定法,术无高下,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以我的心性资质,这便是最适合的剑了。”
陆南亭随手挽了个剑花,将武器收回鞘中,向好友展颜一笑:
“当此大劫之世,太虚观有你这样的传人,是太虚的气运。而我们弈剑听雨阁自祖师创立,十余代传人镇守魔隙,也算薄有功德于世,我想剑门的气运,应该也不会仅止于此。”
*
后来,宋屿寒不再感觉得到剑阁山门外那种千锋静峙的锋锐剑意,山只是山,竹只是竹,拂来的风轻飘飘的,少有定向,柔和又散漫。
他常坐在一株老松下,听远处传来剑吟声,有的迅如飘风,有的势若奔雷,或如夜来细雨,或似暴泄山洪。剑阁传人心诚于剑,情挚始能心清,其剑意往往直抒情志,宋屿寒从中感觉执剑者的心性意气,借以触摸无情金石与有情生灵的共通之处。
此时,他身前摆着一局棋,看棋形是刚进入中盘,一名路过的剑客见他独自对着棋盘发呆,就走上前告诉他:“陆师兄下山了,要晚上才能回来。”
宋屿寒认得这是不久前见过的瞬漆,他笑了笑:“我只是在想,陆兄接下去会怎么下。”
棋盘左侧刚好结成一块死活棋,黑白子互围,绞在一处争四个气眼,瞬漆上前看了一会,拿起一枚云子放在盘上。
“陆师兄的话,我猜会下在这。”
宋屿寒把前后的步数算了算,点头说:“不错,确是他的棋风,那若我在此落子呢?”
瞬漆不假思索地应了一手虎。
不一会,两人已来来往往地下了二十几手,战局从一角扩散到全盘,瞬漆开头还有意模仿陆南亭的思路,后面兴头上来,原本的棋风暴露无遗,连续兑子破眼,每一次攻杀都把局面搅合得比原先更混乱。
宋屿寒望着七零八落的盘面——现在谁都看不出前半局是陆南亭下的了。他摇头叹气:“果然和陆兄说的一样,一不小心就要大糟糕啊。”
回到居处,他开始复这盘棋。说是复盘也不对,进入中盘后,每放一子他都要长考,好像真有人在棋枰对面与他算子争地一样,然而最多磨上十几步,便不能为继,又要抹了重来。
如此枯坐两日,陆南亭带了本棋谱给他。
宋屿寒翻看几页,问:“瞬漆道友的?”
陆南亭点头。他有记谱的习惯,书房里整整齐齐地码了三层卷册,都是他师弟师妹们十几年的案底。
现在宋屿寒不知何故在瞬漆的棋里触及了悟道之机,他自然不吝于相助。
宋屿寒在剑阁住了近一个月,几乎每天都在打谱,连原本要去看的剑阁藏剑都没顾上。
向主人辞行那天,他将一盘棋复给对方看。
从布局手法判断,持黑的是宋屿寒自己,持白方则善于应机攻杀因乱借势,像是瞬漆的手笔。
“这是我昨晚下完的。”宋屿寒说。
而瞬漆几天前就离山了。陆南亭心有所悟,笑道:“却要恭喜你得观心法神髓。”
太虚道法极重通灵,将神魂心灵敞开于天地之间,上感造化枢机,下应生灵悲喜,以有情通无情,于无常见有常,天人交感,物我为一。他们对红尘人心的感知极其敏锐,也因此最重戒律修持,以免在这个太过生动的世界中迷失本我。
在这一局棋里,宋屿寒以他心通之术,完美地模仿出了瞬漆下棋时的意念心绪。黑棋是宋屿寒下出来的,白棋是棋谱中那个瞬漆下出来的,两者界限分明地在他心中对弈,而本我遁去。棋局结束时,应时幻化的“我”又归返到本我,蝴蝶是蝴蝶,庄周还是庄周。
今日宋屿寒悟通此术,可说是就此立下了上登天阙的道基。
*
“祖师立下锁妖塔,它便是弈剑一门的道基,我们若在幽都入侵之际弃守巴蜀魔隙,等如陷其他同道于危难,此后恐怕再难传承剑仙道统。”
陆南亭这话出口,瞬漆就知道说不动他了。
他走到阁外,看见海紫苑站在那里等他。
她的眼睛里泛着水雾,看见瞬漆时,又用力地眨了两下,将泪意敛在眼睑里。
“没有药了。”她说,“最多三天,坏死的部分就会延伸到身体。”
海紫苑一直在治疗他的一个弟子。这孩子下山时,还是个大有前途的剑客,眼下却面临着失去右手或失去性命,或者两者都失去的局面。
瞬漆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回去吧,我来想办法。”
陆南亭站在紫微阁的平台上看着他们,西斜的日光将锁妖塔的影子压在他们身上。
他仰头望着这座弈剑听雨阁的道基,上古仙剑素影幻化的高塔。它的剑刃深入魔隙,露出地面的剑柄成为塔身,锁妖塔内部是素影剑与魔隙相持而形成的特殊空间,剑意凝化罡云剑煞,浊气则沉积为万魔渊。自剑阁立派之始,它就一直起着禁锁人魔两界空间的效用。在漫长的岁月中,它只有过一次短暂的失守。
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剑邪在锁妖塔万魔渊下铸剑潜修数十年,血饮剑成之日,万魔渊血海暴沸三日,将遍布于锁妖塔中隔绝空间的剑罡一荡而空,其剑锋所指,当时的剑阁掌门不得不去位以避。
不过也因血饮剑凶威所慑,稍有灵智的魔物都深深潜匿,并没有强大的妖魔趁机现世。
三百年后的现在,幽都浊气转盛,天元地极锁松动,锁妖塔下的土地发出了危险的信号。
没完没了的妖魔外逃,剑池每天都出现异常,山外总有新的坏消息,后来干脆连消息都没了——张宪中突然发难,各路盗匪纷纷冒出来,蜀地城池多数遭劫,尽管一接到警讯剑阁便尽遣门人下山施救,巴蜀还是添了许多空城鬼村。枉死者们在不散的血雾中呼号,饱蘸人间恶业与苦痛的灵魂召唤着幽都的临近,那些堵塞多年的魔隙通道,一条接一条地被打开,一点一点地锈蚀巴蜀的地面。
剑门传人奔走在锁妖塔内外,斩杀强大的魔物,而低阶弟子们则结成剑阵守护山门,或者出外封镇魔隙,救助难民,收集物资。
幸存的百姓陆续南逃,物资越来越少,封镇魔隙所要付出的代价则越来越多。
“封闭山门,举派南迁,锁妖塔积存的剑煞,应该能镇住魔隙不失。”
这种意见,在一年前一定没人理会。然而这看不到头的消耗终于磨损了众人的信心。
中原的战况如何了呢?
最后一次获知的外界消息,来自一位意外的访客。
像少年时那样,宋屿寒孤身一人乘着白鹤,来到了巴蜀剑阁山门外。
他消瘦了很多,黑滇滇的双眸嵌在脸上,让人想起藏在幽暗中的泉眼,清浊不明,深浅难测;行走时每一步的远近轻重都几乎一样,这是长时间的步罡形成的习惯,宋屿寒已经是一个自然保持着警惕,能够随时拔剑战斗的老手了。
“我刚从绝雁关回来,顺路过来看看。”
“这一路想必十分艰险。”
“还好,幽都兵锋暂时还未能深及腹地,我借邪影浊气掩饰过了几处大关卡,大部分巡视者是凡人,都能蒙混过去。”
宋屿寒还是练了邪影心经。他投身于对抗玉玑子和妖魔军的最前锋,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立场,并维系他父亲留下的人脉。他的处境与选择,都不允许他放弃这门太虚道法中最有威力的法诀。
此来巴蜀,原本有更重要的目的。
因为锁妖塔的存在,弈剑门下对妖魔的实战经验最为丰富,宋屿寒希望他们能多派些人到中原去,他们的眼光和战力,能帮助前线人员减少战损。
但宋屿寒到达之后,才发现弈剑如今的局势,比宋御风失踪时的上清峰也好得有限。
宋屿寒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告知所观察到的异常:“我在贵门弟子中感应到一种轻微的邪气,说是邪气也不太对劲,似乎与幽都浊气并不同源,动静很轻,但与此地灵气很融洽……陆兄须提防有人受到妖魔蛊惑。”
陆南亭点点头:“我会留意的。”
“我还要去江南一趟,到时再做补给。”宋屿寒说着,把自己行囊中的药材药品全找出来,这个芥子袋是宋御风给的,空间充裕,倒出的瓶瓶罐罐在地上堆成了好大的一堆。
陆南亭知道在此时收集到这许多东西殊为不易,也没推辞,只是郑重地行了一礼:
“太虚同道的厚谊,剑阁上下铭记在心。”
*
“又来清理内层妖魔了啊?”
瞬漆走进锁妖塔时,与他相熟的同门这样招呼着,他也像平常一样自然地回应。
他将要进行一场苦战,如果成功了,他就是力挽狂澜的英雄,是剑阁这一代中当之无愧的最杰出的弟子;如果失败了——他不会失败,即使是最惨烈的胜利,也是胜利。
陆南亭说,只要幽都无法直接攻击巴蜀腹地,胜局终将倾斜。
确实。但如果天元地极锁再也不恢复了呢?长期维持这种被动的坚守,剑门又要流多少血?
不久前九黎的道路被阻断了,他们彻底隔绝于神州之外,孤立无援,补给短缺,疲于奔命。
在瞬漆看来,陆南亭冷静自律,心志之坚远胜常人,但也因此显得不近人情,他似乎根本感觉不到这种看不到来路的僵局,已经令门下弟子剑心蒙尘。
意识到这点时,瞬漆心中产生了一个计划。
只要能重创冲撞魔隙的高阶妖魔,塔中的剑罡必能恢复全盛状态,而他们就能抽调精锐的人手去清理外围环境,与外界恢复联系。
卓君武迟迟未归,现在能做到这件事的,也许只有他一个人。瞬漆手指轻轻摩挲着封在剑匣中的那把凶剑,心想:我从没失败过,这一次也不例外。
*
海紫苑在房间里整理她的针具,忽然觉得地面晃动了一下。她心里有些不安,正想出去查看,门外就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一名平素交好的弈剑师妹站在门外,门一开就拖着手把她带到飞剑上:
“紫苑姐快跟我走,锁妖塔被冲开了!代掌门已传下剑令,所有人立刻离开剑阵范围。”
海紫苑回过头,看见锁妖塔周围风云涌动,隐隐现出空间扭曲之象,巴蜀最大的魔隙就要打开了。她想起一件事,声音微微发抖:
“瞬漆在哪?”
“万魔渊的妖魔很快就会跑出来,我们出去再找师兄们会合。”
雷霆从地底响起,夹杂着绵长的剑吟声,然后如血的霞光映红了天空。那是剑罡与血海浊气相撞时特有的异象。
她曾得到一本古旧的手记,记录着三百年前一位冰心堂前辈的心得与见闻,里面提到一把名剑的逸闻,还有其最终下落的推断。
剑阁六代弟子以万魔渊血海为源铸成“血饮”,剑成之时血煞直上霄汉,塔中剑罡为之一空,锁妖塔因此洞开——正如此时。
后来瞬漆按着书中线索找到了那把剑。
她说:“我看着它,总觉得心惊。”
他说:“剑上血煞已散,只是一把死剑。”
他又说:“此剑凶戾不祥,任其流落在外反而让人担心,我们还是把它带走封存,不要让它沾染血煞便好。”
‘凡用其剑者,十日之内真气充盈,功力大增;十日之后精神癫狂,剑不尽食其血则其主不止杀。’
白天,瞬漆对她说:“我来想办法。”
她从剑上一跃而下,紫色裙裾像兰花绽放,只盛开了刹那,便叫妖氛吞没。
*
血饮从妖魔的右眼中刺入时被坚硬的骨骼挡了一下,剑势微微一缓,接着,剑身血光暴起,直接穿透了妖魔颅骨,从后脑飞出。
“成了!”瞬漆用力握了握拳,就要将血饮剑重新封起。
然而御剑法诀使出,却没有意料中的效果。灰白的剑身穿出妖魔躯体后,发出淡淡的红光径向万魔渊血海投去。
不知何时拦在那里的蓝衣的剑客举起长剑,朝红色的剑光一劈而下。这一劈却似是击中了一张纸片,红剑全不受力地顺着剑势对折,向斜下方滑下,如同一支红色的箭没入剑客腰侧,带起一蓬血雾。
“陆师兄!”瞬漆朝那人大喊一声。
陆南亭骈指向天,布满在整个弈剑山门的周天星罗剑阵急速收缩,千万剑意齐齐向着北极星位——锁妖塔聚拢过来。沉寂数百年的剑丛在这一瞬间醒来,齐聚于召唤者的指尖。
“轰隆——”
仿佛地底响起一道霹雳,“血饮剑”还未脱离陆南亭的伤口,就被突然降临的剑山碾散分解,失去了灵性。
与此同时,万魔渊血海沸腾起来,空间之中满布着浓浊的血雾,周围漂浮着的剑罡一段一段消失在空气里。
“哈哈哈哈……”一个绿斗篷的怪异红须男子从魔隙裂口施施然走出,轻蔑地扫了眼血饮剑吸干的巨大妖魔尸体。“吾名方天道彰,多谢小友助我除去这无礼莽夫。哼,自持勇武,也就配当个打开通路的祭品罢了。”
剑煞即将散尽,瞬漆看见陆南亭全无血色的唇不断开合,像是在对他说着什么,但耳边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
这片土地荒无人烟,栖息着无形无象的梦魇,夜安城的魔卒憎恶这白雪飘降之地,看见冰雪的疆界就远远绕开。
陆南亭一动不动地倚在树后,界标离他已经很近,但他不能就这么过去,那里有无寐侯的士卒巡游,而启动界标的机会只有一次。
他已经三天没有休息,身上每一块骨骼每一根筋络都在发出哀鸣,但并不比千山剑阵凝于一指的那个刹那更艰难。他随时可能陷入不可脱离的梦境,然而玉清剑匣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这重量让他每一次都能正确地醒来。
如果之前说“爬也爬回来”,还只是一句表示决心的玩笑话,那么现在的陆南亭已经有无论如何都不能死的理由了。
陆南亭在这里做过三个梦。
第一个梦里,他和小师弟挂在山崖边上,插在岩缝中的剑就要承载不住重量,更远的上方,追来的妖魔越来越近。
——今日恐怕难逃一劫。
陆南亭松开那只紧紧抓住师弟的手,脚蹬崖壁,双手运力拔出插在山壁上的剑,身与剑合,化为一道流光向上斩去,没去想那小小的身体正以什么模样落地。
他的心像一面镜子,只照见了两样东西,手中的剑,将要斩杀的目标。
“十八年前君何愧?”
听到这句话时,故人尚在的微小喜悦只出现了一瞬,就变成痛苦的矛刺穿胸膛,将他从没顶的愧悔中挑出来——凯枫可以成为剑阁弟子中的俊杰,也可以像凡人的孩子那样蒙昧但平安地度日,甚至可以流落在外遍尝艰辛,变成一个愤世嫉俗的怪客,所有这些,看着他从婴儿一天天长大的陆南亭都可以欣然接受,但他独独不能成为妖魔。
第二个梦里,瞬漆面色铁青地看着方天道彰消失的位置,他是什么时候被方天道彰欺骗,这已经不重要了。
陆南亭看着这个曾经最杰出的师弟,慢慢地说:“锁妖塔下的魔隙关系重大,绝不可失。”
“我明白。”
“我要再次聚凝周天剑阵,将阵力倒转,成功的话,可以让魔隙无法扩出本门范围。你……”他顿了顿,“你先出去通知众人尽快到山门外会合。”
瞬漆定定地看着他,然后摇了摇头:“以师兄的谨慎,这点小事不必等我来办。我做错的事情,也没理由让别人为我承担。时间紧迫,请师兄速速赐下剑阵法诀。”
瞬漆确实是难得剑道种子,如此繁复的剑阵变化,他只记了一遍,就将关键尽数掌握。然而此后他只能困守山中,日夜被魔气侵蚀神志,就连追随他留下来守阵的人们,迟早也将因今夜的欺骗怨恨他。
陆南亭感觉不到腰侧的伤口,他流了很多血,但这些血一滴都没渗到衣服上,而是被那把邪剑的碎片带走了,这样也好,至少等在外面的人看见他时,可以少一点恐慌。
最后是第三个梦。
他昼夜兼程,却还是未能在时限内赶回铜门界标所在地。
他错算了北溟浊气对玄门灵术的侵蚀,回到大荒的唯一界标已经失去效用了。
他如释重负地叹息一声,将玉清剑匣埋在失效的界标下面,将来如果有剑阁传人前来,应该能立即得到自己留下的信息。
他折回夜安城下,宋御风的丹符仍在原地,等待这去而复返的复仇之人。
他循着丹符的提示,把握住那一线机会诛杀了无寐侯。
他倚枯树驻剑而立,闭眼听雨滴落的声音,听血滴落的声音。
“这个梦不对啊。”他睁开眼望着虚空说。
他一生中鲜少犯错,因为每一个失误,都可能有万钧之重。
江惜月把玉清剑匣捧在手里,反复检查了几遍,这才对他说:“挺重的,我来帮你换上。”
瞬漆拔出剑,向那些摇摆不定的人群大喝一声:“大劫之际,剑阁门下不须有首鼠两端之辈!”
卓君武将剑阁的长老弟子们都召集在一起:“我不在时,门中诸事,由南亭处断。”
小师弟的眼睛里满是不安,但还是说:“陆师兄,我相信你。”
我终究辜负了你们。
他的道路不会通向夜安城,重历千遍,依然如此。
我终究只能辜负你。
然后就真的醒了过来。
最后一段路已经到达,他不会在此回头。
*
机会即将出现,下一次轮换到此的那队妖魔,每一种他都事先取得了足够的了解。
首先是三个投斧手。陆南亭在他们路线交叉的一瞬暴起发难,缩小的剑阵以身体为中心激射四道剑芒,整整齐齐地沿着铠甲的颈线切下了三个头颅,弓手搭箭上弦,却发现蓝衣的剑客刚好在射程边缘,于是他们迫近几步——把刚要举起木杖的两名巫者暴露出来……刀盾手终于在巫人的尸体边挤住了陆南亭的腾挪空间时,剑阵还没布好,八荒地煞诀的光华从剑尖流下,他不紧不慢地吟唱九玄,目标是刚进入射程的弓手。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陆南亭的左臂和胸骨各受了一记砍伤,和战前的预计完全一样。
这便是最适合陆南亭的剑。好像观局之人俯视棋盘,得失取舍,早有计议。他从小就是个冷静的人,但在三天之前,他也许还无法达到这样精确的冷静。
诚于心者诚于剑。
陆南亭在这三日梦魇中磨心为剑,尽斩虚妄,道我如一,不复有诚与不诚之分。
*
出口藏在一个岩洞中,这里有一汪地泉,他们来时的界标就在水下。
陆南亭低头,正想将灵力注入阵眼,突然怔了一怔——在北溟幽微的天光下,黑漆漆的水面映出他的倒影,满面风尘,杀机漠漠,发冠下本有一头青丝,而今尽如霜雪。
【年来复尽楸枰谱,局后方知审局难。】
之二心枰完
关于十八年前那句出了个BUG。按南海时间线,老陆这时应该还不知道,但是江南乱葬岗又发生在这之前……我私心喜欢乱葬岗的设定(虽然官方已经吃了),所以又把南海无视了。
以及,饿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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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心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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