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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四十九、撕裂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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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不到半日的时间,叶寻离开斩云山庄外出远足的消息便在庄中上上下下传开了,并没有人对此产生任何怀疑,反正他们这个叶公子本就是放浪不羁难以管束的性子。
接下来的日子,山庄一切照旧,只是庄主变得深居简出,凡无重大事件皆由两名贴身剑卫或向阳护法传达,还有人发现墨清大夫频繁出入庄主的居所,如此一来庄中诸人不免出现许多猜测,但并没人敢前去求证。
直到大年初八这一日,骆日从京城探家回来了。
刚进山庄,骆日便听自己的亲信下属汇报了自除夕夜以来庄中的种种异象。骆日思虑片刻后,便命人召来了向阳。
骆日乃是山庄四大护法之首,就是向阳的直属上司,素日里对他这个小老弟又颇为照顾,向阳自然不会对大哥有所隐瞒,没问两句便一股脑地把事情全部交待了。
骆日是带着满腔愤怒闯入薛怀璧的密室的,在听完向阳讲述的除夕夜发生的事后,他意识到薛怀璧分明就是有意将自己支出斩云山庄,要怪就怪他太过疏忽,竟未提前察觉到这二人之间的异常。
当他看到趟在床上还昏迷不醒的那人,看到他断腕处虽已不再流血但依旧狰狞可怖的伤口,骆日只觉得眼前一黑,两条腿发软,快要站立不住。
他用手扶住一侧的床柱,看向正在帮受伤之人换药的薛怀璧,最后只是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薛怀璧,你做的好事!”
二人虽是师兄弟,但对于薛怀璧他向来很少直呼其名,今日分明是气极了,薛怀璧却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他将手上的活暂时停下,抬头看了骆日一眼,只淡淡道:“莫要吵到阿寻。”
骆日便什么火都发不出来了。
最后还是等薛怀璧帮昏迷不醒的人换完药,又重新裹好了伤口,骆日随他出了密室,去了外面薛怀璧的卧室。
薛怀璧在桌边坐下,拿起尚有余温的茶壶,倒了两杯,其中一杯递给骆日,“师兄长途奔波,先喝杯茶解解乏吧。”
骆日如何有心情喝什么茶,开口便质问道:“你先给我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竟当真、当真对他下得了如此狠手?”
既震惊又不愿意相信。
薛怀璧端着茶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眼睑微垂,看着水面轻轻晃起了细小涟漪,最后又把茶杯移到了自己唇边,浅引了一口。
虽极力掩饰,微颤的双唇却透露了他此刻不安的心情。
“我没有想过伤他,这是意外。”
“好一个意外!”眼前的骆日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温文儒雅,变得咄咄逼人,“你明知道他的脾气性子,为何偏要激他?往日里也有闹不合的时候,能让的让了,不能让的也让了,怎的这次你就不能再让着他了?”
“是他不肯听话在先!”
“啪”的一声响,薛怀璧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搁在桌上,声音亦提高了几分,“我告诫过他,叫他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要做,他偏不听,一定要插手其中,他竟然为了一个外人、竟然为了那个人……”
最后竟是再也说不下去,剩余的话悉数梗在了喉间,骆日见他右手拇指扣住了食指上的墨玉戒指,用力到指关节都已泛白,忽然就想通了症结所在。
“你这是……在嫉妒?”
“我怎么可能……”否认的话脱口而出,在接触到骆日仿佛透着几分悲悯的眼神时,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在骆日的注视下,薛怀璧觉得自己简直无可遁形,他慌忙移开视线,既像是反驳骆日的话又像是在在说服自己,“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嫉妒,他不过就是、就是……”
剩下的话在舌尖滚了几圈,却怎么也出不了口。
“不过就是替身?”
“……”薛怀璧瞬间变了脸色。
斩云山庄最大的秘密,骆日也是少有的几个知情者之一。这几年里,大家都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谁都没再提起,就仿佛这个秘密不存在一般,如今骆日却当着薛怀璧的面毫不留情地把它揭了开来。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压得薛怀璧快要喘不过气。
他揪紧了胸前的衣襟,艰难开口,“是啊,他是替身,他只是替身……”心脏却是一阵绞痛,抑制不住地咳了起来。
他心知肚明,这几年的时光不过是他亲手编造的一个梦,是梦就会有醒来的那天,他一直知道这一天不会太远,可真正到来时,还是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
为何会……这么痛。
二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听到薛怀璧断断续续的咳声。骆日在心底轻叹,有时候觉得自已真就是替人做嫁衣的命,他完全可以作壁上观,在适当的时机带着遍体鳞伤的那人离开,可是看到面上毫无血色的师弟,看到他痛苦挣扎的模样,终究还是于心不忍了。
再次开口时,骆日的语气便缓和了不少,“庄主扪心自问,这几年的时间里,当真是在拿他当作替身吗?”
“自然……是的。”
“庄主就真的没有想过,他和阿寻根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在听到“阿寻”二字时,薛怀璧浓黑的眼睫明显地颤了颤,骆日观察着他神情中的波动,继续道:“纵然顶着同一副皮囊,内里却是完全相反的两个灵魂,何况阿寻如何待你,他又如何待你,我们这些外人尚且看在眼里,庄主难道就感受不到?”
薛怀璧右手食指微动,拇指再次用力扣住了食指上的墨玉戒指,“不,他是阿寻,他就是阿寻。”
见他依旧嘴硬,若不是考虑到彼此的身份,再加上薛怀璧的身体经不起,骆日真恨不得上前一巴掌把他打醒,而眼前的情形,看起来不下重药是不行了。
他咬咬牙,狠下心道:“阿寻,阿寻,还是阿寻,难道你眼里心里就容得下一个阿寻?几年的朝夕相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纵然是块石头也被捂热了,你薛怀璧的心肠难道就比石头还要硬还要凉?”
“阿寻固然千好万好,可是待你又如何呢?可曾对你有过半点的嘘寒问暖,可曾想方设法哄你开心,可曾费尽心思为你寻来各种续命灵法,可曾为了你差点搭上自已的一条命!?”
骆日越说越是激动,薛怀璧的脸色也愈发难看,攥紧的拳头控制不住地在发抖,他垂下眼睑,喃喃道:“不要再说了……”
骆日却不肯停下,还要把心里的话一股脑的全都说出来,他突然上前,双手撑在桌上,居高临下地盯着薛怀璧,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温润模样,甚至可以称得上咄咄逼人。
“薛怀璧你认请现实,你和阿寻之间横亘着几十条人命,他心甘情愿待在斩云山庄也不过是为了伺机复仇,过去你执着于偿命于他,可是如今阿寻早就不在了,你到底还在坚持什么!?”
“我叫你不要再说了!”薛怀璧亦起身而立,红着眼睛与骆日相对而视,他的状态看起来很糟糕,不知是起得太急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他身体晃了晃,只能扶住桌子不让自己倒下去,呼吸也变得急促。
骆日却是铁了心不放过他,一手抓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指向密室的方向:“你想清楚了,那里面躺着的人不是阿寻,他叫沈凌晏!是这个世上最在乎你,唯一可以为你豁出命去的沈凌晏!”
“……”薛怀璧眉头紧锁,苍白的双唇轻颤几下,忽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了骆日的身上。
骆日也是一怔,薛怀璧却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中满满的都是凄凉,听在骆日耳中,只觉心酸。
薛怀璧嘴角噙着鲜血,再看向骆日时眸中透出绝望,声音嘶哑无力,“师兄,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现在你满意了?”
“为何、为何你一定要说出来……”
骆日又是一怔,试探道:“其实你什么都明白?”
“呵、呵呵……”薛怀璧低低地笑出声来,仿佛在嘲笑自己的自欺欺人,他眼睑轻阖,一滴泪珠便顺着脸颊滑落,“难道我薛怀璧当真是铁石心肠?”
骆日只觉得唏嘘不已,他扶着薛怀璧坐了下来,又倒了杯茶给对方,没有了之前的剑拔弩张,又是那个善解人意的好师兄,“既然都明白,为何不把话说清楚?”
薛怀璧却只是摇头,苦笑道:“不可能的,终究是我一开始设计了他,我们之间有太多的隔阂和误会,何况、何况……”
他凄然一笑,“我已命不久矣。”
“命是握在自己手里的,起码你现在还活着,就不要去担心将来的事。”骆日说道,“你可曾想过,如果多一点沟通,也许那些隔阂和误会就不存在了,也不会闹到今天这样两败俱伤的局面。”
“不管怎样,等他醒来,好好跟他把话说清楚吧,他想要的不过就是你的一个解释。”
薛怀璧没有回应,表情却有所松动,骆日便明白了他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于是就不再多言,嘱咐他好好照顾沈凌晏的同时,也要养好自己的身体,之后便离开了。
待骆日离开后,薛怀璧平复了一下自己紊乱的内息,再次回到密室中。
床上的人仍深陷昏迷中,明知他早已脱离了生命危险,可是看着那张苍白的睡颜,薛怀璧依旧会抑制不住一阵一阵的心疼。
“沈、凌、晏……”
第一次唤出了这个名字,每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真正出口,却又如释重负,唇角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浅淡的笑。
方才骆日的一番话他又如何不明白呢,他自然知道眼前的人与阿寻有多不同,甚至从一开始他就已察觉到了这点。
那时执意要让他代替阿寻,一来是为了大局着想,斩云山庄不能没有叶寻,再者也是薛怀璧自已的私心,总想着有一日阿寻还会心甘情愿的回来,所以最初对于薛怀璧而言,他沈凌晏不过就是单纯的一个工具。
是从何时开始对他生出别样情绪的,或许是那次被母亲用刑,他帮自已遮掩一身的狼狈开始,又或者是斩云山庄发生叛乱时,二人一起逃亡相依为命开始……
那一次的变故,虽是薛怀璧一手策划的,为的就是把沈凌晏引入他设计好的陷阱,然而他受伤是真的,与沈凌晏的共患难亦是真的。
他们被困密室,与世隔绝,分不清日夜,吃穿用度自然也比不上平日里的精美细致,然而对薛怀璧而言,那却是难得一段可以平静安好的日子,因为不用再去忧心江湖上的那些纷纷扰扰,还可以暂时放下自已从小便刻在骨子里的血海深仇,所以那时他生平第一次向一个外人敞开了自已的心扉,甚至生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就算一直被关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也挺好的。
自懂事起,薛怀璧就被当作斩云山庄的继承人来培养,母亲对他寄予厚望,日常里给他灌输责任和仇恨的种子,只要他做得稍一不如意,便动辄打骂,同龄的大哥嫌他无趣,只知道读书习武,师父会关心他,更多的却是关心他能不能传承师父的衣钵,至于其他人,对他则是又敬又怕。
从小到大,他身上背负着各种各样的期望,在那些人眼中,他是属于斩云山庄的薛怀璧,是属于这个江湖的薛怀璧,却从来没有人在意他自已想要的是什么。
与阿寻的相遇,让他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也可以有人真正的关心和依赖自已,原来他也可以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再不用害怕母亲的辱骂责打,不用忧心练不好新的招数而让师父失望,更不用再理会江湖上那些纷纷扰扰。
可惜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无忧无虑,最终还是被他亲手断送了。
对于阿寻,除了年少时的那段执念外,更多的是深深的愧疚,而对于沈凌晏……
脑海中浮现出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薛怀璧眸中有再多的愁绪也尽数化成了丝丝柔情。
骆日说的没错,这个人从来没当他是斩云山庄的庄主,而是把他看作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关心照顾他,会哄他开心,会为他抱不平,会担忧他的身体,也会在千钧一发之际为了他不顾一切……
三年前那血淋淋的一幕又回到了记忆中,薛怀璧神情中流露出了一丝哀伤。
或许他们真的该好好的把话说清楚,或许一切还都来得及。
然而薛怀璧却没有等到这个机会,因为接下来的日子里沈凌晏还是一直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偶像恢复点意识,也不过说几句谁也听不明白的糊话,又再次沉沉地睡去。薛怀璧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却是无济于事,或许真如墨清说的那样,是他自已不愿意醒来。
很快的,薛怀璧和云浅大婚的这一天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