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9、别离 ...
-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冷雨袭城,重重雨幕将应天府浸染成深深浅浅的暗影。
“殿下,微臣早已派人往御风堡打探过玲珑小姐的伤势,她已无大碍眼下正在静养。外面天寒雨疾,你切不可颠簸劳顿恐伤口开裂……”见二王子快步走向马车,左延一路急呼仍是未能阻止。
夏小二坐上马车,催促着车夫直奔御风堡。这段时日他因肩伤一直被困碧天阁,心中对玲珑早已是牵肠挂肚。好不容易等到能下地行走,他恨不能马上飞往玲珑身侧,又怎会理会左延的苦心劝阻。
左延见二王子执意而为,只得跃上另一驾马车与他并驾齐驱,朝御风堡驶去。
须臾,御风堡巍峨的门楼静默在眼前,夏小二跃起下马车快步走向门下守卫,左延急忙上前撑起一把油纸伞将大雨挡住。
忽而,他又猛然止住匆匆步履,只是静立门下,此刻他的心亦如这磅砣冷雨般汹涌不止——
母妃重病他必须速回西夏,此番玲珑受伤亦是因他所致。他多么希望能带着玲珑一同奔向他的家国,在横亘苍翠的贺兰山下,在沉碧如玉的珍珠湖边厮守一生。
然而,这一切来得太匆匆,匆忙得让他和玲珑完全没有时间去过多的思考就必须要做出选择。
玲珑对自己的情意有多深?
她愿意为了自己背井离乡,远走异域吗?
她能够接受自己一直苦苦隐藏的身份吗?
思绪翻涌,他的心顿生出一种无法抗拒的惶恐,玲珑最终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大雨很快迷离了他的双眼,肩伤之痛隐隐撕裂到心底,在这无边的雨幕中,他怅然失神。
“夏公子……”循声望去,只见门楼下一个娇小的身影穿透雨幕朝他直奔而来。
“公子可安好?听阿福说你受了重伤,我好生担忧……”来人来不及拭去满脸的雨珠,急切地凝望着夏小二。
夏小二一见来人是小雨儿,忙上前焦急询道:“玲珑伤势如何?这段时日我未能及时来探望,她可是恼我了?”
原来小雨儿听门下守卫通传御风堡外有一白衣公子请见,她一猜便知是夏公子,念及他身负重伤,这冷雨寒意他病弱之躯怎能抵挡,一时心急便也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
见夏公子情急之态,她忙宽慰道:“小姐伤已痊愈,公子不便挂心,只是……”
言及此,小雨儿有些犹豫,小姐自从醒来后整个人好象变了一般,象具断了线的木偶,空洞失神、憔悴苍白,常常沉默不语、独自垂泪。少主与奶娘也似是心事重重,近来整个千影苑沉郁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闻得小雨儿转折之语,夏小二的心往下一沉,猛然抓住小雨儿的手仓促追问道:“只是如何?”
小雨儿亦不得其中原由,只得将小姐的异常举动如实相告,夏小二得知玲珑如此心悸悲痛,更是悔恨难当——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的王位之争让玲珑险些送命。可是面对王兄的屠杀,他却只能在此束手无策,又念及母妃在国中亦是凶险未测,骤然间一腔悲愤热血涌上心头。
李千翌,你真是枉为男子,连自己的至亲至爱都保护不了,你有何面目面对玲珑,你又何以忍心将她带入那残虐无情的宫廷争斗中……
天地苍茫,寒雨凄厉。他一拳重重击于铜墙之上,肩上的伤口瞬间崩裂,鲜血混合着冷雨在他的白色锦袍上渲染开来,触目惊心地刺入眼中。
“公子……”
左延与小雨儿同时惊呼出声,惊慌上前扶住那摇摇欲坠的身躯。
此刻他眼中的悲怆孤绝竟与十年前的自己那般相似。
江御北站在雨廊的尽头将这一切没入眼底,他已无须再怀疑夏小二对玲珑的情意。
他与玲珑是为师徒,这是一辈子也改变不了的事实,那些情思暗涌不容于世、不容于理,还是让它永远埋藏在心底罢了。
如今玲珑已恢复记忆等她调理好身子,他即将带她去往大理。待到翡家沉冤昭血的那一天,亦是他们师徒缘尽的一日。
如若,夏小二能许玲珑一世安稳,他亦满足。
缓缓推开房门,只见玲珑正立于窗前失神地望向那无边雨幕,瘦削的背影让江御北心中隐隐疼惜。
他拿起榻边的淡樱色染花披风轻轻笼上她肩头,并肩而立陪她一道看向眼前连绵雨景。
雨丝在沿灰色的天际中纠缠着织就成了一张细密的网,沉默无言,江御北此刻的心亦如这交织的雨丝般心乱如麻。
他望向玲珑光洁的侧脸,连微卷的眉睫都如此清晰。有些事情终究是要面对的,躲不过、避不开。沉吟良久他终是凄意道:“他来了!”
“他?”玲珑迟疑片刻,空洞的眸子蓦然燃起一束光亮。不待江御北再言,她已抛开一切只管朝苑外奔去。
他仍是一身白衣,只是左肩之处大片刺目腥红,剑眉紧锁,嘴角还残留着未拭擦怠尽的道道血痕。
顷刻间,泪决堤而下——
她再一次于生死边缘忘记了他,只顾沉入自己的悲痛中。
“夏小二……”只是一声,她似是再也找不到别的话语。
夏小二费力地撑起身躯,苍白的脸上刹那间仍是浮现起一抹温存笑意。
看到她一切安好,他便安心!
玲珑将他扶入雨亭之中,夏小二望向眼前的她曾经娇颜如斯,如今却是面容清减、眼眶深陷、粉唇苍白。
他伸手将她脸上的泪痕温存拭去,痛责道:“憔悴成这般模样,都是我的错。”
玲珑避开夏小二灼热的目光,分别几日,再见之时却已恍如隔世。她已不再是之前天真无忧、不谙世事的御风堡大小姐。
灭门惨祸、血海深仇、家园破碎,一夜之间她身上背负得太多……
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完整的姓名——翡玲珑。
作为翡家唯一的后人,她甚至不知父母双亲尸骨何存,她甚至不知那遥远陌生的大理国才是生她育她的故国家园。
这十年来,她逃避、失忆,心安理得地躲在师父为她筑造的世外桃源之中。
她是翡家不孝的后人。
从今以后,这仇恨已刻在了她的心底,融入了她的血液,她必须为她的亲人和凝翠山庄每一个冤魂讨回公道,让凶手血债血偿。
玲珑眼中肆虐而来的仇恨让夏小二一阵心悸,这不是他熟悉珍视的玲珑,也许是他的错觉吧!
面对玲珑,他本是有太多的话想要告诉她,只是此刻他却踌躇不前了:他突然就要离去,而这离去的理由他该如何向玲珑说明,他想要坦诚却没有勇气将他的身份毫无保留地告诉她。
“玲珑,如果有一天我必须要离开应天府,你会不舍吗?”夏小二的试探都只是小心翼翼。
玲珑闻言,身子微微一颤,急切追问道:“你要去哪里?”
见玲珑脸上满是惊愕之色,夏小二的心暗自欣喜:原来她还是在意。只是他终是不能将一切实情相告:“前日接到家书,我才得知母亲病重,我已远游数月,母亲病中未能侍奉榻前实是不孝。如今需速归家中,许是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玲珑眼中浮起一层凄迷之意——是的,应天府并不是夏小二的家乡,终有一天他是要离去的。
又闻得“母亲”二字从夏小二口温情说出,她竟不自觉地落下泪来,喃喃道:“夏小二,你真幸福!”
夏小二不知玲珑何故又落下泪来,只道是她舍不得自己离去,情不自禁地拉起玲珑的手,动情道:“玲珑,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离开应天府和我一道去往我的家乡?”
话音刚落,玲珑惊慌失措地扬起头,她的手迅速从夏小二的手中抽离而出。
“一起走”
“去往他的家乡”
玲珑的头一阵轰鸣作响,夏小二会有如此想法?
她望向他深情不移的眸子,脸上蓦地一片飞红,难道夏小二对她……
可是,可是,
她从来都只是将夏小二当作一个亲密无间的朋友,再无其他。眼下她更不可能与他一起走,她身负血海深仇,她不敢奢望未来,她甚至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她怎么可以和他一起走?
时间好象静止在两人之间。
这一瞬,在夏小二的时空中漫长得令人窒息。
回想起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花间伴读、山寺灯海、赠钗寄诗、街市夜游、共历生死……
夏小二为她做得太多太多,夏小二也是很好很好的,可是他想要的,她却给不了。她的心乱作一团恍惚道:“夏小二,对不起,我不能和你走。”
“玲珑,我知道我现在提出这样的要求太唐突,你不用马上给我答案,我可以等的。待我回到家乡便将此事郑重禀告父母,我会正式地向老夫人和江大人提亲……” 夏小二见玲珑心慌意乱,心中更是紧张到语无伦次,是他考虑不周,他不应该如此心急的逼问玲珑的。
玲珑见夏小二越陷越深,不禁愈发心急,她实在不愿说出伤害夏小二的话,可是如若任由这种暧昧不清的情愫纠缠,只会成为一柄伤人伤已的利刃。
她终是狠下心肠,一字一句道:“夏小二,对不起!以往种种都是我的错,让你误解至此,从始至终我都把你当作知心至友,并无半分男女之情。”说完这些,玲珑的心似是空空荡荡的。
玲珑的话犹如刺骨寒冰顷刻间落入夏小二的心底,他颓然地向后踉跄几步。
她的芳心暗许,她的青青子衿,她的情丝寸断,她的借酒消愁,全都是自己会错了意,原来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
他仍是不死心,他仍是还存着一丝奢望:“你从来对我未有半分情意?你的情意又因何而起?”
玲珑不忍再言,只是望向雨幕深处。夏小二沿着她的目光寻去,只见雨廊的尽头那青衫身影清矍而立。
骤然间,他明白了一切。
车马潇潇,终是别离。李千翌回望应天府繁华尘世,满目凄迷。忽见官道上一匹快马奔腾而至。
“夏公子,请留步!”阿福翻身下马将手中锦盒交与李千翌。
李千翌打开锦盒,玲珑钗赫然于眼前,他拿起盒中青色信笺——
“玲珑有负此钗此意,如今归还,望君珍重!”
信中字字句句锥心入骨,夏小二凄怆一笑将钗用力攒入掌心。终是一场美梦,破碎了罢!
扬鞭催马,一袭白衣,策马向西……
从此,倾世繁华、尘烟散尽、人各东西、彼此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