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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情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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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酒的余香在雪夜的静中绵绵袅袅。面对玲珑清澈空灵的眸子,纪孟泽心底的秘密似是无处遁形。
“先生,你可有意中人?”
他曾为淮南名士之首,才情纵横,狂傲疏图,何以甘心屈就于御风堡中做一个女娃的先生?
这一切只有他自己知晓:只因无心中的一眼,他便再也无法离开。即便这许多年来,她一心死守御风堡,眼中除了江御北再也容不下他人;可是情之所钟,就算无望等候,他仍甘之若饴。
只是这个属于他的秘密,许是他隐匿得太深,连江御北亦毫不知情。而眼下竟被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妮子轻易看破了吗?
纪孟泽迟迟不知如何应答,幸而玲珑也未继续追问,只是自顾茫然低语:“先生,你可知爱上一个人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原来,这雪夜玲珑不是来窥探他的秘密,而是她有了少女的心事。
只是玲珑的疑问,纵使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如他亦是个千古难题。
自古以来,问情何物,无人能解!
纪孟泽一脸无奈:这个小妮子是将他堂堂淮南才子当成“知心大姐”了吗?
近段时日,他早已闻得有位少年公子对玲珑一见倾心,为之种种用心良苦;玲珑亦对他情思萌发。算算玲珑也过了及笄之年,少年男女相互倾慕是自然而美好之事!
思及此,纪孟泽微笑深语道:“玲珑,这世间爱深情切有太多种,爱上一个人有时竟是不知不觉的。你不知何时开始无止境地念他、想他;你不知何时开始喜欢上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你开始为了他而改变自己;甚至因为爱他,反而不敢面对他、靠近他,宁愿默默守在他身侧,看着他幸福便心安。”
他这一番言语是在解玲珑之惑,何尝不是在释自己的心。
玲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这种感觉她似是尝到过——她不知从何时开始每日每夜地思念一个人;几回梦里见到他的青色衣衫,醒来后竟再也无法成眠;她已渐渐将他读史练字习画品诗的爱好变成了自己的习惯;他认为女子都应温婉高洁,她便变得喜好安静深思已许久不曾外出疯玩疯跑……
难道她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这个人,
可是,可是……
这个人明明只是师父呀!
陷入沉思的她猛然摇摇头,似是要将脑中混乱的想法赶走,她轻叹一口气:“先生的话好有玄机,玲珑不懂。玲珑心中还有好多疑问,为什么长大后一定要嫁娶?连姑姑都要将玲珑嫁与他人。可是,先生、师父还有姑姑为什么仍是孤身一人?”
玲珑的问题彻底让纪孟泽怔住了,他还真没有细细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若晴此时要将玲珑嫁与他人,难道她亦觉得那位夏公子是可以匹配玲珑的良人?
纪孟泽沉吟良久,忽而苦笑——这御风堡情痴实在太多,一旦情钟便此生不渝。
一个失去已永难再续,两个苦守却终无结局。
他凄迷笑言:“玲珑,如若在你最好的年华遇到了可以相守一生的人,恰好那个人亦钟情于你,那便是这世上最美妙不过之事,嫁娶自是天成。若晴姑姑许是认为那位夏公子是玲珑可以托付终生之人,毕竟玲珑与他亦是两情相悦……”
未待纪孟泽言尽,玲珑便急切地打断了他的话:“玲珑不愿离开御风堡,更从未想过要嫁与夏小二,玲珑此生都只愿和师父生活在一起。”
纪孟泽恍然间见到玲珑眼中似有点点泪星,他不知此事竟会如此触动她,忙轻声抚慰道:“玲珑自小与师父生活在一起,早已情同亲人,一旦分离难舍之情也是自然;不过终有一日,玲珑是要离开师父去开始自己的生活。”
“为什么一定要离开,玲珑不能和师父白首偕老吗?”姑姑让她离开师父,现在先生也让她离开师父,玲珑竟忍不住抽泣起来——她和师父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不是很快乐吗?为什么他们都希望她离开?
白首偕老——
惊闻此言,纪孟泽不禁大骇——眼前这个泪眼明澈的少女怎会有如此有悖伦理的“胆大妄念”,她可知此中之意?
纪孟泽不安地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待神思稍许安定后,冷静细思——玲珑从小生长在御风堡,十年中与师父相依为命、形影不离;众人又将她保护得太好,于世俗尘事、礼教伦常、人言善恶,她全然懵懂无知。
许是如此她才将师父当作这世间至亲之人,这才生出白首不离之念。
只是,这世间无不散之宴席。
父母双亲亦有与儿女分离的一天,何况师徒!
他不能让玲珑再懵懂地错下去,如若现在不让她明白此中道理,日后必将酿成大祸。
犹豫再三,纪孟泽终是温存地坐于玲珑身侧,递上素帕轻语开解道:“玲珑,你可知白首偕老之意?这出自于汉代才女卓文君写给其夫司马相如的《白头吟》中的一句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因而这是两个相爱的人给彼此坚贞不渝的承诺。”
玲珑止住泪眼,她从来没有想过白首偕老何意,她只是简单地想要此生都与师父生活在一起。
纪孟泽见玲珑一派天真,只是这世间之伦理纲常任谁也不可僭越,否则那可是一柄伤人伤已的无形利器。思定缘由,他正色道:“玲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自古人伦礼教不可违背,世间怎会有女儿终生陪伴在父亲身侧,更勿论师徒。玲珑已经长大了,终有一天师父会为你择一候门世子婚配,此人才是与你白首不离、相偕到老之良人。”
纪孟泽之言字字寒冰嵌入玲珑心中——
白首偕老竟是相爱之人给彼此的承诺。
终有一天师父会为她择一候门世子婚配,那陌生之人才是与她白首不离、相偕到老之良人。
怎么可以,
师父怎么可以将她亲手嫁与他人……
她只是想要与师父此生相伴,为何连姑姑与先生都要苦心阻止。
夜沉入无边孤寂,此时玲珑象个空心木偶:即便不是相爱的两个人,只要师父心中有她,她的心中亦有师父,此生白首到老又有何不可!
“不会的,师父断不会让玲珑离开。”待师父归来后,她定要听到他亲口告诉她。
一驾乌木锦篷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而过,江御北坐于软榻之上闭目养神,胸口的新伤似是有些隐隐作痛。归朝留京数日,一身疲惫满城暄哗,只到此时才得片刻宁静。
“少主,前方应天府尹已率大小府吏恭迎于城楼之下。”闻得侍从通报,江御北挑起车帘,一阵刺骨寒风只灌而入瞬间驱散了他的倦意。
此刻正下着连绵大雪,远远望去府街之中行人甚少,只是林立的勾栏酒肆中仍是暖意迎客、温酒飘香。
茫茫风雪之中,一众绯袍官服甚是醒目。江御北微蹙眉峰——这世俗虚礼终是避之不过。待马车停驻后,他肃正衣冠,朝府尹诸吏阔步走去。
应天府尹见江御北亲至,忙领着众人揖拜道:“应天府尹贺阳率府中长吏恭候殿前指挥史西巡荣归,天寒路遥大人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下官已在府中备下接风宴,恳请大人屈尊赏光!”
江御北于官场之中向来无尊卑之念,眼下见众人之官服上皆积下薄薄一层飞雪亦知在此等候多时,如若冷言回绝实是有些不忍。遂回礼道:“诸位大人于风雪中为御北接风洗尘,御北愧不敢当;只是御北离堡数月,祖母在府中甚是想念,此刻只愿速速归家以慰祖母挂念之苦。”
府尹贺阳闻江大人之言意在回绝,亦不好再请,只得退步道:“大人忠孝之心令下官钦佩,贺阳择日再为大人接风洗尘;如若大人不弃,下官欲与府中长吏一道恭送大人回府,不知可否?”
江御北见府尹一片诚意亦不好再推辞,只得拱手道:“那便有劳各位大人了!”
于是一行车马在飞雪中只往御风堡浩荡驶去。不消片刻便至御风堡下,季腾飞早已领着两队守卫亲迎于门前。
只远远见得江御北在众官簇拥下迎面而来,紫色朝服在连天飞雪中愈发耀目,金履玉绶赤金束发衬得神采恣意张扬;硬朗的脸庞似是深沉瘦削了不少,使之更显冷峻清朗。
季腾飞见此威武之势,忙上前贺道:“季腾飞率御风堡上下恭贺大人眷沐皇恩、荣升归府!”
江御北不曾料想姑父会行此大礼,快步向前扶住季腾飞道:“御北岂能受姑父之礼!”
待众官吏车马落定后,季腾飞与众吏一一见礼,又吩咐阿福妥善安顿好车马去处后,这才随御北之后入堡内。
江御北此时已无心再顾其他只管快步入前庭,远远一眼便见祖母满头银发正翘首以盼。他速速上前拜于祖母跟前:“孙儿不孝,西巡数月迟滞未归,让祖母挂念忧心!”
老夫人细细端详着孙儿,笑中含泪,明理道:“御北英勇为国、舍身护主,秉我江府忠烈之风节,何来不孝?只是这西巡数月竟消瘦了这许多……”
前来恭送之官吏亦纷纷向老夫人请安问好,一时间前庭之中府官齐聚,一派喜色欢腾。
玲珑与季若晴紧随老夫人左右亦是清早便于此苦苦等候江御北归来。季若晴见祖母喜极而泣,忙贴心为祖母轻拭去眼泪,自己却已是泪眼婆娑。
她痴痴地看着表哥清瘦的侧脸,心疼柔语道:“表哥,这数月之中不知吃了多少苦……”
江御北起身将祖母扶至软椅之中坐定,见玲珑一反常态地安静立于一旁未曾言语。
如若是往常他只要外出几日归来,她都会如一头精灵的小鹿扑到他怀里,仰着头一脸欣喜期待道:“师父你可有给玲珑带回一些新奇之物?”
江御北细细望向她——数月不见,她似是又长高了一些,只是较之以往更觉纤细娇柔。不过此时她低垂着眼帘似是在躲闪他关切的眼神。这冰雪寒天,见她此清减温存之态,莫不是感染了风寒?
思及此,他正待上前问明缘由却闻得祖母言道:“御北,应天府列位大人亲至府中道贺是我江府之幸;承蒙列位抬爱,老身已于府中略备薄酒,还请列位大人共同入席欢饮!”
江御北只得止住脚步,顺祖母之意遵从道:“各位大人请随御北前往含饴园中。”
在众府吏环绕恭维中,江御北缓步离开前庭。
玲珑见师父在众人拥戴下渐行渐远,他身着紫服,侧脸刚毅,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英武之气竟让她感到一阵陌生。
“师父……”望着师父远去的背影,玲珑怯怯地叫了一声。日夜想念的师父终于出现眼前,她竟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本来有好多好多话想要和师父说的,只是为何越是靠近她却越是胆怯。
这种异样的感觉让她自己都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