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玲珑》戴领领

61、回朝

　　难得严冬骄阳之日，残雪在重重宫墙飞檐斗拱明晃晃的琉璃瓦上消融怠尽，皇城就矗立在触目可及的前方。
　　西巡之师披着满身的荣光与风霜缓行于京师大道之中，满城百姓夹道迎之。欢呼、追拥、喧嚣转瞬皆融入歌舞升平的盛世尘烟中……

　　江御北策马于太子车辇之侧。他伤愈之后，日夜兼程终于在河南府汇入太子之师，幸而未耽误西巡归程。
　　此刻举目而顾，再入这鼎世繁华，他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此番随驾西巡，一路护卫，历经生死之劫，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浪迹江湖、孑然一身的游子过客。
　　当他再次踏上父辈殉国之地，心中油然升起的守土之责让他无法再将自己与大宋朝割裂开来，他注定逃不开这世俗朝政。
　　心已入世，身何由己！

　　华盖昭昭，车马烈烈，真宗率文武臣工亲迎于宣德门外。众将士见圣驾速速下马肃整戎装，躬身迎驾。
　　太子亦疾步下辇，朗声叩拜：“儿臣幸不辱父王之命，率西巡之师顺利归朝，请父王检阅军师仪阵。”
　　真宗环视西巡之师精气昂然，又见太子虽满面风霜，面容之中却平添了几分沉稳之色，不禁心中宽慰。

　　他上前扶起太子，面向众将洪声慨道：“此次西巡经重山复水风霜雨雪，众将士一路随护太子，远赴边疆抚恤守军扬我国威，甚是劳苦；尔等忠诚护国之心，当为国之表率！”
　　圣上之言犹如一阵暖风抚慰着每一位西巡将士之心，这一路的艰辛顿化为无形。众将士高声齐呼：“吾皇万岁！”
　　在振聋发聩的朝圣声中，众将士昂首阔步越过宣德门。

　　圣上早已着光禄寺卿在集英殿设下洗尘盛宴犒劳归来的将士。珍羞美味于青瓷玉盘中肆意铺陈，琼浆玉液在泛着琥珀色的玉盏中分外诱人。
　　真宗端坐于殿堂高位，举杯道：“今日此时，集英殿中无君臣之别，众将士只管开怀畅饮！”
　　太子紧邻圣驾之左，闻父王快意之言，起身率西巡众将祝道：“圣上英明仁爱，大宋永世安康！”众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管乐声起，薄纱广袖翩跹起舞，娇颜贝齿浅唱低吟。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暖意醉人，权力交织下的朝政纷争名利之逐皆隐匿入这派酒酣耳热醉眼朦胧里……
　　千杯可消无尽愁。江御北亦放下满身疲惫与纠缠的思绪，在这片刻的狂欢中纵情欢饮。
　　离开数月，归来时愈靠近御风堡他愈不敢面对自己的心。终是要面对玲珑的，只是此时他对她的情感已然不只是师徒之情那么简单了。

　　西巡归朝，诸事繁杂。江御北滞留京城无法速归，又心系祖母；他特地让随从先行归堡，带去亲笔书信以安祖母之心。
　　入夜，接门下传旨：西巡三品以上官员于辰时入御书房叙事。归朝叙事本是朝中常例，更何况西巡此般头等大事。
　　此次西巡对太子意义非凡，这是他第一次向朝野内外、举国上下彰显他的身份、胆识、谋略与治世之策。因此有关西巡释放出来的任何一点讯息对他而言都显得尤为重要。

　　然而，西巡途中并不太平，且不提西疆一带民生凋闭多处重镇几近废墟，死士夜探营地、互市阴谋偷袭、环州城外血腥杀戮，更是险象环生。太子将如何避重就轻，权衡利弊，众人在入御书房前不得不慎重惦量一番。
　　次日清晨，西巡随行官员齐聚御书房。赵何与曹伦一反平日热络张扬之态竟谨言慎行地低坐于右侧末位。

　　太子先着太史上官扬呈上西巡行居录注，这其中详细记录了太子自汴京始发至归朝数月中的日常起居、巡视路线、召见府吏、私访民间、检阅军队、抚恤守军，甚至于拦驾申冤大小诸事、无论繁杂皆有记载。
　　然而独独于环州城行居之记载语焉不详，互市一事也只是寥寥数笔带过而已。众朝官心中明了：互市之难应是太子最不愿意面对之耻——此事皆因太子一已之私而起，又因妄自尊大、盲目指挥、胆怯奔逃，导致一时间损兵折将多达数百人，幸得江常侍舍命护主才得以保全性命。
　　当日太子便在聚义堂将此事匆匆定性并令郑世恒抚恤伤亡禁军，已表明了他“掩过”之意。此刻于圣上跟前，他断不会让其他人有机会再言及只字片语。

　　太子见父王细细翻阅西巡行居录，脸上并看不出有何表情，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须臾，他上前谨慎禀道：“儿臣此去西疆沿途经河南府、京兆府、平凉府最终至环州。每到一处儿臣便召集府中官吏细细问政，垂询一域之桑麻耕种、兵役盐苛、财政赋税诸事，各府长吏之疏言要义，儿臣皆录于案中；往军中检校、抚恤皆慎重奉旨行之，带去圣上之慈恩垂爱；于百姓边民疾苦，儿臣也微服体验之一二，有重大冤情者，儿臣先行受理再交由刑部发回再审。西巡数月，儿臣谨记父王教诲，不曾僭越礼法朝纲半步……”

　　真宗闻太子详尽禀之，遂将行居录注交由中书舍人，而后微微颔首道：“数月之中，桓儿确已精进不少！”
　　太子见父王首肯，心中片刻轻松了些许，正待往下言语，不料真宗却话锋一转，转而向韩谦、赵何二人询道：“两位贤卿在西巡之师中算是老臣，朕想听听尔等评述。西出河南府一带民生如何？郑世恒镇守环州边境是否太平，百姓生计可否安稳？”
　　圣上话音刚落，赵何忙上前谦逊礼让道：“回禀圣上，微臣久居朝中孤陋寡闻，于西疆民生治世之道不甚熟悉；韩大人历年镇守安西一域于民生、戍边应更有独到见解，微臣亦愿洗耳恭听。”

　　赵何罕见礼让之举，韩谦心中岂能不知——互市之难，若不是赵何、曹伦二人极力窜缀，太子不至于微服前往险酿大错。眼下赵何低首之态只是不想激怒众人而已。
　　圣上闻赵何之言亦觉颇为有理，于是朝韩谦道：“朕愿闻其详。”
　　韩谦亦是久历朝政之辈自知如何应对，他略加思索，沉缓禀道：“臣有幸随太子一路西巡，太子勤勉公允每至一处皆以百姓民生为重，细细问政为民解忧，着手解决了各府郡不少棘手之政。而环州自郑世恒镇守以来，因与当地羌族行睦邻之策，奖励垦殖又鼓励边民开通互市，边境一带往来商贸频繁，边民之生计得以改变，故边境太平百姓安乐！”

　　闻韩谦之言，太子内心稍稍安定，便顺势接过他之话语，言道：“韩大人所言不虚，环州守将郑世恒确是不可多得之将才，不仅善于理政且治军有方，镇守经年党项族人不敢妄自东进，边疆连年稳固，百姓皆称之。”
　　圣上在朝上对郑世恒亦早有耳闻，眼下见太子与韩谦皆举荐有加，他遂将郑世恒的姓名用朱笔从西巡将士名录中圈住，叹日：“看来此人果真是国之良将。”

　　御书房内一片附议之声，众人皆交口称赞郑将军治军之佳绩良方。至此，归朝叙事似是基调已定，应再无其他异同之论。
　　真宗见众人皆言功绩，别有深意地望向江御北，此番西巡他是太傅极力推荐之人选。此人向来桀骜不羁，才思出众，十年前同样在御书房中于西征一番独辟之论让他记忆犹新。
　　眼下，他静立于高谈阔论的人群中显得愈发清矍朗目。真宗骤然言道：“江常侍，你二度去往西疆沿途所见所闻可有异同？”

　　此言一出，太子、韩谦、赵何三人不禁同时暗下惊厥——江御北于西巡将士中区区三品常侍并不出众，圣上为何会在归朝叙事之际独独对他另眼相看？难道圣上对西巡途中所发生之事有所觉察？
　　御书房中骤然一片肃静，众人不知圣上何意，皆俯首候之。太子亦炯炯望向江御北，神思有异，额心已开始湿热冒汗。

　　江御北对圣上“钦点”之举亦有些诧异，不过他很快平复了情绪，自如应对道：“圣上明察，微臣二度往西皆有感我大宋疆域壮阔、百姓安宁、边疆稳固；更感慨昔日前辈先驱们骁勇征战、誓死卫国之豪壮；
　　身在这清平盛世，做为大宋子民，微臣以此为无上光荣。”
　　江御北激昂之言使人抑制不住心潮澎湃，只是众人竟无法将眼前这满口赞颂之男子与往日那般孤高冷傲的散骑常侍联系起来。
　　众人皆暗自思忖：他本就是功勋候府之后，自幼生长于朝政纷争之中，又怎能独善其身。看来在功名利禄前，没有人能全身而退，一尘不染。

　　真宗听罢并未言语，而这番“良言”在太子心中却已是定心之丸，江御北此人他定将重重封赏。
　　然而，江御北只是停顿片刻，惊世言道：“只是出河南府以西，自唐代以来的重镇要塞如金州、秦州、全州、平凉一带早已不复当年繁庶，经年战乱、各族纷争使得民生凋闭、漫草荒芜、商旅绝迹、赋税繁杂；长此以往，边民生活得不到改善则将使民心溃散，恐致边防之乱。”

　　江御北之思正是真宗所虑，他此次命太子西巡并未只是扬大宋国威，更重要的使命便是了解以京兆府为中心的广漠西北西南之地的民生状况。大宋以中原为腹地，早期经年征战，西夏吐番辽国各国环伺，使得朝廷已对西疆国土无暇多顾。
　　江御北果真有大局之思虑，真宗对他更是暗自器重，不禁继续追问道：“依你之见，近期西夏于我大宋边境有何图谋否？”

　　太子心头一惊，父王此时追问江御北是何用意？众人亦暗自望向这朗逸之辈，之于此人他们实在无法揣测他似是深不见底的心。
　　江御北沉吟片刻，应道：“西夏国主一贯采取联宋依辽平衡之策，且国中少有精兵良将，短期内不会有所改变；我边疆守军稳固，粮草充实，断不会给党项族人以可乘之机。”
　　真宗闻言连声赞道：“江常侍可谓洞悉明理，后生可畏呀！”

　　太子父王对江御北甚是看重，与其被动受制担心他将互市之事全般托出，还不如来招先发制人。于是他趋步上前，禀道：“父王，江常侍不止才思独到，于西巡途中更是忠诚护主，于危险之中舍命救驾，其忠勇之心实是不可多得。”
　　太子之言无异于深潭击石，在众人的心湖里激荡开来，赵何与曹伦更是心胆俱裂——太子竟然自暴其过，那一已之错将彻底地抹掉他在西巡途中所做的一切，也将彻底抹去他在圣上与朝野内外艰辛竖立起来的形象，太子何以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