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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见人归见燕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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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旧的窓纸粗糙的糊在斑驳的窗棂上,屋外深夜的冷风仿佛要将它撕裂,昏暗的侍女房内,烛火摇摇晃晃,隐约可见稀薄的黑烟,我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针线,借着昏暗的烛光审视着自己的手,昔年吹弹可破的纤纤玉指,如今竟布满了硌人的老茧,想着今时今日为奴为婢的困顿处境,遥忆昔年之风光,阵阵苦涩复又漫上了心头。
滴滴答答的声音仿佛雨打芭蕉拉回我陷入惆怅不能自已的思绪,我推开窗子,却是真的骤雨来袭,犹记得昔年哥哥出征之日,他一身戎装坐在战马上,意气风发,英姿飒爽,他遥望着送别的我,笑道:“久闻蜀中风光旖旎,待来日哥哥将它拿下,送与小妹做个小玩意,可好”?
一别经年,蜀中的良辰好景,于我而言已成了虚设,哥哥一去不复返,杳无音信,数月前,先王猝然病危,太子未立,大裕国素来立贤不立长,中宫之子懦弱无能,惶恐之下,皇后欲谋权篡位,于玄武门发动兵变,那一天一夜里,仿若历史重演,开唐年间玄武门之变再现,中宫身死,四皇子少讷弑嫡母杀长兄,任皇太子,承皇帝位,改年号沐定,释义国家润泽安定。
我殷家乃皇后母家,新帝登基之后,首当其冲,获株连之罪,满门尽斩,得父母疼惜,佑我逃出生天。
呵,三朝(chao)元老,一朝(zhao)破败,而我亦由一个世人高不可攀的世家小姐,沦落为商贾铜臭之家的婢女,数载豪门千金女,一夜化作丧家犬,何其的可悲,可怜,可笑...
脸上传来微微的刺痛,哦,是了,昔日我为了逃离皇家的追捕,拿发髻上一只赤金的簪子烧红了烫在自己的脸上,留下了丑陋的疤痕,毁掉了大裕第一淑女的容颜,我吞噬了那日的炭火,破碎了大裕天籁的歌喉,我褪尽了显赫荣华,将自己隐没。
一滴水滴在我的手背上,我伸手抚摸自己的脸,触碰到的尽是潮湿,不是我哭了,是风吹着雨水打在了我的脸上...
一只飞燕湿漉漉的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它站在窗棂上瑟瑟发抖,它小小的眼睛看着我,交织着期待,不安,害怕...
依稀记得,小的时候,我跟着哥哥悄悄的出了门,夜晚归家之时,疯狂的雨吞噬了年幼的兄妹,湿淋淋的我在殷府高大威严的屋檐下看见了一只稚嫩的雏鸟,大抵是父母不在,小家伙任性的伸出了脑袋,身子...
然后,它掉下来了。
我心下一紧,正要出声,却见哥哥已将它稳稳的接住,我甚是欢喜,道:“哥哥,我要养它”。
那时候,我们都是任性的,我拆散了雏鸟原本温暖的家,所以,如今是它回来嘲讽家破人亡的我么?
呵呵,怎会?我摆了摆手,甩掉自己荒唐的念头,哥哥出征之时,我将小家伙送给了哥哥,那么远的路,它如何能寻得回来?
我朝着眼前的小燕子摊开手掌,道:“你要不要进来?”粗哑的声音不知道是否会吓着它。
它的脚动了动,犹豫了一下,终是跳到了我的手心里,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我拿出帕子,擦着它的羽毛和翅膀,这是我曾经做了无数次的动作,如今依旧熟练。
它在我的手上,听话而乖巧,我觉着,它就是我养的小家伙,人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可没有人说过,它的主人不再是同一个人。
我拿出粗糙的我没有吃完的晚餐,选了些好的放在碟子里,我将它放在食物的前面,看着它的头下了又上,我问它:“不见人归见燕归,你回来了,哥哥何在?”
它的嘴巴停了下来,我看见它耸拉了小脑袋。
心下一沉,一股不安的感觉浮上了心头,可是,如今的我已不是从前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会为了西施不值,为了卓文君悲愤,为了刘兰芝哭泣,我已经历了太多,这颠沛流离的几个月磨练了我,一只鸟的动作已不能再勾起我的忧伤,我自觉已经心如磐石,坚不可摧。
微微笑了笑,我点了点它的脑袋,随口打岔道:“我赠你一个名字,如何?”
它抬头看着我,眨了眨眼睛,我感觉它是欢快的,期盼的。
我想了想道:“便叫做飞燕吧,赵飞燕虽身姿轻盈,举止翩然,却远不如你这般真实忠贞,更遑论她不过是一介宫女出生的礼仪人也,纵然成了皇后,也改变不了她的卑贱”。
对我的话,它是不懂的,便也只依旧拿着一双黑溜溜的清澈眼睛把我瞧着,一动也不动。
我也不指望它能听懂我的话,一只无忧无虑的燕子能有几分灵性?
叹了口气,我将窗子关了,揣了飞燕入怀,明儿个还要早起的,夜深了,睡吧。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里天地翻覆,历史反转。
在梦里,皇后玄武门兵胜,皇长子承帝位,哥哥班师回朝,称王侯,拜将相,我作为皇太后的亲侄女嫁给了皇帝,成了皇后,蜀中是我的嫁妆,一时之间,殷府权倾朝野,世人争相奴颜献媚......
我睁开眼睛,天光未现,为奴为婢的生活让我如今醒得颇早,回忆昨夜之梦境,比着如今毁颜破喉苟延残喘的忍辱偷生,心中又是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挣扎感。
飞燕在我房间里残破的桌椅之间跳来跳去,它似乎心情很好,可我却看着有些烦躁,它的怡然自乐让我瞧着格外的刺眼,总觉得它在家破人亡之后还能这般无忧无虑只能说明它没心没肺,其实,我也知道,自己这不过是迁怒,毕竟,它只是一只畜生。
我打开窗子,将它赶了出去,飞燕乖乖儿的扑棱着小翅膀飞到了窗前,我看着它小小的身影,对这个唯一熟悉的过去,我心底又泛起了丝丝的担忧,可我知道,离我太近,它将会成为我的负担,看着它站在窗框上,留恋着我不愿离去,我道:“无论人还是燕子,泯然于众是对自身最稳妥的保护,放聪明点儿,我们都会活得很好。”
它飞走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
算了,不管了。
“绯蝶,”清脆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动作快点,不要磨磨蹭蹭的,该去服侍小姐了。”
“好了,”被我毁掉的声音粗哑难听。
是了,我如今名为绯蝶,数日前,大裕富可敌国的商贾之家——俞家举家搬迁至大裕国权力集中的京都,新府落成,采买丫鬟,我这副狰狞的模样原本是管家婆子瞧不上眼的,却恰逢遇见了俞家小姐俞红烟,她问我:“脸上可是烧伤?”
我摇摇头,神色坦然的望着她,道:“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胎记”。
她微微愣了愣,神色中带了一丝怜悯,在她看来,一个女子拥有这般的容颜嗓音是大不幸的吧,她问我:“你的声音?”
我心中对她给我的同情,怜悯是不屑一顾的,可面上却是做足了功夫,我微微低下头,嘴角勾起淡淡嘲讽的苦笑,“继母说,这副嗓音配这张脸再合适不过了。”
她手里的帕子微微一紧,随即松了开来,她温婉一笑,道:“我倒以为,姑娘脸上绯红色的胎记形如一只翩然欲飞的蝶,美得动人心魄”。
我心中嗤笑,脸上却做出惊愕之色,旋即做羞涩状低头,轻笑道:“小姐说笑了,奴婢鄙薄陋姿,怎及小姐容色倾国”。
俞红烟笑了笑,便冲那婆子道:“留下她,”命令的语气不容置疑,或许,这是个她不待见的人。
“是,小姐,”婆子的态度恭谨而刻板,好似从前先皇后身边老成的姑姑。
那婆子又转向了我,却换成了趾高气扬的模样,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中冷笑,瞧不起她这般看人下菜碟的态度,更多的却是屈辱感,被这样一个粗鄙的下人骑在头上的辱,可此时此刻,我却不得不忍下这一切,我往后缩了缩,支支吾吾道:“丫...丫头...继母就是这么叫我的,说是好养活。”
婆子不屑的哼了一声,正待说话,却见俞红烟皱了皱眉,冲我道:“我给你换个名字,唤绯蝶,如何?”
“绯蝶,”我重复着将这个名字呢喃了一遍,只微微思索了一下,便朝她屈膝行礼,“绯蝶谢小姐赐名。”
俞红烟笑了,春风般的笑容似乎温暖和煦,以己度人,我觉着,这个女人,并不是一个居于深闺弱质纤纤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