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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后会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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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气氛大好,白玉堂几不忍心破坏,纵然心中还有许多疑惑,却也舍不得开口。倒是展昭先回过神,见二人依然手掌交握,姿势暧昧,不觉有些脸热,挣了挣,又低声唤了一声“玉堂”。
他生性内敛稳重,当年即使在师门中与师兄情谊深厚,也不曾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
白玉堂讪讪地松了手,怕这猫儿心中有什么不自在,便立即转移话题道:“猫儿你还没说呢,
你和师兄为何又在汴京重逢?为何你二人明明都在一处,却从不见面?”他心中一动,忍不住仔细
盯着展昭的眼睛,试探道:“还有……你师兄与师父后来如何了?你师兄对你师父的心思,还真是惊世骇俗、大逆不道啊,他二人既是师徒,又都是男子……难怪你师父当年会一怒之下将你师兄赶出师门……”
本朝礼教甚严,他一直隐瞒着这番心意,就是怕太过惊世骇俗,唐突了这猫儿吓跑了他。
此次倒是给了白玉堂个机会,借此试探这猫儿的底线。他不由认认真真地观察着展昭脸上表,不想错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展昭眼底最初那一点陌生的赧然渐渐消退,才平复下来砰然之意,便听到白玉堂最后一句问话,眉心微蹙,竟是有几分冷意:“玉堂向来潇洒不羁,也这般拘泥于世俗陈规么?纵然我师兄有些……惊世骇俗,但他对师父一片赤诚,情真意切,上不伤天、下不害理,无愧于自己的心意,就算都是男子,又有何不可?便是师徒名分,情之所钟,哪里在乎得了那许多……”他顿了顿,又强调道,“更何况,当日师父就把师兄逐出师门了,师徒情分已尽,他们已经不算师徒了。”
他这话本极是豁达开阔,最后那句却不免有些强词夺理之嫌——纵然沐风雪和沈钧名分除了,但他二人十几年师徒情分怎会轻易消掉?不过展昭半生稳重,唯独对自家师兄十分尊重仰慕,断不能容人诋毁,就算是白玉堂也是不成的。
展昭刚说罢这番话,便自觉有些负气任性,可确实是内心所感,他也不屑去掩饰。
白玉堂听了他此言,心中大喜过望,知道夙愿得偿并不难,猛地开怀起来。待清楚地看到展昭眼底流露出一丝失望之色,连忙解释道:“猫儿莫要误会!五爷绝没有看不起他们之意,那些话不过是想试探你的想法罢了,谁让你这猫儿一向最守礼数呢。”他忍不住朗声笑起来,“情之所钟,真意切,就算都是男子,又有何不可!”
他心中委实快乐,一句话都说得神采飞扬,加上相貌生得好,这一笑直似桃花三千,晃花人眼,真真是俊美无俦。
展昭看得心头一跳,更喜他率性不羁、想法超脱,不由也抿唇一笑:“你这白老鼠也当真是事多,何必讨我嫌……”见白玉堂真心认同,他便也十分高兴,“展某当知,锦毛鼠白玉堂果然不是那等迂腐、目光短浅之人!”
白玉堂听得心中欢喜,又是有趣,暗笑这只猫儿果真狡猾,如此一说,岂不是讲那不赞同他师兄心意之人就是迂腐之人么?
只是他现下心事去了一半,只觉得眼前这猫儿越看越爱,他说什么,白玉堂都不愿意反驳,况且他本身也钦佩那沈钧的勇气——在知道这猫儿对他师兄没有旁的心思之后,白五爷便觉得沈钧此人也还算是个人物。
爱慕恩师,坦言心意,这可不是一般人敢做的。
白玉堂又得意笑道:“五爷何许人也!猫儿快讲,后来你们师兄弟二人又是怎么回事?”
展昭便道:“我本以为师父只是一时恼了师兄,等气消了之后,便还会将师兄重新列入门墙的。哪知师父一直不提这事儿,每次看了师兄的来信,都没什么话说……大约过了半年,师父突然说我剑法已大成,也该去江湖上闯一闯了,便让我也下了山。那时候师兄已经入了六扇门,下山之后,我本想直接去京城看望他,却陆陆续续遇到一些是是非非,故而在江湖上游历了几年。”
也是在那几年,展昭闯下了“南侠”的名头。
白玉堂道:“所以那几年你们一直没见面?”
展昭点头道:“对,我临下山时,师父曾说不许我们师兄弟二人再来往,师兄已经被逐出师门了……可我总觉得,师父心中还是不忍责怪师兄的。”
当年下山的时候,沐风雪提到沈钧时那种复杂却还是极温柔的眼神,也始终令展昭叹息不已。
师父明明十分挂念师兄……
白玉堂嗤笑道:“那老小……你师父还不如你师兄来得坦荡呢,明明心中在乎,却偏要故作不意,死鸭子嘴硬。哼,男子汉大丈夫,敢爱敢恨,这件事上,你师父不如你师兄。”
展昭轻轻摇头道:“师父心中有许多顾虑罢……我下山三年后,那一日在金龙寺救了包大哥和公孙大哥,没过多久就认识了张龙他们四兄弟。我和他们一起去陈州,帮着包大哥处置了庞煜,又在包大哥和公孙大哥的劝说和引荐下,来到了京城,接受了这四品官。”
白玉堂原先只当这猫儿是被包大哥劝服才来的京城做了这劳什子四品官,如今想来,只觉得颇有原委:“猫儿,你老实说,你来京城做这官,可是与你师兄有关系?”
展昭点了点头,复又摇头道:“我那个时候心里也想念师兄,本来就打算来京城看望他,但接受官职这件事,却不是因为师兄。”他顿了顿,低头摩挲着剑柄,才缓缓道:“我至今都记得,管家伯伯是如何死的……我师兄的爹娘,当年也是遭遇权贵相欺,才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玉堂,这世间许多不平事,江湖里一剑一人就可以替天行道。可是,总还是有那么多的小事,不惊天动地,不是奇冤,对苦主而言,却是天塌地陷的变故,便如当年我家之事。”
说罢他微微低头,凝视着自己膝上的剑,低声道:“我不想做英雄侠士,我只想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不要让第二个我再出现。”
白玉堂大为心疼,至此才完全明白了展昭当初的选择。
展昭却深呼吸一次,摇摇头道:“说远了……我来了京城之后,只与师兄见了一面,师兄问明了师父的态度,又听说师父不许我们再来往,竟当真不要我去再找他了。他对我避而不见……所以虽然我一直知道他在六扇门,从那以后,我们真的没来往过。”
沈钧一番痴恋,听闻师父如此冷淡,是真的有些伤心。
可伤心之外,却不改痴恋。
白玉堂听到此,倒是对沈钧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便道:“若是我,当真如此深陷,无论如何都该好生争取一番,明知对方并非无情,何必畏畏缩缩?”
展昭却淡然笑道:“你旁观自然是清醒,可当初我师兄却是局中人,一颗心全在师父身上,被师父如此冷落,自然慌了手脚,哪里能看得那么透彻?”
白玉堂想了想,也点了点头,坦然承认道:“猫儿说的有理,不过有一点你没提到,你师兄既然是痴恋你师父,定然是患得患失,平日再聪明,那会儿也糊涂了。”
可不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么?
展昭一愣。
他自是不知白玉堂能想得这么透彻,却是因为自己正经历着这样的心情。
展昭平生从未与人这样坦诚地聊过感情之事,再者,这是他师门秘辛,不是什么人都能透露的——他不瞒白玉堂,也是因为相信对方。此刻听白玉堂说得头头是道,心中竟有一种微妙的别扭,
不由道:“玉堂倒是对情之一字,知之甚深啊……”
白玉堂咧嘴一笑,颇有深意地冲他眨眼:“五爷也已深陷其中,自然清楚。”
展昭若有所悟,心中略烦乱,又将话题岔开:“前阵子,你回陷空岛之后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师兄的信笺。”
听他终于说起近日的反常之态,白玉堂也立时收敛了玩笑的神色,专心听他讲。
展昭蹙眉道:“师兄已经很长时间不愿意见我,我收到他的信笺约我去六扇门,自然很是欢喜。那一日恰好无事,我换下官服便去了六扇门寻人。哪知道见到的人竟然不是我师兄。”
白玉堂略一思索,便道:“是叶海山?”
展昭点头道:“正是,当时叶海山像是要急着出远门的样子,可分明也是在等我。见到我去,什么也没说,先直接把断情剑交给了我。我十分惊诧,因为此剑是师父所赠,师兄不可能轻易交给别人,再加上叶海山满面焦灼,我当时便猜到师兄定是出了大事!果然我还没问,叶海山就急了,马上告诉我原来是师兄一个人去了襄阳王府,要找那赵宇报仇!”
“襄阳王府?赵宇?”白玉堂惊讶道,“你师兄如何与他有仇?”他思忖片刻,猛然灵光一闪,“我知道了!猫儿你方才说你师兄的爹娘当年也是遭权贵相欺,这才落得凄凉下场,莫非这权贵就是襄阳王赵宇?”
展昭皱眉道:“是,我师兄一家本是襄阳人士,沈伯伯当年也是江湖中人,后来厌倦了江湖争斗,便携妻带子回了襄阳老家隐居。沈伯母生得清丽动人,有一日他二人在街上闲逛,被那赵宇撞见,一时起了歹念,命侍卫强行带走了沈伯母。沈伯伯又气又急,几次上门说理要人,都没有结果。襄阳王何许人,此事告官也无用。沈伯伯一怒之下,持剑夜闯襄阳王府,一去不归。”
白玉堂捶桌道:“这狗贼欺人太甚了罢!”
展昭也不忿道:“可不是么,沈伯伯和沈伯母一陷襄阳王府便是小半年,我师兄只得由邻人帮忙照看。大家虽同情沈家,却都惧怕襄阳王淫威,无人敢言。直到半年后,那襄阳王府的管家竟然将我沈伯母的尸骨扔到了乱葬岗,又派人追杀我师兄,幸而师父及时赶到,这才救了师兄一命,帮收殓了沈伯母的遗体。”
白玉堂闻言又是愤慨,又是疑惑:“那你沈伯伯呢?他可还活着?”
王府不是只扔出了沈夫人的尸身么?
展昭也露出十分迟疑的表情来:“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我听师父曾经对师兄说过,沈伯伯当日是和沈伯母一同被害的,可是赵宇却扣留了沈伯伯的尸身……师父也潜进王府探寻过一番,还是没能找到沈伯伯的尸体,却暗中听到那赵宇曾说过一句‘伉俪情深是么?生死不离是么?我偏要叫你二人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这话听着,有些古怪,大约是那赵宇嫉妒沈家伯伯和伯母情深,这才丧心病狂,不许他二人合葬罢。”
果真如此么?
白玉堂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不对之处:若是赵宇当真是对沈夫人有意,又怎会将她的尸骨弃于乱葬岗,这分明是恨意。再者,沈氏夫妇被困于王府的那半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其中疑云重重。
这些往事毕竟已经过去多年,展昭也非当事苦主,其中的隐秘恐怕也随着沈氏夫妇的死亡一并带入棺材之中了。唯一一个还在世的当事人,也只有赵宇。
白玉堂心知多想无用,又好奇沈钧生死之事,便问道:“那你师兄自去襄阳,便是要找那赵宇,为他父母报仇?”
展昭点头道:“对,还在师门的时候,师兄曾和师父有过争执,便是为了如何对付赵宇。师父想的是带着师兄去一剑结果了赵宇就好,师兄却不想那么简单地放过他。所以后来师兄下山后,才主动投身六扇门,便是暗查赵宇谋反一事。”
“谋反?这厮好大的胆子……”白玉堂不由冷笑一声。
展昭道:“此事并不确定,只是赵宇的种种异动确实惹人怀疑,刑部已暗查了数年。师兄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便是为了这个缘故,去了六扇门,成为暗探。”
六扇门暗探天生见不得光,所处之事大多涉及官家秘辛,十分危险,这也是当年沈钧不愿意在京城中与师弟往来的缘故——不管展昭现今如何稳重强悍,是否已经成为旁人的依靠,在沈钧的心中,展昭依然是当年那个需要他照顾和保护的瘦弱少年。
白玉堂迅速地联想起了这几日展昭的失态,猜测道:“那猫儿你最近如此伤心……莫不是因为你师兄在暗查赵宇谋反一事的时候出了什么变故?”
展昭眼中不由露出惊痛之色,猛地握紧了那柄断情剑,低声道:“我知道师兄定是有生死之劫,叶海山才会如此着急——他与我师兄相处数年,交情甚好,也很了解我师兄的身手,寻常变故,当不至于令他如此变色。恰好那个月包大人嫂娘生辰,官家赐了他两个月假期,回乡探亲,又派了一队御林军保护他,安全无虞。我便向大人告了两个月的假,和叶海山一起赶到襄阳,想找我师兄。”
还来不及听叶海山解释什么情况,展昭便和他快马加鞭地前往襄阳。当他二人夤夜赶路,披星戴月地赶到襄阳的那一夜时,沈钧已然入了襄阳王府。
他三人皆有官职在身,赵宇也并没有被定下“谋反”之罪,这般贸然闯入王府刺杀当朝王爷,才是大罪。三人中唯有叶海山还算清醒,与展昭换了夜行衣一道潜入王府,想助刺杀失败的沈钧脱逃。三人勉力拼杀,奈何王府危机重重,最终全都受了伤。
那赵宇生性乖戾,又极是敏锐,当年之事,他竟不能忘,待一见了沈钧的面容,便知道这个青年究竟是为何而来。
“好啊沈君玉,没想到沐风雪还是养大了这个孽种……居然还敢来闯王府,不知死活,本王今日便成全你们。本王没记错的话,你叫沈钧是罢?好,到黄泉下跟你那贱人娘团聚去罢,想找你爹的尸体,做梦!我要你万箭穿心!我要他们永生永世不能再团聚!”
待至最后一句,赵宇语气猛地暴烈起来,充满难掩的戾气。他暴喝一声,一把夺过身旁侍卫的弓箭,张弓搭箭,倏然疾射而去!
与此同时,赵宇冲着围攻沈钧的重重侍卫大喝道:“还等什么,放箭!”
他话音未落,万箭齐发,沈钧拼死将展昭一推,再逼迫叶海山扯住展昭的胳膊将人带离出箭雨覆盖的范围,弃剑独自承受了所有的箭矢。
他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啊……
叶海山也心中大痛,却咬咬牙,还是不忍令沈钧失望,强行带着展昭脱困。展昭自是不肯,极力挣扎,想要回转去救师兄。
箭雨中沈钧淡淡地微笑,面容平静,然而带着深深的遗憾之意。
师父,徒儿不孝,终究辜负了您的教诲……
珍重。
“师兄不要!”展昭又恨又急,大怒之下几乎是对叶海山吼道,“放手!你要看着我师兄死在这里么?”
叶海山也大怒,“糊涂!你是要你师兄白死在这里么?”
今日之处境,明显多留一人就是白死一人!
展昭回身望去,漫天箭雨中沈钧万箭穿心,短短一瞬已是全身插满箭矢,却未立时气绝。他眉心微皱,那张坚毅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痛苦而又怅惘的表情来。
那种眼神展昭太熟悉,这些年来每每想到沐风雪时,沈钧便是如此,牵挂思念,却又无颜相见。
叶海山见展昭神色渐渐狂乱,下了狠劲儿点了他的穴道,令他不得动弹。两人隐身在暗处,展昭眼睁睁目睹一切,满心仇恨怨愤,几乎看得目眦欲裂。苦于不能行动,急怒攻心,气血上涌,唇边已滑过血迹。
“师兄,师兄……师父!师父你在何处?”
成名多年的南侠此刻仿佛重又回到那个凄寒的冬天,凄楚无助,像是一个找不到家和去路的孩子。他心中无声呐喊,一阵绝望,在沈钧缓缓倒地的瞬间,握紧了手中断情剑。强烈的愤恨使得他不顾一切,提气要强行冲开穴道,叶海山心中一急,猛然一掌劈在展昭的颈间。
展昭再也支撑不住,遽然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