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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对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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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出,宋南朝还未反应,许谦倒是先急了,忙道,“错了错了,这位是……”
他未说完,宋南朝却伸手拉住了他袖子,走上两步,也学着这几日里看轻云经常行的姿势,微微一福,道,“民女南朝,见过两位大哥。南朝不会唱歌,琴棋书画更是一点不懂。家中……嗯,家中经营茶肆,家父在御街开了间小铺。今日正巧许公子来铺内喝茶,他聊起今日在湖心亭会有一场雅士雅集,心中好奇,便央求了许公子带我一游至此。如若唐突,还望海涵。”
南宋时,除艺人、歌妓,平民女子抛头露脸做生意也为常事,是以宋南朝这么说倒也合理。
只不过,虽然南宋时三百六十行都开始兴起,宋南朝这一时半会儿倒也想不起别的什么好玩又特别的营生行当,一念起,便编了说是经营茶肆的。只是一介茶肆女穿得如此华贵倒是不寻常,不过其他人只当她是自谦,兴许家中是殷实茶商,便也不以为意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笑脸的芊芊弱女。见宋南朝如此客气,那书生打扮的壮汉便也略有些不好意思,他伸手挠了挠自己后脑勺,瞪圆了眼睛往身旁一位公子看,想是在示意他们接过话题。
那位公子年约二十出头,文质彬彬,着一身水波纹素青色长袍。他眺了一眼那书生壮汉,唇角轻轻牵起,道,“怎么,崔兄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说着,那公子前行一步,也向宋南朝抱拳施礼道,“晚生乔行简见过姑娘,晚生乃东阳人士,年中才来到临安,雅士雅集可不敢当,余等定期一会,选了个人少清静之地罢了,让姑娘见笑。”
乔行简自我介绍完毕,修长的手指又指了指那书生打扮的壮汉,又道,“这位兄台姓崔,名与之,广州人,是新晋太学生,他一时言语不周,可是怠慢姑娘了。不过这位崔兄志向高洁,为人慷慨,他适才还在立誓,他进士高中之前,绝不踏足临安瓦子一步,寻歌妓作乐确非崔兄的作风,他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姑娘莫往心里去。”
崔与之眼皮一翻,他非常不乐意这乔行简怎么一开口就把自己给卖了。
乔行简……崔与之……宋南朝在心中默念了两遍,登时省悟过来,这两个可都是三十多年后南宋理宗朝时的丞相的名字!
宋南朝十岁时父母因科考船事故而葬身南海之后,便由外祖母抚养长大。当年在双亲的葬礼上,便有她父母导师辈的历史学教授摸着她的后脑勺说,“以后如果对历史感兴趣,随时来找我。”这些年中,父母历史学圈子的友人也对宋南朝颇有照拂。但宋南朝介怀父母因工作而早亡,最终还是倔强地走了另一条路……
只是那个痴迷宋史特别是南宋史的父亲早年给她灌输了太多,而父母那一大书架子的历史特别宋史类书籍也终于成为她闲暇时读物,以至于她此时见到了乔行简和崔与之,便能立刻在脑中将这两位未来的人生履历大致过了一遍。
未料到这么快便见到了“大人物”,宋南朝毫无准备,再看两人此时倒也与普通士子无甚区别,忽然便想到了希腊现代诗人卡尔瓦斯在《伊萨卡岛》中的那句诗——“但愿你的道路漫长,充满奇迹,充满发现”。
如今这等待她去发现的,可是多了,那么,奇迹呢?
宋南朝再是一福,礼数周到,“崔公子,乔公子好。”
一旁立着的少年却忽然急了,道,“小乔哥哥,你还没介绍我呢。”
乔行简微微一笑,道,“瞧我怎么能把我们陈宅书籍铺的小当家给忘了,”走过去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道,“这位小公子名唤陈固,是临安棚北大街睦亲坊南陈宅书籍铺的小主人,他家书铺可是临安最有名的私家刻书铺之一。”
“南朝姐姐好,”那叫陈固的少年也是躬身一抱拳,“姐姐可是来参加我们这小聚的第一位女子,我催了我姐姐好几次了,她都不乐意来。对了,南朝姐姐叫我小固便好,我姐姐就这么叫我,其他人多也这么叫我。”
陈固少年心性,热情无比,脑中似也无男女之嫌,这便走过来拉了宋南朝的手,行到炉火旁,“天冷,姐姐烤烤火。”
宋南朝自己原本是独女,她母亲亦是独女,她父亲的兄弟又不在上海常居,父母因科考船事故双亡后她跟随外婆生活,与父亲那一边的亲戚便走得更远了,是以她自幼未经历太多兄弟姐妹乃至堂表兄弟姐妹间亲情的体验。
此时,被陈固一声声热情地叫“姐姐”,竟是感怀,伸手轻轻在陈固头顶一抚,柔柔一声“乖”便出了口。
不想此举倒是让在场诸位都是一愣。宋南朝此时身形容貌在他人看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却以一派长姊之仪般对待一不比她年幼多少的陌生少年,不免奇怪。
陈固愣了半会儿,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呜咽道,“姐姐好温柔,我自家姐姐对小固从来都好严厉,总是罚小固。”
宋南朝适才一见他人的表情,便意识到问题所在了,此时忽然便不知如何接口。
一直立在一边的许谦此时却三步走到陈固身边,冲他头顶便是一记爆栗,“你这小子,这么说你姐姐坏话,也不怕我们向你姐姐告状吗!”
陈固立即捂了捂脑袋,撅嘴道,“你们可不能告诉我姐姐,否则她就再不让我出来了。”
乔行简抚掌道,“甚是甚是!若是没了我们陈家小少爷,这吃酒赏雪读报做诗,可便变得不有趣了。”
陈固一跺脚,“小乔哥哥就会欺负我。”
沉默了半会儿的崔与之走上前一把将陈固搂在怀里,“还是你大崔哥哥对你好吧。”
“哈哈,是,晚上回去我一定告诉我姐姐,大崔哥哥想要什么书,我让我姐姐印了送你,”陈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
宋南朝默默听着,倒是听出了个梗概,仿佛这陈固家有个私家刻书铺,而当家的是他姐姐,而她姐姐似乎还常常帮着这些士子刻书。
宋南朝知道,雕版印刷发展至宋朝时已相当发达,北宋时朝廷全面使用印刷技术刻藏经籍,而到南宋时临安坊刻私刻之盛更居全国首位。如此,她对陈固又是多看了两眼。
见宋南朝仿佛是陷入了沉思,许谦便先行走到亭中为她铺好了毡子,从炉火烤着的锅中盛了一碗羊肉出来,又从酒壶中倒了一小杯酒,放在中心的一张矮桌上,道,“小姐,到这儿来吧,天寒地冻,也走了那么多路,吃点羊肉和酒,暖暖身子。”
许谦认识了宋南朝小半日,虽然还是不知她真实身份,但既然他知道宋夫人认了她做女儿,她又确实小有能耐,不管未来如何,如他聪明伶俐,自然是明白与这位姑娘方便,于他没有坏处。
宋南朝自幼独立,倒是不习惯被人服侍周到,在宋府轻云如此便罢了,此时连许谦也是愈加如此,倒让她微微开始不惯。
“谢谢。不过我自己可以的。”宋南朝向许谦微微一鞠躬,轻轻道。
“行了行了,既然都认识了,便不用这么礼数周到了吧。哎,我瞧着你们这样也是怪别扭的,”崔与之嚷嚷道。
一边说着,崔与之当先回到湖心亭中盘腿在毡子上坐下,于是宋南朝,乔行简,陈固,许谦,便也一一围炉坐下。
宋南朝此时才注意到亭中另有一位公子,他年约二十,肤色极白,修鼻薄唇,凤眼斜入眉梢,清雅的面容上却是一派疏离淡漠的神色,那公子一直坐着自斟自饮,并未过来相迎。其他诸位落座后,他也并未有所客套。
“这位是苏止源,平江府人氏,也是刚来临安不久。我和止源是同住临安三桥客栈时相识的,后来一道去城北的另一家客栈乐乎园拜访友人时,又认识了崔兄,当然崔兄入了太学便搬去观化斋住了。”乔行简介绍道。
宋南朝向那苏止源轻轻颔首,那苏止源却连脸皮都没抬一下。
“姑娘你莫要介意,止源他呀,就是这个脾气,比我还不如,对谁都这个样,他不爱说话,你便当他不存在好了。”崔与之说道。
宋南朝忙颔首微笑,表示并不介意。
此时,日影西斜,西湖湖心万籁俱寂,乔行简看了看日头,道,“这该是申时了。孟兄差不多也该到了,我们这不如一边等一边继续吃酒赏雪。”
众人拍手赞成,几人各自倒了一杯酒一饮下肚。唯有许谦,想是酒杯预备不足,他自己的酒杯既已让宋南朝用了,他便主动用了碗。宋南朝自是明白此理,只是许谦不提,她便也不明言。
宋南朝瞧着众人,她日常并不饮酒,此时也想推脱,却听乔行简道,“南朝姑娘家中经营茶肆,想来并不常饮酒,不过这酒倒不是平常的村酒,姑娘倒可一尝。”
宋南朝微微一怔,细细观看许谦适才为她倒的那一杯酒,她知古代汉人多以饮黄酒为主,而这酒的色泽倒不是普通黄酒的样子。她举杯轻轻含了一小口,酒气请香不说,入口竟是甘甜。那味道是?宋南朝忽然觉得那味道很是熟悉,便又喝了一小口,细细品味,随即惊奇道,“咦,这是柑橘的味道?”
“姑娘好辨别,”乔行简笑道,“这正是柑橘酿的甜果酒,不如普通的酒馥郁醇香,我却是偏爱这清雅的味道。”
宋南朝点了点头,举杯略一致意,便一饮而尽。
这吃吃喝喝,时间便过得很快,酒过三巡,崔与之忽然问道,“哎,南朝姑娘既然家中经营茶肆,不如给我们说说,这茶文化和酒文化,有何不同?”
宋南朝觉得这柑橘甜果酒甚是好味道,正举杯饮着,一听这话,差点便呛到了。她用衣袖捂住嘴咳了两声,抬眼去看崔与之,见他一脸诚恳,倒不像是存心作弄,仿佛是在真诚请教,再看乔行简和陈固,都是颇为期待地望着她,唯一神色间颇有不安的便是许谦。
宋南朝心中默想,都说这撒了第一个谎,便得用无数个谎去圆,倒真是真理。她起初见崔与之以为她是歌妓,便随口编了个身份戏弄他,如今可真是自讨苦吃。她平日不喝酒也不饮茶,唯一的日常饮料便是水,她又怎么会真的懂什么茶道、酒道的。
只是宋南朝又不愿那么快就承认自己说瞎话,可被人瞧小了去。脑中一转念,便道,“酒文化和茶文化我说不好,不过南朝自是明白饮酒之人和饮茶之人追求之不同。”
“哦?哪里不同?”乔行简认真问道。
宋南朝清了清嗓子,道,“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而饮茶之风在中原兴起,应是佛教传入之后的事情了,僧侣需要打坐参禅,而茶有提神不寐的功效,渐渐,茶便成为僧院必备。此后佛教发展,茶也进一步被推广,到唐朝时,饮茶已是蔚然成风,如此,南朝以为,民众所最看中的,也正是茶之助人清醒之功效。人生苦旅,道阻且长,关卡重重,若无茶之提神,怎能完成这修行?”
说到这里,宋南朝瞧了瞧几位男子,除了苏止源还是一脸疏离冷漠,其他四位倒是听得饶有兴味,便续道,“酒之所兴,肇自上皇,成于仪狄。历朝历代,宫廷市井,酒为必备。而南朝以为,世人饮酒,但因酒能醉人。人世苦旅,不如意事十八九,若无美酒相伴,何能遣怀忘忧?昔日曹孟德赤壁大败,作《短歌行》,诗中有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说的正是这个。”
“好,好,”许谦已是兴奋,将手中酒杯与碗一碰,“当——”得一声响很是清脆。他又是斟了一碗酒,一饮而尽,笑道,“管他考功名还是考鬼名,先喝酒喝酒。”
宋南朝微微一笑,道,“所以,南朝以为,饮茶之精髓在入世之现实,茶味多清苦,越苦越清醒。饮酒之精髓则在出世之自由,李白斗酒诗百篇,天子呼来不上船,正是此间狂放不羁自由无畏之典范。”
宋南朝也算幼承庭训,自己是文科生出生,记者生涯又增进了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能力。有时论述点什么,只要不是碰到了真行家,这明明一知半解,却装得像十足十倒也不难。何况这谈茶论酒的,倒也是源远流长的话题,今人多少都有些涉猎,她这虽然纯粹自己瞎掰,但倒也是有些逻辑和道理的。
崔与之听得认真,此时听宋南朝讲完,立即向她敬酒道,“南朝姑娘果然有见识,适才不敬之处,再次致歉,”说着便先行一饮而尽。
许谦先前的担心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他很是开心,便拉住崔与之说要比赛打水漂。可这湖心亭哪里去找适合的小石子儿,许谦又嚷嚷,“那就比赛游水,”作势便要往水里跳,生生被陈固和崔与之给拉住了。
“他喝醉了,”乔行简摇头道。
“可惜这儿有酒无茶,不然倒是可以为他醒酒,”宋南朝道。
“哦,”乔行简忽道,“那南朝姑娘也是承认,即便是同一个人,也是可以既喜欢饮酒,又不忘饮茶的咯?这又作何解释呢?”
“这个,因为人既有入世之需求,又有出世之愿望啊。人这一生便在入世和出世间寻得平衡呗,”宋南朝随口答道。
乔行简顿觉心中突得一跳,仿佛被说中了心事。他定睛看着宋南朝,落日斜阳照在这姑娘清丽无俦的鹅蛋脸上,她长长的睫毛低垂,嘴角轻轻上翘如在微笑。
乔行简长长叹了一口气,正待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远方一阵舟子歌声传来。
水波荡开,一叶小舟划水渐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