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小报传奇》尚轩兹

7、湖心亭

　　“啊？”

　　许谦既然能当探子，包打听，自也是人情练达之人，打过交道的三教九流不计其数，只是他今日忽然觉得真是撞上了从没遇见过邪门的人物。

　　这位他被要求打听的“宋小姐”的想法真是闻所未闻，先前谈官民之异便罢了，这会儿竟还要见请他打听她消息的雇主——其时宋人最重礼教，哪家未出阁的官家小姐这么随便出府见外人的？

　　这么一想，许谦便忍不住抬眼又瞧了瞧眼前这姑娘。宋南朝也不急，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看她。若说这些年记者职业历练了她什么，便是和任何陌生人交流时的气定神闲和厚脸皮了。

　　“小姐信得过我吗？”许谦忽然一躬身，问道。

　　“什么意思？”

　　“便在今日，在西湖上有一场雅集，也许，我是说也许，令我打探小姐消息之人也会去，只是不知小姐……”许谦说到这里，又瞄了一眼宋南朝，住口不语。

　　“今日？今日何时？”宋南朝问道。

　　“早一拨的人，这会儿也许已经到了，日落之后，也会另有人上岛。”

　　“上岛？是在哪儿？”

　　“西湖湖心亭。”

　　宋南朝微微一愣，这个地名之于她，或者任何接受过中国语文基础教育的现代人都太过如雷贯耳。

　　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的一首《湖心亭看雪》为上海初二年级语文教材，宋南朝那时便会全文背诵，甚至于当年在课堂上便歪着小脑袋无数遍遐想过文中所描绘的场景。

　　宋南朝本想出府去走走，若是西湖和湖心亭，那自是绝佳的去处。

　　再看许谦低眉顺眼站在那里似乎嘴角含笑，倒也确实不好辨认他几分真假。不过宋南朝记者生涯也算识人无数，几句话说过，也是料定了如许谦也不敢拿她如何。

　　而眼下别说用不上google、百度电子地图了，连一张纸质地图也无，本就不辨方向，宋南朝真出了府也是自己瞎转，若许谦真能带她去西湖湖心亭倒是极妙的。至于是否真能见到那“打探她消息”的雇主，仿佛倒成了次要。

　　这么一想，宋南朝便向许谦走近一步，道，“好呀。我对这里还不熟，若你不嫌麻烦，我就同你前去一观，如何？”

　　她说对这里不熟？对临安不熟？——许谦心念一动，躬身抱拳一笑，“但凭小姐吩咐。”

　　宋南朝点点头，道，“好，你怎么进来的，我们便怎么出去。”说着，便当先往东侧游廊走去。

　　许谦一愣，几步跟上，问道，“原来小姐先去爬树不是看风景，是要爬墙出府？”

　　宋南朝瞄了他一眼，“你以为呢？”

　　两人行至平房尽头，在老槐树前站定。

　　许谦从怀中摸出一根绳子套了圈向上抛起，在槐树的一根粗枝上挂住，使劲拉了拉，他身手很是灵活，抓着绳子几步便窜上了横枝。

　　宋南朝倒也不弱，有样学样，很快也攀上了横枝。

　　许谦将绳子解开，又在外墙墙头上打了个活结，将绳子沿着外墙垂下，两人又缘着绳子先后从外墙爬下。

　　宋府位于皇城和宁门外孝仁坊西的万松岭，万松岭位于凤凰山东麓，此时两人一出门往西便是郁郁青山，往南便是皇城，往东便是当世最繁华的街道——御街。

　　“小姐这是从山中走，还是绕个远路往御街顺便看看街市？”许谦忽然问道。

　　南宋时，西湖在临安城门外的西侧。此时许谦一问的意思，便是确定这往西湖的路线到底是穿万松岭等山路往钱湖门而出，还是绕着山，从御街往北至清平坊，再往西行至清波门而出。

　　话一出口许谦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呐呐地问，“抑或小姐希望雇一辆马车代步？”

　　“不，我们走路，既然往山中穿行更近，我们便往山中走吧，”宋南朝道。

　　她遥遥看了眼远处的御街，能够想象到那条当世最繁华的街道该是如何的有趣，只是她心中忽然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怯”之感，便决定改日再去拜访。

　　赵南宋啊赵南宋，你还是害怕了是吗？她在心中默默问道。

　　然后她立即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名字，明白若是不在潜意识里就彻底掰过来，终有一日还会出错，立即在心中做了修正——宋南朝啊宋南朝，你即使害怕，可不许再错了名字啊！

　　许谦哪知道宋南朝心中这么多的念头。见她当先往夹道向东而行，便几步跟上。

　　“小姐可知这儿是什么地方？”许谦问道。

　　宋南朝看夹道两旁的松树，树林远些的地方隐约还有寺庙样的建筑，道，“我不是临安本地人，这是什么地方？”

　　许谦本来心中盘算正是想趁着带宋南朝出府时再一步步再挖些消息，哪知宋南朝自己便说直言“不是临安本地人”，这可不就是承认了韩暮芬宣扬的钱塘江江神将她失踪的女儿还给她的话儿是瞎话么？

　　只不过宋南朝这么坦白，倒让许谦微微踌躇。

　　“怎么不说话了？我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呢？”宋南朝见许谦忽而沉默，反问道。

　　“哦，这里叫做万松岭。”许谦忙道。

　　“万松岭，原来这里就是万松岭”，宋南朝念了一遍这个地名，忽而觉得有些熟悉，缓缓吟道，“万株松树青山上，十里沙堤明月中”。

　　“小姐知道白居易的这首诗？”许谦惊道。

　　万松岭名万松岭，便因夹道栽松。唐朝诗人白居易少年时游历江南，后又任杭州刺史，其云，“万株松树青山上”这万株松树青山上便指这万松岭。

　　此时宋南朝吟诵此诗，便是证明她是知晓这典故的。

　　“嗯，小时候听过，”宋南朝含糊地答道。

　　“小姐幼承庭训？”许谦小心翼翼问道。

　　“嗯，算是吧，”宋南朝轻轻答道。

　　许谦又问了好些问题，除了问及家世时宋南朝搪塞不答，其他倒也知无不言，更是直接便告知了自己与轻云之间的协议——是宋夫人韩暮芬将自己从钱塘江救起，为了顾及她的感受，自己便先当几天韩暮芬四年前在钱塘江上失踪的女儿宋南。

　　许谦若有所思，他又看了一眼宋南朝，忽道，“宋小姐原本养在深闺，我等皆未见过。不过四年前的事临安人尽皆知。唉，其实如果小姐你真是宋小姐，我看，也是不错。”

　　宋南朝一愣，许谦也不再言语。两人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看见钱湖门时，已过午时，高大的方形门洞两旁各站立着一排军士打扮的人。

　　许谦轻轻在宋南朝耳畔道，“小姐，这里靠近皇城和亲兵营，守卫更严苛些，若是盘问，你便说是工部侍郎府宋小姐，超近道往西湖一游便是，别的不必多言。”

　　宋南朝点了点头。她保持着淡然的表情走过钱湖门，倒没有被军士拦下盘问。

　　她看了看自己这一身华贵的湖蓝色羽缎斗篷，又瞧了瞧跟在身边跟着的眉目柔顺的许谦，心道，现代警察有时在人流密集处抽查人查身份证时颇有些看人下菜碟儿，想这古时的守门士兵也是如此。

　　出了钱湖门，便是西湖。钱湖门近西湖的东南侧，南宋时形成的西湖十景如柳浪闻莺、花港观鱼、南屏晚钟、雷峰夕照，都靠近这一区。

　　此时碧空如洗，远山如黛，碧波浩渺，几日前的积雪尚未化去，晶莹洁白地坠在枯枝树梢围绕着这被无数文人骚客用最美丽的辞藻描绘过的天下第一美丽的存在，乍一眼看去，恍然不似在人境。

　　南宋时的西湖面积比现代尤为大，在白雪掩映之下，除了美，竟还隐隐有了壮观，宋南朝一时竟是瞧得痴了。

　　许谦一瞥眼宋南朝，笑眼一眯便知此中意，也不打扰，自行往湖边走。

　　湖畔载的多是柳树，冬天的柳树不似春夏柳枝绿意葱葱、随风摇曳，但白雪静伫枝头倒也有别样的韵味。

　　湖东南角停着一艘木质小舟，许谦跳到舟中，稍稍检查了一下舟中桨、炉等物品，便向宋南朝招手道，“小姐，湖心亭在西湖中心，四面环水，唯乘舟而往。”

　　宋南朝点了点头，走到湖边，也是轻轻跳上小舟。许谦将舟中的暖炉递给宋南朝，“湖上更冷，小姐拿着这个炉子暖手。”

　　宋南朝微微一怔，想要推辞，却见许谦已然忙开了，便只能将暖炉抱在怀中，轻轻道，“谢谢。”

　　许谦解开束在树干上的绳索，划动船桨，小舟缓缓离岸，往西湖西北面驶去。

　　两人无话，天水之间，除西侧苏堤，仿佛唯此一叶小舟。又行了约莫一炷香工夫，已能望见湖中那座小小的岛，以及岛上那座颇显眼的亭。

　　宋南朝心中一动，缓缓道，“绍熙二年十二月，余至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午后，余乘一小舟，拥炉火，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二粒而已。”

　　宋南朝吟诵的正是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只是，她为了更契合眼前此时此刻的情形，微微改动了几处，如“崇祯五年”改为“绍熙二年”，“余住西湖”改为“余至西湖”，“是日，更定矣”改为“是日午后”，“余拏一小舟”改为“余乘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则删了“毳衣”与“独”字……

　　许谦侧耳倾听着，待宋南朝吟诵完毕，不由放下手中的木桨，击掌叫好，“都说易安居士乃千古第一才女，许谦未尝有幸见识，可今日见了小姐，听了小姐随口吟诵之文，觉小姐之才定不亚于易安居士。”许谦所说之易安居士正是北宋南宋之交的著名女词人李清照。

　　宋南朝一听此话，立即便红了脸，她一时兴起背诵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所写的他独自往湖心亭看雪经历的作品，又哪敢窃为己有，沽名钓誉。

　　只是这一时她又解释不清。毕竟此时绍熙二年在公元纪元中为1191年，张岱这首诗写于崇祯五年即公元1632年，而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帝自杀于景山、清军入山海关则为公元1644年，从公元2020年穿越到南宋朝的宋南朝无法向南宋朝的人解释这之后的历史，更无法暴露自己的身份，便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不敢跟易安居士相比。”

　　又行了半会儿，小舟终于靠拢了湖心亭。亭中已有四人铺毡围炉而坐，见到小舟，一位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匆忙起身，叫道，“许谦哥哥，你可来了。”

　　少年走了几步，便发现了一身湖蓝色斗篷的宋南朝，惊讶道，“许谦哥哥，你这是带了嫂子过来了？”

　　许谦举起桨便往少年身上一捅，“瞎说什么呢，一会儿跟你介绍，先把舟给系上。”

　　少年灵巧地一躲，避过了这一桨，笑道，“许谦哥哥不想说，我不问便是。”伸手接过绳索，便将小舟系在了这湖心小岛的一处岩石上。

　　许谦先跳上岛，又扶宋南朝上了岛。亭中另有两人此时也以走了过来。

　　其中一年约三十来岁浓眉大眼作书生打扮的壮汉走在前头，他上下打量了一圈宋南朝，毫不客气道，“许谦小弟，你这是什么意思？要助兴我们自会找临安最红的歌妓，瞧你找来的这乳臭味干的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