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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穆玄英的身影已远得看不见,可人揉了揉腿慢慢站起来,还没回头便道:“盟主不跟着?”
      谢渊在她身后道:“过会我先去南屏营地交代几个兄弟接应一下,其余事便先不管罢。我至今不知该如何向玄英开口他的身世,若他自己想要查明,那也并不是件坏事。”
      可人点点头,转而道:“他在哪里学的认穴位。”
      谢渊微笑,眼中带了一些欣赏与慰藉,道:“并没有学……他摔断了腿,换药时为防伤口疼痛导致骨节错位,要点伏兔、环跳等穴位使腿部经脉麻痹。被这么点了一个多月……似乎是自己知道位置了。”

      可人“嗯”了声,道:“已经十岁,可惜了。”
      她并未说得很清楚,谢渊却知道她的意思,不由得笑而不语。可人一心追求剑道之极境,因此在她心中,十岁才开始学武,已然太迟了——并不是与一般人比的太迟,穆玄英于武学的天分足以让他起步稍晚也能胜过这世间的大多数人,但是可人并不是这么想的,在可人的心目中,若有天分成为天才中的天才,就不可以只满足于做一个普通的天才。
      然而谢渊并无这类执念,若是可能,他更愿意穆玄英并无这样的天分,武学一道追求到极致,未必就会比普通人更快乐些。

      天已微亮,下了几滴冷雨。穆玄英在倌塘驿站的茶摊旁坐下,揉了揉因骨节微微错位而又已有些红肿的腿。
      在赤马山偶遇,怜他腿脚不便而顺路带他来此的中年人道:“你要找这附近原有的住民,那是极难的了。大约十年前,此处居民多半居于望北村,后来……望北村破,修复后成为了浩气盟营地之一,长江对岸又毒尸肆虐,还活着的村民大部分便迁居到这附近了。”
      穆玄英道了声谢,咬了咬嘴唇,道:“大叔,你认识一个叫穆天磊的人吗?”

      一路上都温和平静的中年人一时脸色惨白,竟如受重击地晃了晃,手寻求依托一般地去碰桌上的茶杯,却因双手的颤抖而令杯底撞击得桌面得得作响。
      穆玄英略感诧异,有些担忧地问道:“大叔?”
      中年人握紧茶杯,低声道:“你……你找他做什么?”
      穆玄英望着他,声音平缓地道:“他是我的父亲。”
      听得这一句,中年人反而平静下来,两只手紧紧抓住穆玄英的肩胛,握得他几乎生疼,眼中却带了些希冀的欢愉:“那你……你是不是叫玄英?”
      穆玄英点了点头,中年人眼中竟缓缓掉下泪来,口中喃喃地道:“十年了……十年了,杨十六苟且偷生了十年,上天终于垂怜……”他忽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匕首,塞到穆玄英手里,自己扒开了胸前的衣物,将裸|露的胸膛撞向匕首,道,“来,杀了我罢,你父亲穆大侠,便是我害死的……”

      穆玄英脑中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杨十六,终于在他当真撞到匕首上之前,将匕首远远扔了开去,忍不住大叫道:“走开!你这个疯子!走开!”
      杨十六失魂落魄一般地看着他,蓦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如受伤的野兽一般落荒而逃。
      穆玄英呆滞半晌,扭过头去看被自己扔到一边的匕首,正要勉力起身去捡回,却见一只苍白羸弱的纤手将它捡了起来,放到他面前道:“你的么?”
      那是一个中气不足的少女声音,穆玄英却无暇顾及她,低头去看那匕首,只见一截乌木柄已经因手掌长期的摩挲而温润光滑,雪亮的刃泛着银蓝色的冷光,隐隐透出血腥之气,不知杀过多少人,这上面,也有自己父亲的血吗?

      他刚才受到太大冲击,几乎无法思考,如今回想,为父亲报仇的怒意盖过了对杀人的惧怕,手掌不自禁地握紧了匕首,便要起身去手刃杀父仇人。
      “咳咳……你是要去杀人么?”坐在他对面的少女纤细而苍白,仿佛生了永远治不好的重病,此刻很是专注地看着他,“可是那个人是浩气盟的,你若杀了他,必然遭到浩气盟的报复。”
      穆玄英张了张口,第一时间浮现于脑海的,却是自己与谢渊兵戎相见的情景。那个对他和颜悦色,连夜冒险带他去枫华谷,连他口出狂言侮辱浩气盟都克制住怒气没有打他的谢大叔,会为杨十六报仇杀了自己吗?谢大叔所说的父亲因他而死他对不起自己,难道就是因为他与杨十六交好,包庇了浩气盟中的罪人吗?

      那少女又咳嗽了两声,从背后的药篓中取了一个小瓷瓶,推到他面前道:“这个只要一滴……下在附近的井水里,足以毒杀百人。”
      穆玄英瞪大了眼,道:“你是谁?”
      “肖天歌。”少女笑了笑,“这名字无所谓……你应当是没有听过我的。你是不是觉得为杀杨十六一人牵连此处百人有些太过残忍?但你有没有想过,这附近的这些人,包括所谓的浩气盟,包庇一个杀人凶手十年,难道也算清白无辜?”
      她眼睛微微眯起看向浩瀚江水的对面,道:“而且我此举亦有别的用意,算不上滥杀。”一支纤细的胳膊指向对岸,轻声道,“那里,有许多天一教练出的毒尸,若不加以遏制,再过不久,这里的所有人都将被尸毒感染。这瓶药是我与父亲精心制得,可以将毒尸一举清除,然而有一个弱处,便是需以人尸为引。此处村民毒发身亡后,尸体中的毒液随风雨而入江,渗入泥土,半年之后,此处寸草不生生机断绝,对岸的毒尸却也会因此得以一举剿灭。”

      她笑得很是自然:“自然……若是我直接下毒,会显得于理不合,而且难免被人诟病毒王之女果然心如蛇蝎。但是你不同……你有正大光明的理由,为父报仇,并且能够借此一举剿灭毒尸,岂非大功一件……浩气盟一向以为百姓请命自居,你有这般功劳,他们定然不会再为难你。”
      穆玄英手指触及瓷瓶,那瓷冰凉而滑腻,刺得他心脏狂跳。肖天歌微微一笑,起身离开,回头道:“想通了的话,便来前面找我,我教你用药。此药若施放不对,起不了效用。”

      穆玄英几乎已经听不到她的说话,心中乱成一片,在这冷风微雨的早晨,竟出了一身的汗。没有人可以教他该如何做,亦没有人告诉他这样杀人对不对。他惶惶然抬起头看东方初升不久的朝阳,竟开始怀念起那个宽广而安全的怀抱。
      “这个是国法。”一只小小的瓷杯放在他面前,熟悉的浑厚语声慢慢说道,一只瓷杯叠了上去,“这个是公义。”又一只,“这个是天理。”再一只,“这是道义。”最后一只,“这是情义。”
      五只小茶杯叠在一起,已然摇摇欲坠,谢渊道,“还有许多,就是这些累赘的,看似可以抛弃的东西,才可铸成浩气正义。”

      穆玄英哽咽道:“可是我爹的仇怎么办。”他现在已知谢渊一直悄悄跟随自己保护自己,心中惶然无计,这个高大的男人就是此刻世间他最信任的人。
      谢渊的大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道:“玄英,曾有人说过我浩气盟太过迂腐而墨守陈规,所谓无毒不丈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达成目标,牺牲一部分人,残杀一部分人,都是理所当然。”
      “然而浩气盟中人,无论是我,还是七星的其余人,还是浩气弟子,却正是因为心中有天理公义,有这么多的条条框框不肯舍弃,才会选择这条路。”谢渊望着穆玄英清澈的双眼,道,“舍弃这些任由自己的心意,会容易快活得多。”他的大手轻轻一推,那五只瓷杯便轰然倒塌,碎了一地,“破坏总是比建造要容易。毁天灭地总是比保全一切要容易。我们做的事都很难,然而这天地之间,总要有人,但有一息尚存,便要虽千万人,而吾往矣。”

      穆玄英低头,许久之后,安静地伸出双臂,抱住了谢渊的腰。
      小小孩童温热的手臂,几乎是谢渊这几十年来,第一次如此亲近的暖意。他笑了笑,道:“既然你想知道,师傅便带你去寻你的父亲。”
      穆玄英抬头,眼中满是泪水地点了点头,两人正要起身,茶摊老板娘凶悍地将一只算盘拍在桌上:“两碗茶,五只茶杯,承惠三十文钱!”
      穆玄英与谢渊对视了一下,不由得破涕而笑。

      小川北部,风声萧萧,荒草漫漫。
      谢渊半扶半抱着穆玄英缓慢走向草丛掩映之中的一座孤墓。杨十六跪于墓前,纹丝不动宛如墓碑。
      穆玄英茫然望着那座栉风沐雨却仍旧整齐的孤坟。想来是常有人前来打理,墓碑之上尚插着清明扫墓的纸钱,被风吹得左右摇摆,褪成苍凉的枯白色。他此刻方生出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心境,跌跌撞撞地上前去,用手慢慢抚摸墓碑上刻着的一行字。
      那并不是父亲的名字……也没有立碑之人的刻铭。那只是一句话。
      “吾恨不能以浩气之身战死。”

      穆玄英的喉头迸出小兽一般的呜咽,伏在墓碑之前嚎啕大哭起来。
      他终于懂了谢大叔的愤怒,也终于懂了谢大叔是用怎样的耐心忍住没有打自己一拳。十年了,十年之前抱着未能成为浩气的遗恨而死的父亲,在天之灵却只听到自己的不孝子口不择言地说出这一生都不想与正义浩气的字眼扯上关系。
      谢渊拍了拍他的背,将他抱起来搂在怀中,胸前的孩子哭得整个人都近乎抽搐,他从不知这么小的孩子,这么小的身体,能够贮藏起这么多的眼泪,险些将他衣襟都全部染湿。
      杨十六跪在地上朝墓碑磕了个头,转身向谢渊道:“盟主,杨十六自十年前便已只愿一死以谢穆大侠,只因穆大侠遗孀孤子尚未寻得,心愿未了,得以苟活。如今穆大侠之子已无恙,只求盟主准允十六一偿心愿。”

      谢渊默然不语,将他的匕首丢过去,道:“这十年来,凛风峡宇文叛军余孽未清,长江对岸天一教毒尸时时来犯,屡屡不绝,正是你保得这一方平安。”他抱着穆玄英站起来,道,“你活着,世间仍有一个杨十六,熟知宇文叛军来历,清悉毒尸出处,能再保此处数年平安。你死了,此处自然也会有另外一个浩气盟志士,不惧强敌,誓死捍卫此地。是死在自己的匕首之下,还是死于战场上的最后一支箭,当是你自己决定,谢某绝不强求。”
      杨十六怔然握着匕首,赤红模糊的双眼望着谢渊抱着穆玄英缓缓走远,山风吹过坟墓荒草,发出寂寥的沙沙声,隐约之间听到谢渊浑厚的嗓音低低念着诗经王风中的一篇《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原是悲伤故国的哀亡诗,然后在这荒草离离的墓碑之旁,谢渊的声音如青铜钟鸣,却恍惚生出一种洒脱的慨然。

      穆玄英哭声渐消,谢渊抱着他回到驿站,天已大亮,附近的村民陆续起床劳作。谢渊心忧穆玄英的腿伤有所变化,正想打听一下附近可有良医,便见到茶摊旁坐着一个身穿万花谷服饰的少女,心中一喜,上前问道:“敢问姑娘是否万花谷门下?”
      那少女面容恬静而温和,一眼望见穆玄英,便道:“这个孩子的腿怎么了?在下万花谷紫晴。”

      紫晴细细查看了穆玄英的腿伤,沉吟半晌,道:“这孩子的伤已然经过妥当医治,断骨之间也续得很好,只是……”穆玄英眉头一跳,生怕她说出自己日后会瘸的话来,紫晴看出他的害怕,温柔地拍拍他的头,道,“无事的……只是还未好全便行走过多,近日来寒雨连绵,伤处受了寒,若不好好医治,只怕痊愈之后,每逢阴雨也将骨痛如针刺。”
      “还望紫晴姑娘赐予良方。”

      紫晴低眉,不久后才下了决心,素手向远处断崖一指,道:“紫晴素来喜爱留意各类药草,初到南屏便看到了那处悬崖有一株华佗温骨草,于这孩子的腿伤很是对症,只是那处悬崖峭壁,甚是凶险……”
      谢渊洒然一笑:“那无妨。”说着将穆玄英放下,道,“还劳紫晴姑娘照看,我去去就回。”
      “且慢。”紫晴道,“温骨草十分稀有,却也并非世间仅此一株,然而,这世间能真正用到它的人并不多,因它必须一摘下便立刻吞服,否则药效尽失。试想,就算有绝世轻功之人,一旦腿上有伤,又怎能亲自去摘下它,何况这个孩子……”

      谢渊皱了皱眉,笑道:“那也无妨。”说着脱下外衣,三五下撕碎,再搓成绳索,将穆玄英缚于背上,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笑道:“玄英怕不怕?”
      穆玄英想了想,双手更加用力抱紧了他的肩背,摇头道:“不怕。”

      据紫晴指点,华佗温骨草生长于凛风峡西侧的悬崖之上,凛风峡东西两侧由一条细细的索道相连,穆玄英在谢渊背上慢慢往下看,山风阵阵,将索道吹得来回摇晃,索道之下便是深不见底的山峡。他看得一阵目眩,将眼睛闭起,重又缩回了谢渊背后。
      谢渊道:“玄英抓紧。”说罢便一步踏上绳索,穆玄英紧紧抱住,眼睛紧闭不敢往下看,然而谢渊的每一步都走得极稳而如履平地,他将眼睛微微睁开,却见两人已然在索道中央,正是一步踏错便粉身碎骨的时刻,不由自主地手上加力,更紧地搂住了谢渊的脖子。

      行至索道将尽,谢渊手中长|枪倒转,少顷如弓矢一般射出,枪柄如没入泥淖一般轻易地陷进坚硬的崖上山石,枪尖在日光之下晃出点点寒光。谢渊足尖一踏上枪尖,便一手抓住绳索,一手拔出长|枪,在两人身形下坠之前,一脚已然伸进枪柄刻凿出的石印之中。他一手挂在索道之上,双脚却只有一足有着落之地,穆玄英紧抿住嘴唇,谢渊慰道:“不要看下面,很快。”

      话音未落,手中长|枪发出锵然之声,枪尖刺入山石,谢渊足下借力,一脚踏上枪尾,长|枪吃重,瞬间弯成圆弧,发出阵阵龙鸣,待弯曲到极致,谢渊反手护住穆玄英,借这一弹之力跃起,其后稳稳落于悬崖突出的一块平台之上。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化极快,穆玄英待到谢渊落于实地,始终吊着的一颗心方落了下来。
      他心中也知道这是极为高明的外家技巧,谢渊本不擅轻身功夫,却能以长|枪为凭跃上悬崖,他仿佛忽然见到了一个自己从未想到过的境界,不同于莫雨哥哥武功的天生三分邪气,也不同于天璇影的诡谲无踪,也不同于可人的纯净博然,这是一种……绝对的纯粹和稳重,是以多年无比扎实的基础,一步一个脚印方能堆出来的,一种风捍不动高山,水掩不住厚土的至高气度。

      穆玄英既紧张且兴奋,心脏在胸口跳得激烈而快速,手心里全是汗,谢渊微笑,似乎看破了他的心思,道:“你迟早也会有这样的功夫。”说罢将他从背上解下,俯身拔出长|枪,举目四顾,将平台边缘的温骨草挖下,仔细去除了泥土与枯叶,递给穆玄英道:“别怕苦。”
      穆玄英皱了皱鼻子,忽然有了一种奇特的不甘情绪,他自己都未曾想明白,这种情绪其实来自谢渊这样的软言轻哄,让他觉得自己被他当做不懂事的幼童对待——虽然他也的确年纪尚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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