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我是沅湘

11、期待与虚无

　　人潮汹涌，喧闹澎湃。
　　在教务办公室帮老师录入综合成绩的周霁光被几十米外冬日里的热情搅得心神不宁，频频朝窗外张望，也只能看到体育场内攒动的人头而已。
　　终于在教务老师开恩般地说了“差不多了，你也下去看比赛吧”之后立刻奔下楼，急匆匆赶到体育场时比赛正是最激烈的时刻，大部分运动员还在顺着跑道缓缓前行，而有一位穿着耀眼大红色运动裤的男生却发力冲刺起来。
　　加油呐喊声达到了最高点。
　　周霁光忍受着穿耳的欢呼声挤开重重人群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挺拔男生以最夺人眼目的色彩与姿态占领了女生的视界。
　　他轻松地撞开被扯得笔直的终点线，红色的丝带缓缓飘落在地，在红色的跑道上蜿蜒成曲折的线，在一瞬高过一瞬的欢呼声中，周霁光看到了男生的笑容，意气风发又锐气逼人，连晴好冬日里下午三时三刻的阳光都在这一刻黯淡下去，刺得女生不得不眯起了眼睛。
　　该怎么形容呢？周霁光事后几年里无数次的想。
　　初二上学期，冷但是阳光极好的一个冬日，星期五下午，她在教务办公室帮教务老师头昏脑涨的录了半下午的实践课成绩。中午回家刚洗了头发，午饭吃的是番茄炒蛋和红烧排骨，莫惜程因为初一时右腿骨裂不能参赛已经懊恼了好几天……这些与之相伴随的细节因为镌刻在记忆中永不褪色的笑容而清晰如昨，但又在日复一日年复印愈加耀眼刺目的笑容下黯然失色。成为每一次回忆必走的路途，即使走得小心翼翼仔细回味，也终会在回忆抵达笑容盛放的那一刻而被抛之脑后，再也无法顾及。
　　太阳。
　　有什么能比太阳更合适的形容呢？它足够亮，足够热，足够照耀着周霁光努力前行，足够让周霁光一刻也移不开扑向他的目光。
　　一眼，就注定了此后千眼万眼的追随。一瞬，就铸刻出此生难以忘怀的光影。
　　那年那个冬天那个下午那响彻耳际的欢呼呐喊，那个毫无顾忌炸开在我眼前的笑容，成了我此生难以跨越的，光阴和执念。

　　第一名只剩最后一圈时周霁光还飘荡在三年前的那个下午，对四面八方欢呼加油声恍若未闻。
　　身旁的男生早已觉察到女生的不在状态，在连续看了几眼女生而对方依旧毫无察觉之后皱起了眉头。张了张口想提醒女生高潮的到来，前一秒还木木呆呆的女生后一秒被另一侧的女生拉过去说起了悄悄话。
　　冬天里坐在冰凉的看台上这么长时间不就是为了最后的精彩时刻吗？真不懂女生们随时随地的八卦精神。
　　红色跑道上一身白色运动衣的男生冲刺起来，丝毫看不出此前经过漫长而艰难的跋涉。身子轻盈洒脱，像一只凌空而起的鹤，以一种展翅欲飞的姿态。
　　“小光，拜托你件事好吗？”李艺将端坐的女生拉到与自己侧身相对的亲密姿势。
　　思绪还停留在又深又远的三年前的女生虽然被强硬的打断并拉回了现实，但显然还有些茫然，“啊，什么事？”
　　“圣诞节快到了嘛，我打算收集不同姓氏的24枚一毛硬币，等平安夜的时候许愿，愿望会实现哦。”李艺一脸虔诚，而周霁光皱起眉表情怀疑。
　　“不要不要相信啦！心诚则灵嘛！现在已经收集到20枚了。”李艺再次晃晃女生的手臂，“我想请你问高三年级的陈亦梁学长要一枚，可以吗？我们五班没有姓陈的人啦。”然后目光炯炯地盯着周霁光的脸，无限期待。
　　“咦，陈、陈亦梁学长？陈姓么？我们班有陈晨啊，我帮你问陈晨要一枚吧。”不明白李艺为什么要大费周折跑到高三年级去要的周霁光四处张望陈晨的影子，陈姓分明是很常见的姓。
　　“哎，这当然是越厉害的人越好啦！好让我也沾沾大人物的仙气嘛。”早就注意到陈晨坐在她们后三排的女生赶紧拉住周霁光投往身后的视线。
　　“哦，这样啊，那周姓的硬币你有了吗？”心里的小火苗越窜越高，叫嚣着“去要”，表面上却还要极力维持平静的周霁光没有注意到此刻李艺涌上脸的尴尬表情。
　　“我、我妈妈姓周。”李艺顿了顿，“小光你应该跟陈亦梁学长很熟吧？你们都是初中部直接升上来的嘛，而且还经常一起参加奥赛什么的，肯定是很熟咯。”

　　莫惜程以潇洒帅气的姿势撞开终点线引来无数尖叫的同时，周霁光才终于将注意力重新移回赛场，因为没有看到男生撞线而懊恼不已。明明是在男生的邀请之下才答应来观赛的，却没有看到最该看的一幕。
　　被众人团团围住、放倒又高高抛起来的男生此时却以非人的敏捷摆脱了纠缠来到周霁光面前，扭开女生还未来得及喝的水“咕咚咕咚”大口灌了起来。
　　吓得周霁光“哎”一声站起来抢过已少去大半的水瓶，蹬着男生汗气腾腾的脸埋怨：“刚跑完就驴饮，我要打小报告！”
　　被女生突如其来的动作呛住的男生咳嗽起来，周霁光看一眼所剩无几的空瓶，上前亲拍起男生的后背。
　　手掌下的触感汗涔涔的，与掌心的皮肤来回摩擦出涩意，男生的肩胛骨尖翘着，像是用手就能触摸到的凌厉。脊柱直直的凹下去，两侧的肌肉凸起来起伏出优美的形状。以手触摸到的男生与平时的灿烂很不一样，这让周霁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止住呛咳的男生转过脸看向突然沉默的女生，本应打大肆嘲笑一番的女生此时低垂了眼，后背手掌的力道轻柔而缓慢，短发被冬天里的风吹起来，脸颊因为寒风的侵袭而微微发红。方才还无比兴奋的心情安静下来，像大海奔腾了千万年最终流入了归墟，一丝风浪也无。

　　周霁光抬头看向莫惜程时被男生与预想相差甚远的表情吓了一跳。本应该笑得无限骄傲的男生此时只是微笑着，剪得极短的发被汗水浸润后显得极黑，未来得及擦去的汗水顺着长长的鬓角滑下来，眼睛又黑又亮像黑夜里最闪的星光，唇角的水迹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少见的英气恍得周霁光一张惘然，怎么看怎么想都应该在梦里一样。
　　如梦似幻的气氛只一会就被本性顽劣的男生破坏殆尽，莫惜程对着依旧坐在看台上注视着比赛状况的洛琦拍了拍胸口说：“廉颇未老，尚能牛饮。”
　　早就习惯两人坚称是“针锋相对”但怎么看都是“打情骂俏”的周霁光识趣的悄悄撤离两人的能量圈，刚走几步就看见阿画扶着宋凡非远远的走过来。一向表情淡淡的阿画手里拿着保温杯，盛水的杯盖在男生手里，男生的校服搭在女生手臂上，挽着男生慢慢的走。
　　阿画所在的话剧社下午有活动不能来看比赛，因为与李艺挨着而有些许郁闷的周霁光急忙奔向阿画寻求安慰。
　　冬日的太阳下山太早，此时已斜斜的照着两人并肩而行，在长长的红色跑道上投下更加修长的影子。
　　连阿画黑得纯粹已至墨色的长发，也被太阳镀上了金黄色的光，长长的垂在肩后，被风软软地吹起又落下，发丝之间牵连不断，一样的金色，耀眼夺目。周霁光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极少见到阿画如此温暖人心的时刻呢。
　　美好画面却被大步走向两人的挺拔熟悉的身影而破坏。
　　男生疾步穿过杂乱的人群走向空气温馨的男生女生，人群纷纷侧目，开始有交头接耳的议论。
　　在男生引起骚动，周霁光侧目望去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陈亦梁。
　　周霁光蓦地喜悦起来。
　　冬季长跑比赛高三年级除体育特长生外是不要求参加的。连续四年都观看过陈亦梁比赛的女士，初三那年翘了一下午的课偷偷越过卉香路混在一群高中生里看得耐心无比。这份期待由来已久，男生今年再正常不过的不参赛，还是让女生失落了好久。而一向紧盯着赛场不放的专注，也因为他的缺席而完全消解了。
　　此时他出现在这里，让周霁光第一次觉得，并不是所有明知无望的期待都会落空。
　　陈亦梁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向阿画，低头对女生说着什么，女生没说话摇了摇头。阿画在看见陈亦梁的瞬间松开了挽着宋凡非的手，却又迅速的重新挽回去。一旁的宋凡非站着听了一会，拉起女生要走，阿画抬步欲走时却被陈亦梁拽住手臂，刚跑完比赛的宋凡非力气不济，阿画被拉着脱离两人相握的手。
　　在接连响起的惊呼声中，陈亦梁始终冷着脸面无表情，拉紧女生朝运动场外走去。走出两步后扯下依旧挂在女生臂弯的男生校服，向快步跟上来的宋凡非抛去。
　　女生对后面追上来的男朋友摆摆手，示意没有问题，宋凡非抱着校服止步后，陈亦梁依旧拉着女生疾步地走。女生在几次尝试挣脱无果后放弃了挣扎，却仍旧被男生拉扯得踉踉跄跄。
　　拥挤在跑道上的人们自动的给两人让开道路，却在两人走过之后迅速合拢，轰然响起的议论声连相隔小半个操场的周霁光都能听到。
　　周霁光呆呆的站在操场上，冬日的太阳因距离地平线越来越近而逐渐丧失了温暖，残余的热量终究敌不过凛冽的寒风，在较量了一天后，终于败下阵来。
　　阿画。陈亦梁。
　　他们认识吗？熟悉吗？不认识不熟悉怎么会有毫不客气的动作。
　　只是，阿画从来没有跟自己说过认识对方，在自己提起陈亦梁的时候她也只是如常的像听一个陌生人一样，微笑着不说话。
　　闺蜜，喜欢的人。
　　心口像蒙了一层薄沙，看到的人和风景，白色变作灰色，黑色愈加暗淡无光。
　　在自己看不见的浩瀚星空中，有多少自己无从得知的秘密？
　　太阳凝固着，保持着恒星固有的姿态。只是，它是真的永久不动吗？还是只是没有遇到足以吸引它转动或者狂奔的另一颗星球呢？
　　当太阳散尽热，时间也褪色，还有什么能诠释“永恒”呢？
　　永恒也终会湮没在时间的漫长流动里吧。
　　永垂不朽。永垂才能不朽。当整个空间与时间都倾颓，永垂不在，自然不朽不存。
　　一切，终将化为虚有。
　　原来，明知无望还继续期待，必定会落空，终究会落空。
　　因为，期待本来就是虚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