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缱绻》北晚

1、非琴不是筝

　　{壹}
　　我叫夏笙，字慎之。
　　我生在京城的一个官宦世家，家父在朝为宰相，为母是当今皇后的远亲表妹。我是夏家的独子，从小跟随京城有名的先生学习各种诗词歌赋诸子百家特别是儒家经典，为的是有一天也可考中科举，入朝为官，继承我爹的衣钵。
　　我十八那年，有一天，爹把我叫到了祠堂，对着夏家上上下下的列祖列宗，负手而立，严肃问我：“你今年已一十八，打算何时考取功名？”
　　自从我识字以来，即便我学的再多为官道理，我也没多大兴趣。我看着穿着玄色衣服的爹，硬着头皮答道：“笙儿志不在此。”
　　“你再说一遍？”
　　“笙儿不肖，恐怕今生都难圆爹爹的愿望。我实在没有入朝为官的打算，窃以为入朝为官也与我并不合适。”
　　爹把脸转过来，怒目圆睁盯着我半晌，继而转过去看向一脸担忧的娘，又把脸转向我，上前两步，举起手来，眼看就要刮下来，娘一下冲到我面前，泪眼婆娑直直望向爹。爹怒不可遏道：“你看看你教的好儿子。这三日给我跪在祠堂反省，不到五更天不得起来。”说罢，他拂袖而去。
　　禁足的第二天，我从家里逃了出来。我早就听闻森明山上隐居着一位姓顾名喧的先生，极为精通乐理，若能寻得此位先生，拜入他门下，那也是此生的一大幸事。
　　话说那日，我一早就上了森明山，在山上转了几圈仍旧没发现有人居住的痕迹，不由得有些沮丧。临到日暮时分，山中开始升腾起一股薄雾，我在半山腰的位置又绕了下路，发现我迷路了。在一片迷雾中，我莽撞进一片针叶林中，忽的听到了一阵乐声。
　　我循着乐声走去，走了约是十来米，在一层迷雾中依稀见到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公子，坐在石凳上弹着中阮。因怕扰着这乐声，我就与他隔着五六米的距离，静静站着，屏息听完了这一曲。
　　琴声刚听，我就听得一把清润儒雅的声音。
　　因隔着这层迷雾，我又朝他走近了一些。只见他穿着月白的袍子，墨黑的头发只是松散用着一把玉簪别着，手中捧着一把中阮，面上是淡淡的表情，懒懒问我：“你为何站在那里？”
　　我慌忙伏在地上，毕恭毕敬道：“在下是夏笙，字慎之。想必阁下是顾先生，在下这趟上山就是想要拜得顾先生为师。在下斗胆恳请顾先生不嫌弃小人才学疏浅，收在下为徒。”
　　“我不姓顾，想必公子认错人了。日落以后，这里的雾会很容易让人迷失方向，若是无事，还请公子早点下山，再迟点遇上猛兽就不好了。”他说完转身就要离去了。
　　“不，还请先生不嫌弃，收我为徒。”
　　他又转过身来，好似笑了笑，走过来扶起我，“收你为徒也不是不可。你擅使何种乐器？”
　　“筝。”
　　他将手中的中阮递给我，在石凳坐下来，淡淡道：“将我刚刚的曲子弹一遍吧。”
　　中阮上还保留着他微热的体温。方才那曲是琵琶的名曲《十面埋伏》，他用中阮弹出了比琵琶更磅礴大气，同时也更悲壮的《十面埋伏》。过去先生给我上课，因为中阮不是琴也并非筝，我也就神游太虚，疏于练习，想来这次是要准备回去祠堂跪个七天七夜了。
　　他静心听完我的一曲，起身拍拍袍子上的灰尘，走在我的前头道：“我是苏衡，字青玄，明日你便跟着我吧。”

　　{贰}
　　本来以为进了屋以后，会进行拜师仪式，谁知道，苏衡只是指给了我的房间，之后便略过我，轻飘飘进了后院。生长在京城的我，各种各样的功夫都见识过不少，但这么俊的轻功还是第一次见。
　　第二天一大清早，他倚在我的门边，唇边挂着浅浅的笑，瞧着我睡眼惺忪的模样，将一个竹篓扔了过来，之后转身道：“慎之，我们去采茶吧。”
　　我跟在他的后面，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他倒还好，依仗自己一身了得的轻功，走的飞快又不扬起一丝灰尘。只余我一人，跟在他的后面，走的气喘吁吁，灰头土脸。好不容易爬过两个山地，来到种着茶叶的地方，他大手一挥将我打发去摘新鲜的茶叶，自己如一阵风般又消失不见了。约莫半个时辰后，他拿着一个小瓶回来，见着我摘的茶叶，微微摇了摇头。
　　“慎之，这茶叶可不是这样摘的呀。”说着，他伸手到我面前，轻巧用力一掰，摘下了最为鲜嫩的部分。
　　摘过茶叶以后，他又将我打发去砍柴，说三日前砍的柴都用光了。可怜我这个一直娇生惯养的贵公子，哪里会砍柴。我拿着斧头，砍了半天没砍出什么像样的木头，最后干脆背了一篓子的稻草回去了。苏衡见到了，也没有责怪我。
　　自从上山以后，我这个曾经的翩翩贵公子首要责任就是照顾自己的师父。苏衡倒不是很急着教我乐理，只是每日都给我一大箩的经书，要求我在七日内倒背如流。过去家中请的先生说过我悟性不够，所以很多时候都不会由着我漫无边际地读书。
　　我硬着头皮读了三日，发现越读越不认识那些字，只好去请教苏衡。
　　那个时候，他穿着一袭青衫，拿着一卷经书，坐在梨树上，聚精会神读着。
　　“师父，我慧根不深，这些太难了。”我苦着脸喊了他一声。
　　“非也非也。笙儿并非慧根不深，只是不到时候而已。”说罢，他又打发我去背书了。
　　经过半年的光景，我约是背了三箩筐的经书。苏衡才开始向我传授琴艺。若是得闲，我便会向他讨教些武艺。因着我无意入朝为官，总想着可以有一日行走四方，广结群游，那在路上，会两下功夫还是必要的。但每每这个时候，苏衡总是拒绝我，说我并不适合习武。小时候，家中给我请了一个文武双全的先生，但他看了我两眼便断定我不是习武的料子。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从小我与人打架便从未赢过。
　　而至此以后，即便有学武的机会，我也没再起过学武的念头。
　　我跟着苏衡，只在山上生活了一年又六个月。入冬之时，我们便把一瓶梅子酒埋到苏衡院子里的梨树下，约定夏天的时候再挖出来喝。入春了以后，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我们一同在刚解冻的溪流便对弹。夏天之时，我们一同到瀑布旁，听着磅礴的水声，和着一曲《高山流水》。
　　那是我此生最快活的光景。

　　{叁}
　　那日与往常并无太多不同。若真要说，也不过就是太阳比平常猛烈了些，鸟在清早叫的更为用力了一些，茶叶上的露水少了一些。所以，当苏衡叫我拿上玉箫到瀑布旁，一同和一曲《高山流水》之时，我并无感觉到有何异样。一起回家时，苏衡若有所思道：“笙儿，以后你修为定会比为师高。”
　　“师父的意思是徒儿的琴艺大有长进吗？”
　　苏衡轻笑了一声，加快了走在前头，“你可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还需勤加练习。”
　　回到家以后，我借着看火做饭的空隙，努力将竹简上的方块字牢牢印在脑中。就在这个时候，院子的门被人用力踢开，一群人迅速掠过门口，聚集到中庭来，一字排开，见到苏衡以后，毕恭毕敬伏在地上，齐声道：“恭迎小侯爷回府。”
　　苏衡眸中的颜色微微一变，“皇上的圣旨呢？”
　　为首的一个人，抖抖身子站起来，从袖口中掏出一卷金黄的奏折，缓缓打开来，用着平稳的声音念完。我缩在不远处的厨房里，静静地把圣旨听完以后，走过去将灶里的火都扑灭了。之后，我不动声色去沏了一壶茶，送到正厅去。
　　是了，我对苏家并不陌生。准确来说，夏家与苏家是世家。我与苏家最小的女儿，也就是苏衡唯一的妹妹，订了娃娃亲。苏衡的爹是安定国侯，在他三岁时战死沙场，而这个世袭的头衔便给了苏衡。据闻他十八岁离家出走，到了山上去寻什么世外高人，要学成时才肯归家。
　　如今匈奴大举犯境。当今圣上封了苏衡一个定国将军，令他三日后就启程到塞外。
　　我送完茶以后，第一反应是回房收拾行李，有一个念头在脑中无比清晰——我要随着苏衡一同到塞外。但很快我便冷静下来，我意识到自己不可能随着苏衡一同出关，只因我不懂一点武艺。这样跟着他上战场，无疑是战死。想到这里的那一刻，我心灰意冷。
　　苏衡临行的前一晚，他在坐在梨树下，吹奏了一整首《广陵散》。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吹这首曲子，却也是我听过吹的最悲的一首。我推开门，走进后院，见到一个人坐在石桌旁，月白的玉簪别在墨黑的发上，侧过头凝望着天上的弦月。
　　“师父……”我低低唤了他一声。
　　他回过头来看我，微微一笑，声音依旧清润温雅道：“恭喜慎之，你今日出师了。”
　　我心上一堵，说不出一句话来。
　　过了半晌，我听到苏衡叫我挖出梨树下的梅子酒。我们一同就着这乍暖还寒，枝头还有未全融化的雪，痛饮了一顿。
　　在我意识还未彻底消失以前，我记得苏衡眼中埋着汹涌的悲伤，声音依旧淡淡，没头没脑道：“笙儿，我和你说，我的师父是顾喧。”
　　第二天，我再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房间，而苏衡已经走了。桌上压着一张纸，纸上写着——“来年我们再一同喝酒”。

　　{肆}
　　时隔一年半，离家出走的夏家公子再次出现在夏府的大门前。我的娘见到我，喜极而泣。我直直跪倒在她的面前，“笙儿不孝，这就去祠堂跪个三天三夜。”
　　爹刚好下朝回来，见到我也有些诧异，但很快恢复如常，领着我进了祠堂。
　　这一次，我知错倒是很爽快在列祖列宗面前跪了下来，以为就要迎来家法侍候。谁知道，我闭着眼睛跪了老半天，还是未见得爹有任何举动。我瞧瞧睁开半只眼睛，偷瞄爹。只见他背对着我，对着祖宗的牌位，负手而立。又过了小半晌，我听得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终于，爹开口说话了，而那声音比我离家前似是苍老了十倍，“笙儿，你离家这段时间，我也想的很清楚，人生在世，还是快活二字重要些。既然你不愿意考取功名，那也就罢了。但你要答应为父，不论你做什么，都要全力以赴。”
　　听着爹用这种声音和我说这话，我是既欣喜又心酸，“……是，笙儿谨遵爹的教诲。”
　　之后，家里给我请了又一位隐居在京城喧嚣集市的先生，给我上课。而那个时候，因之夏家与苏家是世交，苏家的小侯爷被封为了定国将军，夏家也跟着沾了些光。爹在仕途上顺风顺水，开始权倾朝野，家中每日宾客往来，非常热闹。
　　而这一回，我真的成了京城的翩翩贵公子，与上门的世家公子攀谈，到郊外的亭子里去参加诗词歌赋会，每日过的悠游自在，不亦乐乎。只是每每在寂静的深夜，我抬头见到清冷的月光，还是会想起苏衡来，想他在边疆吃的好不好，想他还会不会弹琴，甚至他会不会想起我那么一点点。
　　很快，我在京城开始有了名声，人人都称我作“萧公子”。这和我的姓氏没有半点关系，也不是因为我的萧吹的多么出神入化，只因我的腰间总是佩戴着一支碧绿的玉箫。而这支萧，是苏衡赠我的礼物，可算作是出师之礼。
　　半年以后，边疆开始传来捷报。也就是在这一年的冬天，我二十岁的冬天，我辞退了家中的先生，打算四处游历。在京城生活太久，觉着视野阅历始终有限，体会不出一些曲子的精髓，所以我才打算离家走一走。临走前，我又上了一趟森明山，将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又将这年新鲜的青梅酿在了酒壶里，埋在了梨树下厚厚雪铺着的湿软泥土之下。
　　苏衡，我总想着有一天，我们可以再痛饮至天明。
　　而我没想到，这一别，经过了足足五年，我才又回到京城。

　　{伍}
　　我首先是一路向南走，走了约莫三个月，到了江南，赶上了早春时节的江南。在江南待了一个月后，我独自一人，骑着一匹小马驹，赶着到大漠边关去看长河落日圆了。但事实上，我是想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碰上苏衡的。
　　近来，匈奴又频频犯境。据说，匈奴军中有一位厉害的将军，所以才能与我军战的势均力敌。虽说我们自苏小侯爷去受边关以后未再失过一座城池，但因为有了这一位将军，我军也损失惨重。而这一次，匈奴的大汉挥兵十万，由这位将军领兵，直逼玉门关。
　　我连夜快马加鞭赶往边疆。我曾试想过苏衡穿上铠甲是何种模样，怎样的英姿飒爽，但我没想到，直到最后我都没有见到他。那一天，我快马上了一个山头，隔着漫漫黄沙，便见到了远处如蚁般大小的两军，在激烈大战。我晃了晃神，差点从马上跌下来。我策马又跑过两个山头，找了一个近一点的地方，想看的清楚一些。
　　两军的帅旗在风中摇摆，吹的猎猎作响。
　　不多时，一阵冲锋号又响起。就在这时，两军的后背，都跑出一个身着银色铠甲，手握长剑的人来。不用多说，肯定是主帅。苏衡一出场，一下就杀掉了十个匈奴士兵。他策马向前奔，想去夺下对方的帅旗。就在这时，敌军的主帅截下了他。双方过了十来招，未分出胜负。而我躲在山头，看到这里，心里漫过一阵疼痛，却也是了然。
　　匈奴的主帅是顾喧。苏衡的师父，我的师叔。
　　两人的功夫都是师出同门，同样使的极为俊俏，只是顾喧较之苏衡因内里深厚，自然更为稳重。而苏衡虽然较之修为浅了些，胜在功夫使的够巧妙。所以，两人又过了数十招，依然分不出胜负。看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当日苏衡喝醉了以后没头没脑说的那句话，是带着怎样的落寞与沉重。我抬头望着这黄土地，听着兵器交接的声音，心中一阵钝痛。
　　远处的两人，忽的停了下来，不知说了些什么，才又拿起剑打起来。但这一次并没有打多久，因为当苏衡长剑指着顾喧心脏，顾喧的长剑放在苏衡的颈边时，苏衡是很明显顿了顿。下一秒，顾喧扔掉了手中的长剑，双手握住了长剑，直直用力插入了自己的胸口。
　　苏衡整个人僵直了，坐在了马上一动也不动。过了一阵子，他反应过来，决然拔出深埋在顾喧身体中的长剑，使出一个轻功，拔下了匈奴的帅旗。失去元帅的匈奴军，很快呈溃败之势，四散而逃。
　　自然，我军大获全胜。
　　我迎着风坐在山头，不顾身上全是一层黄沙，眯着眼瞧着不远处横尸遍野的战场，心中不胜唏嘘。日暮时分，我听到一阵中软的乐声。我靠在岩石背后，静静听完了这曲带着无限悲怆的《十面埋伏》。之后过了一阵子，又响起了《广陵散》。
　　我掏出那支玉箫来，隔着这漫漫黄沙，与他的和在了一起。但是，这一首《广陵散》并没有弹完。而我知道，苏衡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将这首曲子弹完了。
　　三日后，我接到夏家的飞鸽传书。
　　直到离开大漠，我都没有去见苏衡一面。

　　{陆}
　　权倾朝野的后果自然就是遭到圣上的削权。眼看着苏夏两家在朝廷的势力越来越壮大，圣大首先将夏家拉下马。按照我爹的说法，他在庙堂之上不小心得罪了圣上，所以被贬到了这个荒蛮之地——永州。而实际上，这只是削权的第一步。
　　我骑着那匹黑色的良驹，赶到了永州。爹在永州当刺史，只是一个官名听起来很大，实际上没什么实权的闲官。这一年，我爹年过六旬。而我在永州的刺史府中，再见到他时，头发全都斑白，已像是风霜苍老了十年一般。而我不过就出外游历了一年多而已。
　　我的娘，则穿着布衣，搀扶着爹，站在刺史府的门口接我。她神色憔悴，再怎么看也不像是前丞相的夫人。
　　苏衡在一个月后班师回朝。圣上还因此出城迎接，排起了长长的观摩人群。但顾喧是苏衡的师父这件事终是传入了圣上的耳朵，即便他亲手大义灭亲，圣上也始终心存芥蒂。回朝没多久，苏衡就回了边疆。而这一次，是匈奴的大汉亲率精兵南下，想要入住中原。
　　轻功举世无双，琴艺技惊四座的苏家公子，小侯爷，定国将军，在与匈奴大汉对阵的第三个月，因为缺乏粮草，未等到援兵，死守着边疆的城池。最后，他壮烈战死了。死后，匈奴大汉在众多尸体中找到他的，将他的尸体带回他的属地，悬挂示众了足足三天。
　　这是我的师父，夏家的世交，苏衡公子的最后结局。
　　早在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的前一晚，送了一封信给我。我以为自己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他和我说上一句话。我手指颤抖，心潮澎湃，拆开了信封。偌大的生宣上，只散落着几个他苍劲有力的字。
　　——“笙儿，好好活下去。”
　　苏衡，这竟是你最后想告诉我的话。
　　在苏衡壮烈战死之后的第三天，我爹收到了圣上的谕旨——当即前往大漠，死守住玉门关。我爹当了一辈子文官，哪懂什么带兵打仗的道理？那个晚上，他独自在府里的中庭站了一夜，露水都沾湿了他的衣裳。第二天，他带着我们夏家前往大漠。
　　但没到达大漠，我的爹就在路上生病，而且是一病不起。到达大漠以后，没等到第一场大战，我爹就撒手人寰。他去世以前，将我唤到他榻前，握紧我的双手，喃喃道：“笙儿，你没入官场是对的，为父没有……害了你吧？……你，你别怪为父……”
　　说完以后，他咽了一口气，双眼一闭，双脚一蹬，就这样去了。
　　大战打响的一个月后，我娘也忽的生起了大病，没过半月也跟着去了。
　　自此，这个世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遣散了夏家的仆人，无依无靠，亦因是罪臣之子，无法考取功名，最终开始过上漂泊流离的生活。每每想起夏家的事情，我便心如刀割，夜不能寐。苏家并不比我家好的了多少。自苏衡去了以后，苏家也迅速没落，据闻搬出了京城，不知到了何处定居，成了平常人家。

　　{柒}
　　我四处飘零，最后到了江南定居。心中虽有时苦闷难言，但所幸更多时候心里是一片清明。我花了大半时间研究乐律，钻研琴艺，终于算是闯出了些名堂来。闲暇时，我到一些公子哥儿家中讲课，当起了先生。
　　在江南一个寻常的春天，一片雨雾迷蒙之中，我重遇了苏家二小姐。
　　那一天，我从茶馆出来，放眼望桥上看去，见到一个穿着月白袍子，打着青色油纸伞的人。她墨黑的头发轻轻用玉簪子别着，怀中抱着一把中软。我心下一喜，不顾雨天路滑，一下冲到桥上，拉住那个人的袖子，低低唤道：“青玄。”
　　你看，我找到你了。
　　她转过头来，微微诧异地瞧着我，蹙眉道：“你认识家兄？”
　　看着与苏衡相似的面容，我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苏家二小姐。那位与我订了娃娃亲的苏家二小姐。我们断了将近二十年的姻缘，也在这个时候续了起来。
　　在江南生活了五年后，我重回了一趟京城。当年伴随我左右的黑马已经不在了，而京城还是这样繁华。繁华的像是容不下任何一个人一样。
　　我回了一趟森明山，却是满身疲惫地下来。
　　五年空置的院子，铺满了厚厚的灰尘。我在梨园里的梨树下，挖出了五年前埋下的梅子酒。但那里并没有多一壶梅子酒。而意外的，我在梨园并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个衣冠冢，上面是熟悉的字迹写着几个字——“师顾喧墓”。原来，苏衡回来过。
　　我靠在满是雪的墓旁，将壶中的梅子酒喝尽。喝到最后，我并没有醉，反倒是愈发清醒。我对着头顶清冷的月光，抚上碑上的字，低声道：“师叔，你说青玄什么时候才会从大漠回来，和我喝酒呢？他可是我的苏衡啊。”
　　第二天，我在顾喧的墓旁边，再立了一个衣冠冢。我带不回他的人，但我想他最想留在这里，和师叔在一起。永永远远的在一起。他就只会留我一个人，如此孤苦伶仃生活在人世间。你看看，苏衡你多狠心。
　　曾经门庭若市的夏府，已经是一片废墟。我爹曾和我说过，夏家走了没多久，夏府就失火了，大火烧了一夜，什么都不剩。五年以后，这里还是一片废墟，黑漆漆的一堆焦炭。我抬脚走了进去，在一片废墟之中找到了往日的后院，从怀中掏出一个断开的玉佩来，挖开表面那层烧焦的泥土，将玉佩埋在地下。这个断开的玉佩，是当年我爹和娘的定情信物。
　　恍惚中，我回过头还会见到，年少时的我约见三五七个朋友，到后院的凉亭吟诗作对，好不快活。又抑或，在家中无多少客人之时，我与先生到后院的假山处，对着池塘弹上几首小曲。更小些时候，我独自偷溜出去玩到很晚回来，总以为要挨板子，偷偷从后院饿着肚子溜进我的房间，总会在房间见到在绣着女红等着我回来的娘，饭桌上是她留给我的饭菜。
　　想到此处，我愈发觉得，昨日之日不可留。

　　{捌}
　　而立之年，我风光迎娶了苏家二小姐。三年以后，我有了一对可爱的子女。我带着不多的家当，与家人迁到了永州，这个仍旧是荒蛮之地定居。我每日晨起动征铎，无奈天赋不在此，无论我付出多少努力，还是收成不佳。
　　我的妻子过去虽是大家闺秀，亦从未干过这些粗重活，所幸她乐在其中。几番下来，她做的竟比我好。日子也就这样无波无谰，平平淡淡过了下来。一转眼，我已经过去了年少轻狂亦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一想到往后这漫长的人生，竟再无一人像你如此这般，我便觉得相当无趣。但是，苏衡，我始终记着你那句话，所以鼓励自己，好好活了下来。
　　但是，我再努力也敌不过天灾人祸。这样太平的日子只过了五年。
　　五年以后，永州犯了一场百年一遇的洪涝，所有收成都跟着泱泱大河水东流，再也不复回了。洪涝过后，首先闹起的是饥荒。因之我还算有些家底，所以我的一双子女和妻子并无大碍。但接下来的日子，就不如想象中简单了，因为紧接而来的是瘟疫。
　　很不幸，我染上了瘟疫。妻子急红了眼，在我再三劝慰下，还是将我送回了京城，说要依托娘家最后的关系给我找个御前大夫来瞧瞧。在路上颠颠簸簸，加上天气闷热，我病情反反复复，终于在到京城一个月前，病重了。这个时候，我不禁想起了夏家，不由得哑然失笑。
　　到达京城以后，我喊停了正马不停蹄想将我拉到某个皇宫贵族家的车夫，改到将我拉上了森明山。过了半天，车夫在院子前停了下来，将我从车里抱出来，放到了前院。我瞧着妻子关切的脸，对着晌午的太阳，微微出神，低低有气无力唤道：“青玄……”
　　你留给我几个字，我用了一生努力，勉强算是做到了。许多年以前，这个院子仍未荒废之前，我们一同住在这里，你未和我提起过半点顾喧的事情。在春光正好，遍地油菜花的日子，你会同我一齐拿上中软到后山的小溪上，踩上个小竹筏，一路顺流而去，到下流的峡谷处，弹上几曲。而我在一边弄几个小菜，拿出珍藏许久的梅子酒，痛饮一顿。
　　那个时候，真是我此生最痛快的光景了。
　　“我在。”
　　一双温暖的手握上了我的。我别过头就看到妻子泪眼盈盈的脸，想抬起手来替她擦掉眼泪，却徒然发现我使不上半点力气，只能用上最后一口气，虚弱说道：“你是苏家二小姐，我都知道。”
　　我的苏衡自许多年前去了大漠，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而直到许多年后的现在，我终于是等不着他了。
　　这些，我都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