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尽葳蕤》慕颜惜染

1、第 1 章

　　秋季，往往带着几分寂寥萧瑟之意。
　　是以空山虫不语，衡阳雁归去，寒潭落叶渡，红枫染血泣。
　　皆作秋之境，自有一番绮丽，宛如画中景。

　　早些时候飘了一场小雨，又在正午时分悄悄止了。空气中浅藏着雨后的清新，足下碎了一地金黄。踩在上面，感觉像踩在了柔软的地毯上，有雨水自叶缝间淌出，混着点点泥土沾湿了我的鞋。
　　不知道是这森林沉淀了多少年，才能积累出这般厚软的叶毯。
　　虽然已是秋天，我却因为走了不少路而感觉到有些烦热，抬手擦去额前沁出的汗珠，我喘了口气，解下腰中的水壶，微微抿了一口。

　　张千阳，快些走吧！否则天黑之前就赶不到城里了，到时候栖身野外，这荒郊野岭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野兽出没，做了它们盘中餐那可真就划不来。

　　我暗暗鼓励自己一番，又踏上了路途。

　　走着走着，天公真是不作美，一道闪电划破墨色天空，雷声和倾盆大雨接踵而至。没一会儿我就被淋得全身都湿透了。

　　进山的时候我打听了一下，有个老人说山里有一座原先用来堆放无人认领的尸骸的义庄，不过后来因为闹鬼就荒废了。

　　本想着坚持下山，又想到下雨路面泥泞湿滑，举步艰难，我只好冒着雨到处寻找这座义庄，幸运的是，我很快就找到了它。

　　它就这么孤零零地坐落在林子里，门也是坏的，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
　　我顾不得太多，冲了进去。
　　屋子里因着几扇窗户破了大洞，外面的光线落了进来，倒并不是很暗，这里很空，只有一些木板，兴许当初是用来放尸体的。梁上挂了些破布还结了不少蜘蛛网，在风里飘来飘去，有些渗人。地上灰尘不太多，凌乱地散步着一些脚印，看来最近还是有人来这里的，大概也是跟我一样避雨或者借宿。
　　我是肯定不会去碰那些木板的，离得远远的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

　　衣服全被淋湿，紧紧贴在我身上，非常难受。风透进来，在室内肆无忌惮地横行，我打了个好几个寒颤，掏出带来的打火石，不过它也被淋湿，估计是没什么作用了。
　　我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这样就稍微暖和一些。

　　离家一个月，以为带足了盘缠，问好路线就没有问题，果然还是我太天真。

　　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时，我好像听到雨声中夹杂着脚步声。我立刻清醒了过来，往门外望去。夜色里，有个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是个衣衫褴褛的老人。穿着青色棉袄，袄子打了几块补丁，右手手臂上那个补丁还裂开了，连棉絮都清晰可见。
　　他见到我默默坐在一边看他，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算是跟我打了招呼，我也回以礼貌的笑。

　　我们俩都坐在离门不远的地方，他和我面对面坐着，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但不远。

　　这个老人头发花白，粘了几片枯叶。面容憔悴，脸上皱纹很深，像一道道沟渠，雨水从他发上落下，在他脸上能停上好一会儿，大部分都陷在他皱纹里了。

　　他和我的坐姿一样，只不过我在打量着他，他却似乎对我一点也不好奇，从坐下来开始，一直闭着眼，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丫头，你看够了？”
　　“咦？”
　　我向他投去惊讶地目光，那老人缓缓睁开眼睛看我，明明他整个人这般沧桑，那双眼睛却清明如镜，仿佛什么都能看穿。
　　“丫头，老头虽然年纪大了，可是我不瞎，你身穿男装，也作了一番打扮，但始终男女有别，看不出才有鬼。我是不知道为何你一个姑娘要流浪在外，萍水相逢也算缘分，奉劝你一句，外面很危险，雨停了，你还是快些回家吧！”
　　他见我讶然，冷哼一声，说道。
　　“多谢老前辈提醒。”
　　他依然合着眼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我细细琢磨了他的话，觉得他这番提醒倒很是中肯，看来他应该是个好人，当下也就放下心来。
　　“老前辈，你为何说这外面很危险呢？我一路从家里过来，也有半月有余了，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啊！晚辈头一次离家，不知其中险恶，还望前辈提点提点。”
　　“你不是本地人吧？”
　　“嗯，我是京城来。”
　　“难怪你这么天真。那京城是全国上下最粉饰了太平的地方。天子脚下三分面，出了什么事第一时间就能解决。你刚来所以不知道，这麓安县附近最近涌出不少山贼，聚集在此山中，对外号称“铁牛寨”，信奉那关二爷，头目叫做樊江，人称翻江倒海樊三爷。我呸，关二爷要是知道自己被一群山贼供起来，能气得把棺材板啃穿。”
　　那人吐了口口水，语气尽是鄙夷和不屑。又道，“丫头，你可知山贼是做什么的？”

　　我答道，“打家劫舍，祸害百姓！”
　　“差不多吧，他们不仅坏事做尽，还糟蹋良家妇女。”
　　我听了微微皱了下眉头，说，“这些坏人干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官府都不管吗？”

　　“管啊，这不双方县令正吵架呢，都想管这事，挣点儿功劳好升迁，这大岭山本就是两县交界地，一半归麓安县管，一半归户田县管，那山贼两边跑，钻了些空子，白白得了便宜不说，还耍得这两个白痴县令团团转。”
　　“他们为何不联手？”
　　“这两县一直太平无事，现下好容易有点风吹草动，自然是争着来解决，解决完，报上去，上面一高兴，那就升官了。升官，去哪儿？京城，金陵，余杭？哼，反正不用待在这些穷乡僻野了。”

　　“可是他们这样，最后害得还是两县的百姓啊！”

　　那老人听我提到祸害的是百姓这句时，他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一席话末了，还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又说，“你个小姑娘尚且能想到这些，那些个读书人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只是空有假仁义。百姓怎么样也碍不着他们一星半点。老头我这次本是去麓安县看望一个朋友，然后就直接就回浙江。不过事已至此，只能顺道去趟抚州，向我那老朋友通知一声，看看他出面干涉，能不能整治一下。”

　　如此听来，那老人好像还有些来头，不禁让我有些好奇。
　　“前辈，冒昧问一句，您叫什么名字？”
　　“一般问人姓名之前，不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吗？”
　　我是觉得唐突了，便不好意思地伸手捋了捋垂下来的湿发，掩饰了下尴尬。
　　“晚辈张千阳，字予贤。”
　　“我姓迟，单名一个渊字。”

　　这名字听着很耳熟，我在心里默默念了几遍。
　　“您，您是迟渊？”
　　我突然想起来是在哪儿听到这个名字的了。爹曾经跟我说起过，这可是当年赫赫有名的东南第一幕僚。
　　说起这个迟渊迟先生，那可是大有来头的人。他早年考取功名，却怀才不遇，后幸得当时的直浙总督白敬朝白大人赏识，两人合作几年，却平清了东南几十年的倭患，护得沿海一方安宁，现在福建那边据说还有为了感恩白敬朝大人而建的塑像。

　　“你听过这个名字？”
　　“当然听过，如雷贯耳！您和白大人可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呢！晚辈听了不少您二人智斗倭寇，重创敌人的故事！晚辈一直非常崇敬你们。”

　　迟渊一下便默不作声，半张脸没入黑暗里，我亦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我以为有哪句话冒犯到他了，一时间兴奋的劲儿也消了大半，琢磨着怎么跟他道歉。
　　“迟某风雨半生，曾无限风光，也曾重重摔落人生谷底，本以为这世间再不会有人提起这些个事情，亦不会有人再记得我姓名！怎料老天安排，在这破庙里遇到你这小丫头，你说是知道我姓名，还直言崇拜我！造化啊！”
　　迟渊一阵唏嘘和感慨，言语间尽是苦涩，就连嘴角勾勒的一抹笑意，也带着说不出的落寞。

　　他本和白大人合作得天衣无缝，岂料世事无常，白大人含冤入狱，最终病逝于狱中，而迟渊一直在狱中苦苦撑到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这才在好友的多方奔走周旋下，被释放出来。我无法得知他当时的心境，但那一定心头别有一番滋味。

　　“先生，这里不是破庙，是义庄。”
　　我见他面露出的悲凉之色，忍不住纠正了他语句里的错误。
　　“。。。”
　　迟渊那边立刻就沉默了。
　　我还想说什么，忽闻外面有哒哒的马蹄声，接着又听到了几声马的嘶鸣。

　　二、
　　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快步走了进来。为首的男子四十多岁，络腮胡，眼角有刀疤。一身发达的肌肉使得他看上去像一堵墙一样坚实。

　　他们每人都提着明晃晃的刀，一手拿着火把，我这才发现外面的雨势渐退，只有些许星星点点的雨丝还在坚持不懈的落下。

　　那些人一进来，屋子里一下温暖明亮了起来，但我一点也不高兴。
　　他们一共有十几个人，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凶恶。此刻他们就坐在我旁边不远，我悄悄看了下迟渊，他倒是很淡定。我不愿和这些人离得太近，又不敢有什么大动作惊动他们，只好朝迟渊那边一点一点地挪移，刚挪了一半儿，就听见有人阴阳怪气地说，“哟，小哥，这是见不得我们哥儿几个坐在这儿？嫌弃了？”
　　我心下一凉，咽了咽口水，不敢回头看他们。
　　“几位好汉莫要误会，我这小侄是见着几位好汉身材伟岸，气质不凡，想来也是不俗之人，所以特意想要给诸位多腾些位置，好留给诸位好汉歇脚。”
　　迟渊开口替我解围，语气非常客气谦卑。
　　“你这老头倒是会说话！我喜欢！”
　　一个浑厚豪迈地声音响起，声音像雷鸣般洪亮，吓了我一跳。
　　“老朽不过会点嘴皮子功夫，让诸位好汉笑话了！千阳，过来！莫要打扰了诸位好汉休息！”
　　迟渊向我招了招手，我得令以后赶紧连滚带爬跑了过去，坐在迟渊身边，我才稍稍安了心。定睛一看，对面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俩，我低下头装作思考问题，不敢再与他们有直接的眼神接触。
　　“老头，你可知这地儿是谁的？”
　　为首那男子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迟渊淡定地答。
　　“王土？老头，呵，告诉你，那皇帝不过屁大的孩子，他能管到这儿？这儿是我铁牛寨的地儿！你和你侄子来此地借宿，可有经过我们的同意？”
　　我心里一紧，这些人居然对皇上出言不逊，真是活得不耐烦，要换在京里，被那些个锦衣卫知道，不消片刻就能将这些人一网打尽，抓去统统砍了头。可惜这里离京城较远，没有锦衣卫。我此刻无比怀念这些声名狼藉的锦衣卫。

　　“诸位好汉，我这小侄自小父母双亡，又是个哑巴，旁人都不肯收留他，一直跟在我身边长大，诸位好汉也见到了，我也是老头一个了，一身都是病，活不活的过今年年底都是问题，这才带着他来抚州投奔亲戚，不料，亲戚是见到了，可惜碰了一鼻子灰。返程又见天下大雨，无意踏入各位好汉的地盘，还望好汉们海涵！”
　　说着，迟渊对那些人拱了拱手，言语间甚是卑微，全然没了方才的架势。
　　“我看你侄子细皮嫩肉，倒不像个男的，莫不是准备送入宫中做太监？”
　　其中一人说完，剩余的全都哄堂大笑。

　　他们笑着，我的心却提到嗓子眼。
　　这些人就是迟渊口中说的山贼，若被他们发现我是姑娘，后果是我无法想象和承担的。我宁愿现在一头撞死也不愿受他们侮辱。

　　“小侄是南方人，生在江南水乡之地，难免柔弱了些，怎可与诸位好汉的英勇相提并论？”
　　我内心忐忑之际，迟渊又开口了，依然不慌不忙，似乎并未把这些山贼放在心上。
　　“你这老头会说话！老子就喜欢识时务的人，交出钱来，我们就不杀你和你那小太监侄子！”
　　为首那山贼语气理所当然，并且似乎以为这是给了我们多大恩惠一样。

　　“那是自然，千阳，钱拿出来孝敬各位好汉。”
　　迟渊看向我，伸手，我愣了一会儿，他使了个眼色，像是问我要钱还是要命，我点点头，哆哆嗦嗦地拿出腰间的钱袋，放在他手上，他这才又换上一副讨好的神情，起身走过去，双手将钱袋奉上，还不忘又感恩戴德地夸耀了那些山贼一番。好像他们不是山贼，是拯救万千黎民百姓的大恩人。
　　为首的山贼打开了我的钱袋，倒出里面的钱财，数了数，满意地放回去，收在自己的怀中。

　　“兄弟们，走！”
　　待迟渊重新回到我身边时，那些个山贼终于纷纷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相继离开。为首的那男子走在最后，出门时他看了我一眼，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你腰上的东西，解下来！”
　　他指着我，说。
　　我愣了一下，摸了摸腰际，那是一块玉佩，二哥送给我的礼物，由京城翠玉轩打造，价值不菲。一时间我有些犹豫，那男子见我不给，知道是好东西，便上来夺。
　　“畜生，还不把你那相好给的玉佩交给好汉！”
　　迟渊突然发难，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根本躲不过，直接倒在地上，那山贼见势头正好，顺手夺去我的玉佩，然后冲我挥了挥手中的玉佩，炫耀似的笑了笑，满口黄牙上还沾着一片韭菜。他心满意足地离开，迟渊则起身，甚至还出门恭敬地送走了那些山贼，一直到看不见山贼的影儿，他才又进来。
　　“先生，方才，谢谢你。”
　　我捂着有些发红的脸，说道。

　　迟渊虽然动手打我，但他也是为我着想，当时他若任由我与那山贼对峙，那山贼早晚会看出我是个女的，到时候就不止失点钱财了。
　　“迟某人身无分文，倒是靠你那些钱财才得以活命，否则就凭这嘴，还说不出命来。那些个山贼，都是亡命之徒，今天也是我二人运气好，他们没把我们怎么样。”
　　“先生。”
　　“丫头，教你一课！人出门在外，尤其是独身一人，要学着收放姿态，无论自己在家中是大小姐还是小明珠，在外面，总有不买账的人。你记住，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能够保全自己性命的时候，一定要想尽办法，不可放弃和慌乱。比如今天这样的情况，冷静和隐忍才会有生机，你一人是万万敌不过这些山贼的。所以，越是会隐忍之人，越是能爆发出惊人的实力，也是笑到最后的必胜方法。”
　　“晚辈受教，多谢先生提点。”
　　“行了，他们一时半会也不会再回来，你我二人赶紧走吧！”
　　“可是天都要黑了，抚州城门大概也已经关了！”
　　“跟我走，我带你进去！”

　　迟渊已经走了，我快速跟了上去。

　　天空依然飘着细雨，脚下路很滑，我深一脚，浅一脚，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摔地上了。

　　“丫头，在城里，无论谁问你，你都要说是我的侄子，咬死了不要松口。再问你别的，你就一概不答。”
　　“是，先生。”

　　迟渊算起来今年也六十好几了，但是走起路来却比我还快。我酿跄地跟在后面，只能刚好勉强跟上他。

　　下了山，我们一刻也不曾休息，直奔抚州城，我都有些体力不支，但迟渊依然健步如飞，好像一点事都没有。

　　不愧是在东南沿海跟倭寇打过仗的人！脑子好使，体力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