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微光》叶噗叽

5、第五章

　　中午回到科里的时候，白桐刚下手术回来。他进了门看见我还没来得及换下的便装，一脸惊诧地打量了我半天，我让他那膈应人的眼神看烦了伸手要推他。
　　他这才回过神来：“嘿，老陆，你上午请假了？”
　　“恩。”
　　“干啥去啦？上了那么多年班也没见你请过假啊。”白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了个苹果啃起来，一边啃一边吧唧嘴，“你吃不吃啊，昨天病人家属给的，倍儿甜。”
　　“我爸昨天住院了，今天上午的手术。”
　　“啊？我叔啥病啊？”
　　“心脏，放的起搏器。”
　　“是住在咱本院了吧？回来一会儿下班我和你过去看看呗。”
　　“你别给添乱就行了。”
　　“哪能啊，我一直觉得你爸特待见我，真的。”白桐腆着个脸说。
　　结果下班的时候白桐硬是跑出去买了一堆东西要给我爸送去，我说你别破费走形式主义了。他白了我一眼，说：“这怎么能叫形式主义，老爷子当初就和我亲爹似的，这住院了我能不买点东西慰问慰问嘛！”然后一手提了一个大袋子进了电梯。
　　白桐一进病房就开始臭白话了。
　　“叔，婶儿！”白桐看见我爸妈立刻走过去打招呼，顺便把手上提的两个袋子放在了床头柜上。
　　“诶，小白来啦！你说你来就来吧还买东西干什么！”我妈见白桐来了，一下笑得特开心，直接过去拽了个凳子过来给他，“来来，坐下吧，都上班忙了一天了。”
　　白桐也没推辞，一屁股就坐下了，把我晾在一旁干站着。
　　“叔，你这感觉好点了吗？”
　　“还行，就是手术这边大夫不让动，这一下午可把我给别扭坏了。”
　　“忍忍马上就能动了，您这不是刚放完起搏器嘛。今天中午予光和我说的时候把我给急的，我这还说寻思着哪天去您那陪您喝酒下棋呢。”白桐把我爸给说乐了，躺在床上笑出一脸皱纹，白桐诶了一声，看了我一眼，“我那买了水果，我给你们洗点儿去！”说着就起身翻他提来的袋子，拿出一兜苹果一兜橘子，然后又看了我一眼“这有盆儿吗，放水果用。”
　　“你坐着吧，我去洗。”看了一眼白桐那样儿明摆着是让我去洗，还偏要装出一副勤快样子。我接过一兜苹果，拿了个不锈钢盆儿往卫生间走。
　　推了一下没推开，这才发现卫生间的门锁着呢。我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了熟悉的声音：“等一下，马上就好。”我这才发现刚才进来的时候一直没看见夏宁远，原来在厕所待着呢。
　　没过两分钟门就开了，夏宁远从里面走了出来，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手里还拿着他刚洗过的上衣。他看见我刹住了脚，随即开口道：“陆大夫，你下班了啊。”
　　“恩，来看看我爸。”
　　我妈听见我们说话，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小夏你只穿一条背心冷不冷啊。”
　　“没事儿，不冷，这有空调还挺暖和的。”
　　“宋老头刚才非说饿了要吃东西，人家小夏出去给他买，喂他吃，结果他吃了两口呛着了，吐了人家一身。现在他舒坦了，又躺下睡了，看把人小夏折腾的。”说完我妈特打抱不平的往宋大爷那边瞪了一眼，目光里都带了刺儿似的。
　　当时我就想，这夏宁远也真厉害，这才多久啊就把我爸妈都收服帖了，受个罪都能把我妈气成这样。
　　我没接话，迈步进了卫生间，把苹果洗了端了出来。
　　刚出来走到床边我妈就把盆儿抢走了，给了白桐一个又塞给夏宁远一个，然后拿出水果刀削皮切块喂给我爸。
　　白桐把苹果塞给我：“我中午都吃了俩了，你吃去吧。”一边说着一边把我往边上拉，一直快拽到门口，然后才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说：“夏宁远怎么在这啊？”
　　“他在这做护工，你不是知道吗？”
　　“一个病房？这么巧啊。我看你爸妈还挺喜欢他。”
　　“恩，是挺巧。”
　　“不过说真的，我要是你爸妈我也挺喜欢他的，长得好看啊，也爱笑，能干活儿。比你这个亲儿子看着顺眼多了，你看你这脸一绷，和谁都一副棺材板的脸，你爹妈看着都不舒服。”
　　“你有完没完。”
　　“行行行，陆予光你就会和我来劲。”白桐在我肩上拍了一巴掌冲我一阵呲牙咧嘴地抱怨，“哪天你爹妈不要你了你可别来求我收留你。”
　　“放心，没那一天。”
　　白桐贫起来就没完没了了，我思考着要找个什么理由把他赶紧轰回去。结果还没等我想出来他电话就响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嗯嗯啊啊了半天才挂了电话。
　　“叔、婶儿，我这有点事儿得赶紧去一趟，回来明天再来看您呐！”说完又给了我一巴掌，“我走了哈，省的你还得琢磨着怎么轰我，别以为我不知道。”说完了就转身推门出去了，又从外面对着门上的玻璃窗冲我做了个鬼脸才走。
　　我看白桐走了想想是不是应该让我妈也会去睡觉，上了年纪不能太折腾，尤其又从这守了我爸一天，不累是不可能，不能我爸病了再把我妈也累病了。
　　“妈，要不今晚你回去睡觉吧，我爸这儿我守着。”
　　结果还没等我妈回话，夏宁远便插话道：“今天晚上我不用回去，陆大夫你和阿姨都回去睡觉吧，一会儿宋大爷这儿有李姐照顾着。你们要是放心，叔叔这儿我来守着就行。”
　　“那怎么行，予光你留这儿，我晚上还真得回家一趟，明天得给你爸拿点儿换洗的衣服来。”
　　“那行，妈我送你回去。”
　　“别，我自己坐公交车就行，我这儿带着老年卡了。”
　　“这快过年了，年根儿底下乱，我送你回去吧没多远。”我妈拗不过我，只得答应了。
　　把我妈送回家我又自己开车回了医院，折腾一趟用了一个多小时，半路上又堵，到了医院已经挺晚的了。
　　进了病房我看李姐已经在了，而夏宁远正坐在我爸床旁边给他念报纸，我爸还躺在那一边听一边作评论，看见我来了也没搭腔，就扫了我一眼继续听夏宁远给他读报。还时不时问夏宁远嗓子累不累，要不要喝点儿水。
　　看了他们一会儿觉得有点看不下去，便对夏宁远说：“要不我来吧，你去休息吧。”
　　“没事儿，我不累，而且也快念完了。”夏宁远已经重新穿上了那件深蓝色的上衣，看着胸前还半湿不干的，皱巴巴的贴在身上。他抬眼看我，眼神清澈，然后对我说：“陆大夫你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这里我来就行了。”
　　“你们都去休息吧，我有事儿直接按铃叫护士就行了，予光你明儿还得上班，小夏你也累了一天了，都别逞能了。”我爸看着我，示意我去休息，“要真关心我就别让我心里过意不去。”
　　“没事儿，反正我家里离得远，大晚上的懒得回去了。”夏宁远道。
　　“那要不然你就跟予光去他们值班室睡吧。”我爸提议道。
　　“还是不……”
　　“行，去值班室睡一会儿吧，今天应该没人在。”
　　夏宁远犹豫了一下，也没再继续推辞，临出门时和李姐交待了几句，背起他的包跟我去了值班室。
　　值班室是对着的两张上下铺，今天正好没人。
　　“今晚在这休息吧，我先下楼了，晚点儿回来。”我准备等我爸睡了再回来休息，于是叫夏宁远先待在这，自己先回去一趟。
　　“谢谢你啊陆大夫。”
　　等我爸睡下我才回到值班室，11点多了屋里还亮着灯，进去就看到夏宁远正抱着参考书盘着腿坐在床上翻看，身上裹着白单子缩成一团，活脱脱团成了一个大包子。
　　他见我回来了才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然后抬起头问我我爸怎么样。
　　“刚睡着。”我道，“你这是高考的参考资料么。”
　　“是啊。这都是我两年前看的，也不知道新出了多少个版本了。这两天重新拿起来复习发现也还记得不少，看来当初在里面看了那么多也没白看。”说完他抬手胡噜了下头发，自嘲地笑起来。
　　“别想那么多了。”我说，“既然今年要重新考以前的事儿就都忘了吧。”
　　“恩。”
　　“早点休息。”
　　我见他放下了书，躺在对面的床上，盖了被子然后阖上眼。这才走到门口关了值班室的灯，然后做到了床上看着窗外的夜景。
　　从9楼向外看去，天空中没有星星，只看到了远处林立的高楼大厦，霓虹灯不时变换着色彩，组合成不同的图案和字幕，可在今晚看起来却显得有些刺目。
　　“陆大夫，你不睡吗。”夏宁远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
　　“恩，还不困。”
　　“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强迫自己想想数理化的题，或者想想英语和文言文，想着想着就困了。”他继续道，“当时在监狱里，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绝对不能想家，不敢想。因为越想就越睡不着，说不定还会做梦，而且会觉得自己特别寂寞。”
　　我看向他，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能清楚地看到他黑亮的瞳仁。
　　他低笑两声：“那时候每天都会想家，想我姐，想出来后日子要怎么往好里过。可是后来真的出来了，回家了，看见我姐那么苦，自己也混得不好，就觉得当初的幻想都破灭了，一开始真的觉得特别失望，可是现在想想，这个幻想毕竟让我撑了两年，也不能说不值。”
　　“我姐为了我，辛苦了将近10年，结果最后他弟弟也没给她挣脸，把自己给弄进监狱里了。所以我就想，以后能帮我姐的我一定帮，能给我姐的也一定给，我对不住她。”
　　“我姐知道我想重新高考特别高兴，让我好好在家复习，她出去多找两份兼职，不让我出去干活儿，怕我分心又怕我受累。但是我真的特别心疼她，每天晚上看她回去的时候都累的站不住了，所以我就只能瞒着她出来找点活儿干，不然被她知道了肯定又要生气不让我干了。”
　　我听到，他的声音开始带着轻微的颤抖。似乎过了很久，在我都要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时，他却突然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陆大夫，不好意思啊，让你听我说了那么多废话。”
　　“没事儿……”我喉咙突然哽住，不知道还能再多说些什么，脑海中不断浮现的是夏晨曦的容貌，然后把她和夏宁远的描述回忆重叠在一起。那个在印象中瘦削单薄的女人，此刻在脑中的形象逐渐变得丰满清晰。
　　“陆大夫，真的挺谢谢你的，真的。”他又道，“好多事都麻烦你了。”
　　我没有再回答，因为突然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说不客气么？可我真的觉得那样太客套，显得太疏离。突然觉得，原来不会说话是那么不方便的事情啊。
　　而他也不再说话，整个值班室一下安静了下来。我听到了自己的手表秒针在走动的声音，“哒……哒……哒……”一下又一下地响起，没有间断，也没有停顿，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
　　黑暗中我看到他仍旧在看着我，对上那双眼睛，我移不开视线。突然间开始心疼夏宁远和夏晨曦，心里有点闷又有点堵，感觉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而张了张嘴却依旧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我无法用言语表达。
　　于是，一室沉默，没有人出声，但是能听到平稳的呼吸声，不疾不徐。月光洒进屋内，照出有些虚幻的光影，他被隐藏在阴影中，我也一样。而我仍能借着光看到他的脸，他的任何表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闭上了眼，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床铺发出了一声“吱呀”的声响。然后好像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很低很轻，对我说：“晚安。”
　　“恩，晚安。”
　　晚安，夏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