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宣》辜椿榕

3、第三章 扫把星

　　第三章扫把星

　　文宣醒过来时第二日上午，那时何大春已经上学去了。

　　何大春一整天心思都没在读书上，也没在玩上，反正就是走神，上课把铅笔咬得露出了铅芯。

　　他和二狗子商量对策，二狗子表示他们商量没有用，到底怎么着还不是得看大人们。但是二狗子说，他偷听的消息，说是他爹让人去联系老王头了。

　　“只要老王头找到了，你们就可以‘退货’了。”二狗子说。

　　何大春点点头，他当然希望如此的。免得他妈还去陪文宣睡。

　　放学后也不去乱跑了，马上飞奔一样回到家。但结果却是让他失望的。他看见那屋子依旧上着锁，也就是说人还是没送走。

　　这就算了，晚上赵春芳依旧陪着文宣睡。这把何大春惹急了，睡觉也不洗脚，还把被子从床上掀了下来。何来富这两天心里本就有火气，还看他闹，抄起鸡毛掸子就是一阵抽。这一打，何大春就更急了，心里更认定这下来了这个小弟弟，他爹妈是不会爱他了，哇地一声就哭起来了，跳下床，鞋子也不穿就跑了出去。

　　何来富对着门外大喊：“你有本事跑，就别回来！回来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这还是何大春第一次被打得跑出去，打归打，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赵春芳担心起来，何来富说：“他能去哪儿！还不是二狗子家！”

　　赵春芳想也确实是这样，也就宽了心，问何来富，“要不要带那娃去卫生所看看，这天天萎恹恹的，不要是出了毛病。”

　　何来富心里烦：“你还嫌赔钱赔得不够？他那就是哭脱水了，多给他灌几碗糖盐水就行了。快点找到老王头把人送走才好。”

　　赵春芳点点头，问是否有眉目了，何来富长叹一声，继续抽烟。

　　后来几天何大春都在二狗子家住着，虽然吃着人家家的饭确实不好意思，但是好在二狗子他爹何匀还挺喜欢他的，而且他爹妈也去打过招呼了，说本来那娃在家就挺烦的了，再有个何大春闹，实在烦的饭都吃不下。何云也就应了接待何大春几天。

　　直到在二狗子家住的第三天傍晚，何大春和二狗子放学打打闹闹地回来，二狗子他妈对何大春说，“哎哟，大春你快回家看看你爹吧！出大事了！”

　　何大春一听，赶紧甩了书包往家里跑。回家后，发现家里一屋子人。何大春挤进去，看见他爹躺着床上，一张干枯的脸因疼痛扭曲着，再看看他爹露出来的腿，上面夹着两个木板，然后用布条裹着。

　　后来何大春听二狗子说才知道，说是找到了老王头，就在镇上，何来富便带了文宣去找老王头，意思很明了，把孩子还回去，人他们不要。但是到了镇上后发现哪里有老王头的影子，知情的人说，他们那伙人中间有人被警察抓了，现在大家都四处躲着呢，估计一时半会是找不到人的。何来富觉得运气太背了，急得汗都把衣服打湿了，但多处询问后又再无多的线索，无奈之下，只得先带文宣回来。，却不想坐着驴车回来的路上，那驴子不知道是脚下踩了什么东西，一声叫唤，然后就乱动弹起来，何来富拿着鞭子抽了几下那驴子还是乱叫，眼看车已经被驴子拖到了山坡边上，何来富赶紧跳下车拉住驴子，谁想，那边缘的土堆就是虚的，一脚踩下去，直接就碎了，然后何来富就摔下去了，其他地方也只是擦破了皮，就是腿，撞在块大石头上了。估计是骨折了。

　　然而文宣，毫发无伤。

　　找了村里接骨的大夫，赵春芳都吓哭了，大夫说，不严重，一两个月就能好全。

　　何大春看着他爹那痛苦的样子，心里有急又恼，想多问几句，却被大人叫出去，让他别添麻烦。

　　何大春当时也没反应过来这和文宣有什么关系，但是没多久他去上学，就听到人家一边刨地一边说：

　　“何来富真的是在那娃身上栽大跟头了！”

　　“可不是吗？钱被骗就不说了，现在还因为那个娃伤了腿，啧啧，运气真背。”

　　“就是，那娃就是扫把星。”

　　“听说老王头找不到了，那扫把星看样子他们也得养了。”

　　“唉唉，以后不知道有多少事呢……”

　　听他们这么说完，何大春心里恍然大悟，就像解开了一道他不会的数学题一样。他突然觉得找到了所有不高兴的根源———文宣。

　　是的，是文宣。

　　他不来，就什么事都没有。

　　担忧的那些心思，他被骂被打，现在又加上他爹的那条腿———没错，就是他，没有他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他就是个扫把星！

　　何大春想通了一切以后，按捺不住要早点回家收拾文宣。放学后风一阵地就往家跑。

　　他本来还计划着怎么偷到别再他妈腰间的钥匙，把那把锁打开，没想到一进院子，就看到那个他一心想教训的人坐在院子里洗衣服。

　　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在阳光下的文宣。这是他到何家以后第一次被放出来，他的衣服已经换了，是何大春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头上的小辫子和发夹也不在了，看得出那小辫子是被赵春芳一剪刀剪掉的，一刀齐，因为仅仅是扎辫子的地方是整齐的，其他地方的头发长长短短地，邋遢极了。在阳光下的文宣显得更加的白，同时也衬得手臂和脸颊上的伤痕淤青更加明显，他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是一只和他相比实在太大的木桶，他卷着的袖子湿了大半，红着眼睛盯着手里的衣服挫。面无神情，就像个傻子。

　　此时已经知道文宣是个男孩子了，何大春也对他生不出什么感觉来，比如他真白，眼睛真黑，即使看起来很憔悴但依旧十分让人想怜惜，何大春扔了书包，走过去，一把拽这文宣的领口把他拉起来，逼着他与自己对视。那双黑汪汪的眼睛有了一丝惊恐的神采，但何大春丝毫不在乎，凶巴巴地说道：“谁叫你穿我穿过的衣服了！”

　　文宣眼睛湿润了，却没哭，紧紧咬住的嘴唇开始发白。

　　何大春不依不饶，一把松开文宣，把双手抄在胸前，学出大人的气势，说：“赶快给我脱下来！”

　　文宣咬着的嘴唇完全没血色了。

　　何大春急了。拉住文宣衣服的下摆，一把提起来，但是却在手臂的位置被卡住没有一把脱下来，何大春就用力地扯，也不顾文宣已经疼得哭出声来，骂道：“叫你脱你就赶紧给老子脱！磨磨唧唧的装什么姑娘！”

　　十岁的何大春已经能够说出这么狠的话了，幸而那时候文宣还小，并不懂。

　　最终衣服被何大春给扒下来了，文宣的皮肤暴露在清凉的空气当中，一块块淤青让人看着就渗得慌。

　　何大春拿着衣服得意洋洋得冲着文宣笑，而文宣的眼泪已经流到下巴了，然后滴下去，渗进院子里的黄土里。

　　此时赵春芳从屋里出来了，说道：“你别弄他，让他赶紧把衣服洗了！”

　　何大春跑过去，一脸委屈，似乎刚才是文宣扒了他衣服一般，“妈，不送这个扫把星走吗？”

　　赵春芳黑着脸，“我还巴不得送走呢，送得走还留在我们家干嘛！你看看你爹为这个扫把星糟了多大的罪！我们家上辈子欠他了！”

　　何大春转头看着站在那里挫着手指哭的文宣，大声说：“你哭什么！我还没哭呢！”

　　赵春芳把何大春手里的衣服拿过来，走到文宣身边，把衣服扔在文宣头上，说：“把衣服穿上快点把这盆衣服洗了，晚上还想不想吃饭？”

　　何大春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觉得好像明白了什。等到晚上看见文宣并没有到桌子上吃饭，而是坐在门槛傍边，捧着一只小碗，一边吃着面条，肩膀一边因抽泣而抖动。晚上睡觉的时候，文宣被关进了屋子，赵春芳也回到主屋去睡了。

　　何大春看着这一切，心里窃喜，明白他爹妈是不会把文宣当他弟弟来养了，而是当苦力一样养着。

　　其实这也都是没办法的，何来富和赵春芳是巴不得送这个祸害走，但是人贩子了无音讯，实在“投诉”无门。二狗子他爹何云提议说可以再把这孩子卖了，但找来的人贩子明显听说了什么，开价十分的低，只差没说白送的话，再一看到文宣，就说就是送也不要，因为文宣身上的淤青和那死沉的脸，给人的感觉就是只剩一口气了，人贩子们都生怕还没卖出去就死了，而且看文宣一直不说话，都担心他是个哑巴。谁想做赔钱的买卖。推来推去，就是送不出去。事已至此，何云就提议说也可以养在家，给口饭吃就行了，就给你们家干一辈子的活不也划得来么。

　　这大概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所以何大春应该高兴没错，以后他妈再让他扫地打水，他便可以理所应当的说，“不是还有个吃白饭的吗？”

　　何大春这么喜滋滋的想着，倒也对文宣不那么讨厌起来。毕竟有人帮他干活了。

　　第二日何大春赖床不想去上学，赵春芳又要打理家里又要照顾何来富，就让很早就被她从床上托下来的文宣去叫何大春起床。

　　文宣此时依旧是病恹恹的样子，脸上没什么血色，衬得眼睛更加黑，神色疲倦睡眼惺忪地走进去，站在何大春的炕前，咬着嘴唇不知道如何是好。半天扯了扯何大春的杯子。而绣花被褥里的何大春动都没动一下。文宣又扯了一下。何大春不耐烦地在杯子里动了一下，接着拿被子直接盖住了头。

　　文宣有些着急，但无可奈何，就抓着被角在旁边站着。

　　赵春芳进来的时候看见这一幕，气得直接把手里拿着的鞋垫子抽在文宣的背上。

　　“你他妈真是哑巴啊！让你喊个人都喊不起来！饭都给狗吃了！”

　　文宣红了眼睛。

　　赵春芳拿食指用了戳文宣额头，狠狠道：“你哭，你敢给我哭试试！”

　　文宣赶紧咬着牙憋着。他怕，他怕被赵春芳打。他虽然才五岁，但是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些人面前哭起不了什么作用，反而会换来一顿打。小小年纪的文宣已经不奢求能吃到糖了，只希望不要让他太难过就好了。

　　赵春芳收拾完文宣，转身一把掀开何大春的被子，突然来的冷空气让何大春嘶了一声，然后身子卷了卷。赵春芳一把拧在何大春的腿上，骂道：“你属猪啊！你看看什么时候了！”

　　何大春被那拧痛疼得乍得跳起来，下意识地揉着大腿，看着眼前愤怒的赵春芳和站在一样红着眼的文宣，皱起眉毛，对赵春芳说：“妈，都已经迟到了，干脆我就不去了吧。”

　　赵春芳一听这话，抄起些垫子就往何大春身上抽：“你是翅膀长硬了！看你爹在床上下不来教训你就要飞上天了！”

　　何大春被打得满屋子跑，最终被打出门上学去了。

　　虽然迟到，但没想到二狗子去算义气，就在何大春门口等着他，二狗子笑话何大春又被打了，然后问起他那位“媳妇”现在如何了。

　　一说到他现在的“媳妇”，何大春便得意起来，早上挨打的痛，瞬间也觉得没那么痛了起来，和二狗子侃侃而谈，说他妈对文宣如何如何的差，文宣又如何如何的被打被骂。十岁的孩子，还不懂得什么是换位思考，这个词于他们来说太陌生，他们也不会去换位思考，他们在乎的只是自己的所有物是否还在自己手上，不被他人夺走。文宣与何大春的存在，高不了他的那几颗弹珠多少。

　　何大春说：“以后他就是我们家奴隶了，他得伺候我，也给我洗衣服扫地，我想怎么样就这么样。”

　　然后何大春又惋惜地补上一句：“可惜他太小了，不会做数学题，不然我连作业都省得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