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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杯中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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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中,十月仲秋。
我站在太极殿旁的高台上,在秋风中俯瞰重重宫阙层层楼阁万千,忽然就感慨万千。
“你看这北来的秋风,一个月前还是怀春少女的手,会温柔地拨弄着情人的碎发。这一个月后呢,就是整天只关心柴米油盐的糟老婆子,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毫不留情地扇着丈夫的脸。”
停下来喘了口气,有小宫女知趣地上前为我斟酒。等到清酒入喉、在胃中不急不慢打过三个滚后,我不急不缓地叹完先前未尽的感慨。
“到最后呢,才会露出她讨人厌的本来面目,一个阴冷可憎但又不可避免的寒冬。”
我说完,狠狠灌下盏中残留的清酒。顷刻之后鼻间充盈了满满的酒香气,混着大地、泥土、粮食、冷风,和欲望的味道。
欲望,对世间一切至美之物的欲望。如果我注定得不到它,那么就让我在杯酒织就的世界中沉没,享受着只属于我,只能被我所享用的念想与欲望。
耳边仿佛还能听到一日从东第经过早市上朝时听见一个醉酒老人靠在街角边的胡言乱语:“一口一口——杯——中——物,天下——在我手啊,一醉——方休——!”
我站在整个建康的最高处,在众多别人眼里的肱骨大臣面前抬起袖摆擦了擦溢出的濞水。
讨厌的冬天,讨厌的他们!酒才是好东西!唯一的好东西!
“风大了,相王,请回席吧。”此时站在我的身后的是骠骑府的长史谢重,一个算得上稳重踏实的好(?)人,陈郡谢家出身,谢据的孙儿,谢朗的儿子,呵,谢安的侄孙。
我背对着他,继续看着太极殿外的薄暮层云:“景重,你以为我先前那番话说的可有道理?”
我猜想谢重此时一定笑得稳重妥帖,真诚的好像发自内心一般:“将朔风比作泼妇,实在……脱俗。”
我转身,看着他的面庞隐没在宽大的衣袖之后,只留给我一个端庄的礼仪课范本。
呵呵,以为我真的喝多了吗,以为我是聋子听不到你话里的嘲讽吗,以为你是谢家的人就了不起了吗,呵呵,呵呵呵。
心中的腹诽刚刚落地,又是一阵冷风扑上我的面庞,周身弥漫着止不住的凉意。果然!姓谢的说得对,还是早早回到宴席上痛快喝酒才是正经事。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只是我还不知道,那个恶鬼,那个来自阿鼻地狱的恶鬼,即将闯入我为自己,为司马家所筑的梦境当中。
又是一盏贡酒入喉,全身上下都舒服得伸展开来。来自关中之地的上好秫酒,果然比东南烟水之地产的桂花酒梅子酒更有劲道。
噫,整个人都茫茫然地飘到了瑶池会上,瑶池上都有什么呢?有美酒,有佳肴,有美人,有仙曲,有飘飘欲仙,有醉生梦死。
迷迷糊糊中,有人在我身边说道:“会稽王,桓义兴到了。”
谁?
来人重复着他所认为的重点:“桓义兴来了。”
啥?
“会稽王,南郡公来了。”这次的声音我听出来了,属于中书令王国宝。
南郡公?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别人说他是功臣之后、少年英勇,枕戈泣血手刃仇人,皇家拿了明穆皇后的长女给他、让他做了我们司马家的乘龙快婿……然后他志得意满地领兵北伐,居然还一路打到了故都洛阳。
洛阳啊,东虎牢、西函谷、南伊阙、北邙山,八关都邑、九州腹地、天下之中、龙兴之地,中原之魂。
真是个好地方啊,比起终年窝在这四面透风春秋无常夏天燥热冬日阴冷的建康城,洛阳这样的好地方,才是我们真正的归宿。
“录公?会稽王?”讨厌的声音还在继续,而且调子渐高,一声胜过一声。
我倏尔从漫无边际的臆想中被拉回冷冰冰的现实:“噫————何事惊扰我!”
坐在我身侧的国宝轻声咳咳提示:“朝廷新任的义兴太守、南郡公桓玄来向相王辞行了。”
哦,原来只是桓玄。我开始回忆有关这个名字的一切:那个男人在垂死时才不得不定下的嗣子。当时不过一个丁点大的孩子,后来被他叔叔抚养长大、娶了南阳刘耽那个据说灵慧非常的女公子、弱冠之后朝廷许了个太子洗马的素官职位给他,于是乎这小子得了机会在建康城这个声色犬马的地方流连了好几年,我也曾见过他许多次,了解到他擅长诗文、通晓丹青写得一手好字、也能算得上别人眼中的青年才俊,模样……此时桂花酒的后劲忽然上来了,我竟然回忆不了记忆中桓玄的模样,眼前只剩一片迷蒙蒙的水雾,还有星星点点的波澜,仿佛我的面前是骤然爆裂的星光,举目苍穹,触手可及。
国宝十分亲近地拉扯我的衣袖:“相王,桓义兴正在堂下等您传召。”
我糊里糊涂地应道:“桓玄那小子不是刚刚被朝廷任命为义兴太守吗,不在震泽上带着美人泛舟饮酒,跑来建康作甚么。”
国宝又为我斟上一盏桂花酒,很香很甜的味道,令人沉迷、不可自拔,“会稽王难道不知道他已经辞官了,此番是特地上建康城向各位同僚辞行呢。”
“辞行?”我有点想不通,一个未及而立之年的年轻人,已经当上了太守辖制一方,难道还有什么不满足!
我追问国宝:“桓玄说没说他要去哪里?”
耳边依旧是国宝的声音:“相王难道忘了,他毕竟还是朝廷下旨昭告过天下的南郡公,现在辞了官,自然是要回自己的封国了。”他说完视线一转望着宴席中央的来客,刻薄着来人,“说到底,义兴小地方,南郡公怕是看不上吧。”
沿着国宝的视线,在朦胧的意识里,我开始“端详”起那个站在堂上的年轻人。
他一身绯色的朝服,笔直地站在堂上,仪表姿势都一板一眼十分符合礼仪规制的要求,可是太合了,就让人感到无端的拘谨,就像偷穿了成人衣裳的小孩子,总有几分怪异。
我在心里为桓玄定义,他果然还只是个年轻的孩子。
而这个孩子,总是不免让我想起他的父亲。
我的父亲,我的兄长,都曾经用相同的词汇描述过前任南郡公,什么身量高大、气宇轩昂,什么狼子野心、不可小觑,他废立君王、移鼎之心路人皆知,只可惜因早死而图谋不遂。所以说,人若不得长生主的庇佑,什么功名利禄、声色浮华到最后也不过只能是九泉之下的一抔黄土罢了。
那个曾经让我父亲、我兄长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的男人,他最后的血脉,此刻就站在我的面前,模样谦卑恭敬,行礼问安。
真是美妙的一刻。
“臣,义兴太守龙亢桓玄,拜见会稽王。”
青年的沉稳声线混合着手中桂花酒的酒香,在我心中蓦然生出奇异的快感。
皇家高台,灯火通明,绫罗交错,有凤来仪。呸,有鸟鸣焉。
终于不再是那个贯穿了我整个孩提时代的名字,那是我父亲的深渊,我兄长的深渊,印刻在我魂纹中不可磨灭的一道伤痕。
我记忆的熔炉里有些星星之火急欲沸腾。
我记起了太元十四后的时候,朝臣们在讨论尚书令谢石的谥号。
然后太学博士范弘之让议题里又添加了为殷浩加赠谥的项目,风波又起……
然后呢,又触及到那个噩梦般的男人当年的所作所为,范弘之言辞之间颇为实在,故而得罪了早年受桓温恩惠器重颇多的尚书左仆射王珣,范弘之被贬出建康、左迁余杭令。
太元十六年九月,范弘之向我辞行,临行前一道笺疏,让我一池波澜不惊的心绪,又经历了一番暴雨惊雷。
“桓温布在天朝,逆顺之情,暴之四海。在三者臣子,情岂或异!凡厥黔首,谁独无心!举朝默默,未有唱言者,是以顿笔按气,不敢多云。
“……所以每怀愤发,痛若身首者,明公有以寻之。王珣以下官议殷浩谥,不宜暴扬桓温之恶。珣感其提拔之恩,怀其入幕之遇,托以废黜昏暗,建立圣明,自谓此事足以明其忠贞之节。”
范弘之啊,总是喜欢以名教自任,平时我以为他们这种人迂腐无聊毫无乐趣,到头来,却是他不惮犯难为畅言者,暴扬桓温之恶,驳斥王珣之流“废除昏暗、建立圣明”的可笑托辞,于我心有戚戚。
“……又逼胁袁宏,使作九锡,备物光赫,其文具存,朝廷畏怖,莫不景从,惟谢安、王坦之以死守之,故得稽留耳。会上天降怒,奸恶自亡,社稷危而复安,灵命坠而复构。”
“……中宗、肃祖敛衽于王敦,先皇受屈于桓氏。今主上亲览万机,明公光赞百揆,政出王室,人无异望,复不于今大明国典,作制百代,不审复欲待谁?……”
疏辞健劲!严正鲠直!凛然生气!使我当年心惊色动,他说的一点都不错,桓温是噩梦,是黑夜,是沼泽里腐臭的泥淖,是深不可测的幽暗深渊,是吞没了所有光明的沉沉长夜。
可是,纵使夜晚再漫长,终究会有黎明降临的那一刻。
噩梦死了,就是一抔黄土,就是一缕幽魂,就是就什么都不是了。
晨光力透云雾,在层层苍茫中抹上柔和的光芒。
倦怠着的万物,即将被唤醒。
“相王?相王?”也许是因为我沉默了太久,国宝的声音明显急促几分,“南郡公在等您。”
国宝是我心腹,有什么不能与他诉说。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宴会推杯换盏的和谐中犹如平地惊雷:“桓温末欲作贼,如何!?”
“噼啪——”一声,身边烛台上的灯花爆了。
左边的光线忽然一暗,我却忽然从梦魇中脱出,脑中一片清明。
原来自己先前所梦见的深渊,只不过是面前青年那双深邃的眼眸。
所有的梦魇都烟消云散,天地寰宇间一片寂静,只余那礼貌端庄的年轻人广袖直衣一人独立。
被人盛赞为“流眄生辉”的那双眼睛里,此时晦暗未明,无法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