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烟波起 ...

  •   “虎头的眼睛……”
      灵宝开口的时候,我正在挽起袖子勾勒着身前这幅谢太傅预定的小像,蘸了墨的紫毫正要落在纯白的绢帛上,点上最后一笔眼眸。
      “我的眼睛怎么了?”我的视线依旧停留在最后点铁成金的那一笔上。
      灵宝从侧旁起身拉扯拽动我的衣角,逼着我转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我只好先将毫笔搁在一旁,俯身聆听他的新发现。
      “会笑呢。”
      诶?
      “虎头长了一双会笑的眼睛。”灵宝斜着脑袋看着我,一脸自然的表情。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被他说得好像“太阳是圆的夏天是热的甘蔗是甜的”一样正常。
      我忍不住被他此刻天真纯粹的模样逗笑了。
      灵宝自小就生的机敏伶俐,惹人喜爱,双目动起来的时候就像两颗浸透了水光的龙晶,而此刻八岁的他正扑闪着他那双灵气满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
      “虎头你看,你的眼睛此时就在笑呢。”
      我在心中暗笑,我虽一心向道,却又不懂离魂出窍这等巫覡之术,怎么能看得到自己此时的眼睛是何样子。
      灵宝很快就发现了自己言语中的疏漏,开始挠着脑袋作苦思冥想状。
      “没有镜子的话虎头自己是看不到自己的眼睛的……哎呀,玄干脆动手画给虎头看吧。”
      还没等我说好,他就将案几上只差最后一笔的谢安小像卷起来扔到一边,拿起鼠笔蘸上墨在另一张空白的绢帛上描绘起来。
      “虎头,你往左边坐一点,坐到玄的对面来,对,就是这个位置,这样子玄才能看清楚你……可是这样又挡着光了,虎头的脸看上去黑糊糊一片了。”
      他最后有些恼怒地放下笔:“为什么,怎么都画不出虎头会笑的眼睛呢?”
      我凑近看了一眼白绢上流动的笔迹,那些线条清隽简洁,出自一个八岁孩子之手已属难得。

      “灵宝明明画得很好啊。”我安慰他。
      “可是,”他嘟起嘴,“我听说虎头你八岁的时候已经能画出神乎其技的绘像,图上的人就像是马上能从纸上活过来的仙人一般呢。”
      灵宝话中所指的是我在懵懂的幼时母亲早逝之事,那时我对死亡离世的概念尚不明晰,只知道自此之后很难再见到这世间于我而言血脉最深的那个人,于是整日哭闹着向父亲要个交代。父亲在无计可施之下只得交给我一堆白绢,让我在上面绘出想象中母亲的样子,自冬经春、涉夏历秋,我埋首于自家的书斋当中,在一筐又一筐的白绢里寻找母亲的样子,我越来越喜欢一个人在静谧中独处,在笔墨流淌中寻找母亲模糊的身影。
      每完成一张图稿,我便会呈给父亲由他来评判。
      “这张脸歪了,眼睛也太小,衣裳……啧啧。”
      “这张不行,你母亲明明是天仙般的吴地佳丽,哪里会长得这般粗野。”
      “眼睛一点都不像,虎头,你母亲的眼睛就像天上的明月一般皎洁明亮,你连她的一分神韵都没有画出,神韵,你明白吗?”
      “这张不错,有七八分相似了。”
      “这张的嘴要是再小一点就更像了。”
      ……
      终于在我八岁那年的一个落雪的冬日,在我又完成了一张想象中的母亲绘像并将绢帛呈给父亲后,他展开画轴、静静地看着渐次展开的墨迹,然后再抬眼望着院中的落雪,口中喃喃,若有所思。
      我好奇地靠近他,只听得反复的细碎呢喃,正是我母亲的闺名。于是我没有开口打扰他,而是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房中,徐徐展开案几上那些零落草稿。
      看着那些流水般交错的线条,我心里蓦然升起了一种异样的冲动:所谓丹青,于外人,只是闲暇时的玩乐;与我,却是一条能让我看到生灵造化之美的捷径。
      风舞回雪、云行踏歌、花木微吟、山水清声、摩诘睥睨、宓妃顾盼、美人横波悲喜情,心中万千丘壑生。
      形神一统,真出精,精见神,而神仪在心。
      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霞彩丹楼、太虚仙境、秋水含情目、飘渺凌波步。世间种种,无论生死相隔参商无望,皆可笔下生神、纸上留韵。
      “虎头、虎头”把我从回忆中唤回现实的,是灵宝清脆的童声。

      “虎头你不专心!”等我回过神来,只见灵宝扔下毛笔,指着我嚷嚷道。灵宝很不高兴地嘟着嘴,气鼓鼓的小模样就像四月肥美的小河豚,让人实在忍不住想伸手捏上一把。
      念想的瞬间,我的指尖已然触碰到了灵宝柔软的皮肤,果然软似层云,温如良玉。
      “虎头你欺负人!”灵宝气得跳脚。
      “哪有!”我看到灵宝生气的小小样子,心想真是难得的可爱。
      “明明就有!”灵宝嘟着嘴囔囔,“虎头画画的时候玄一直在仔细观察,可是玄动笔的时候虎头你就三心二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他开始掰起指头数数,“而且玄今年已经八岁了,虎头还总把玄当成小孩子在哄。”
      “灵宝你明明就是小孩子……”
      “才不是!”灵宝这次是真的生气了,“玄如今已经是南郡公,将来还要做大将军大司马、要做天下的英豪、江山的栋梁!”说完他起身面向空旷的庭院,昂起头望着悠远的天空,坚定的目光完全不像一个稚龄之童。
      然后,八岁的灵宝说出了一句让我既心动又觉得不安的七个字。
      “就像我父亲那样!”
      他是大司马最后选择的继承人,是理所当然的南郡公,是荆州千里沃地的主人……将来的他更会青云直上前途无量,理应是此刻的朝气勃勃意气风发,就如同大司马当年站在荆州城外,号令五万大军挥军北上时的样子。
      但是为什么,我此时更想看到作为一个八岁孩子的灵宝呢?会因为难过而哭泣、会因为喜悦而放声大笑、会和同龄的孩子肆无忌惮地打闹玩耍……
      “虎头!”灵宝再一次将我从记忆中拉扯回冰凉的雪景中,“你刚刚又想什么想出神了?”

      我看到灵宝不依不饶的样子,有心避开他的追问,“只是想起了当年学画时的一些故事,还有一个很想念的人。”
      灵宝似乎对我岔开的话题非常有兴趣:“玄听人说虎头你一开始学画是为了你过世的母亲,是真的么?”
      我顿首而答:“是。”
      “那虎头你想念的人一定就是你的母亲吧。”
      我顺着灵宝的话继续点头。
      灵宝支着脑袋,看着案几上的一堆绢帛满脸欣羡之色:“会画画真好啊,就算有什么人永远都见不到了,也能用笔让他们的身影停留在纸上,否则的话,几年过去、几十年过去,谁还能记得他们的样子呢……”他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才抬起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我。
      “如果虎头你当初没有成功留下你母亲的画像,过去这么多年后,虎头你觉得自己还能想起来你母亲的相貌吗,真的能记得吗?”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我自认能够很平静地看待生死轮回。其实人与草木花鸟鱼虫走兽并无区别,在浩荡苍穹之下都不过是飘渺一粟。四时流转春秋代序,衰老疾病离别死亡无人能够幸免,无论生前是尊贵还是卑微,百十年后肉身都会腐朽、化为天地间的野马尘埃。
      我最后选择摇了摇头,在灵宝疑惑的眼神中缓缓开口。
      “所谓相貌,不过只是生灵最浅显的表象,本就不是千年不变的死物,一直会随着境遇的改变而改变。”我说着抬头望着母亲的画像,“我当年画像的时候,一开始只是单纯想记下母亲的样子,后来时间久了,才明白我真正在寻找、想留下的,其实是小时候母亲留在我掌心里的温暖,那才是我一直都追求寻找的东西。现如今再回想自己当初的执念,总觉得既可爱又好笑。”
      灵宝听我说完,伸出手指蘸了清水在案几上画着圈:“虎头真是幸福啊,你知道吗,现在的玄,已经一点都想不起来母亲的样子。
      “我问叔父,叔父告诉我她是非常温柔非常贤惠的女人,在府中被众人称赞,待人接物总是令人称赞,可是其实我知道,叔父也就只见过母亲两三次罢了,而且每次都是隔得远远的行个礼,连话都没说过一句,什么温柔什么贤惠都不过是叔父说出来安慰我的……
      “而且虎头你知道吗……父亲贬走两个兄长要立我为世子的时候,我听下仆们议论,议论我母亲的生前……说她狐媚……说她心机重会算计……”
      灵宝……
      我整个人愣在案几前,完全不知道到底说些什么才能安抚灵宝。
      而灵宝低着头,眼眸隐没在逆光的阴影里,只留给我眼睫落在地上的投影,如落入雨水中的蝴蝶般频繁翕动。
      “呵呵……后来随叔父一家搬去广陵的时候,虎头你知道玄是怎么处置那几个嘴碎的家伙吗。”
      不祥的预感如黄昏后降临大地的黑暗,弥漫叫嚣着将万物吞没。
      灵宝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这种笑容完全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八岁孩子脸上,以至于我难以想到合适的遣词来形容它的诡异。

      “过江的时候,玄找来了府中最健壮的仆役,用马鞭对着那几个杂碎的脸,朝着每人嘴上抽了一百鞭。”不知道灵宝又想起来什么,他竟然笑得比先前更加……灿烂?

      “其实不需要那么多,大概三十鞭的时候他们就满脸是血,嘴里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了,求饶都求不了……哈哈……”

      我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可是寒意并非来自窗外飘舞回旋的白雪,而是面前天真又狠辣、熟悉又陌生的孩子,灵宝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桓冲到底是怎么教导他的!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竟然比我想象中要冷静克制。

      “车骑将军知道这件事吗?”

      灵宝不以为然地应道:“你说叔父啊,玄命人把他们扔进江中喂鱼的时候,他还为那几个下人求过情,叫我不要拿人命开玩笑。”他的眉目间流露出细小的不满,“虎头你知道的,他就是那种心慈手软的好人呢。”

      “那你为什么没有听你叔父的话饶恕那几个下人呢?”

      “玄当然都听从叔父的教诲啊,玄可是一直都是认真稳妥地行事,从来不开玩笑呢。”灵宝对我的质问一脸困惑:“他们冒犯了南郡公的母亲,以下犯上,不就应该极刑处置吗?”

      我愕然。灵宝的理由无懈可击理所当然,我竟然想不出任何借口去反驳。

      “那……车骑将军就没有再说什么吗?”

      灵宝懒洋洋地支起下巴抬眼望着我:“玄教训自己府中的仆人,叔父怎么能多加过问。”

      我在大司马过世后最担心的,就是失怙的灵宝会遭受别人的怠慢和轻视,虽然我印象中的车骑将军并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但是我还是问出了我的忧虑。

      “灵宝,将军平时究竟对你怎么样?”

      灵宝看上去一脸迷惑,就像听不懂我的言语一般:“虎头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叔父对灵宝当然是有求必应啦,妙灵他们都不敢欺负我。”

      我捕捉着灵宝话中的细微信息:“难道你叔父不在的时候,你的兄弟们会欺负你吗?”

      灵宝的表情里显露出明显的得意:“怎么可能,玄可是南郡公,在府中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妙灵他们只有眼巴巴在一边羡慕的份。”他目光一扫,开始对我案几上的虎头形陶砚展现出浓厚兴趣:“这款的形制真别致,是虎头你特意定制的虎头砚吗?”

      小孩子的注意力果真就像夏季的暴风雨,来去不定毫无预兆可言。灵宝开始很兴奋地对我讲起他在徐州的见闻,尤其是车骑将军送给了他一块上好的银砚,他非常钟爱,一直都珍藏在身边,此番回姑孰扫墓也一并带了回来。

      “可惜叔父的徐州刺史又被谢老头给撤了……”灵宝扫了一眼案几上即将完成的画像,一看到谢安的脸,灵宝的眉目间毫不掩盖地流露着满满的不屑,“老头子……够长寿啊……”

      “灵宝……”我完全能理解灵宝对谢家人的态度,故而只是安静地聆听着灵宝的抱怨。

      “谢老头当真是想一手遮天呐,当年他敢拖着不为父亲加九锡,现在又撤掉了叔父的徐州刺史,呵呵。”

      “灵宝难得过来一趟,我带你去吃好吃的烧鹅吧。”我试图转移灵宝的注意力,他与我一年未见,不应该让不愉快的人物和话题充斥在我们之间。

      听到烧鹅,灵宝的小耳朵抖了一抖,年轻的脸上是克制不了的欣喜。

      “啊,对啊,正因为叔父回到姑孰,玄才能时常到建康和虎头在一起玩耍啊。”灵宝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牵住我的袖摆依在我怀中,就像一个瓷娃娃般精致可爱。

      “虎头以后有空闲的话也要经常来姑孰看我、陪玄一起玩耍,还要教玄画画。”他命令式地撒着娇,让我觉得可爱极了。明明这样子才像个八岁的小孩子。

      “当然。”我干脆利落地回答,“一旦有空,我立刻去车骑将军府上拜访南郡公。”我觉得我必须亲自去了解灵宝的日常生活,才能放下我的心,才能安心离开他孤身前往荆州。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