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传奇》白玄

5、第五章 开天之变

　　贺兰渊生在天空城，却完全不了解这座人工城市，此番进入文献部，总算知道了一点。控制中心的格局同其他三城差不多，由中心控制区、工作人员生活区和缓冲区域组成，只是规模巨大，到底是四城联盟的政治、经济和科技中心。外围城市倒还是他小时候的样子，人口70多万，其中约2万是中心成员。这里的生活虽称不上安逸优裕，总比下面强，是个群英荟萃的地方。
　　文献部是发掘整理研究残留下来的各种资料的部门，学术要求相当高，由资深人类史学家山崎博士领导。山崎已经七十多岁，身体不太好，却无时无刻不怀揣书本，不愧是大学者。工作人员也大多有些年纪，年轻的贺兰渊置身其间难免战战兢兢，幸好山崎挺关照他。
　　很快，他就弄清了小时候的疑问——天空城是怎样浮在空中的。其实根本不是浮起来的，而是建造在“生命之树”冠顶上，真是个大胆而杰出的创意，建筑史上的名作，令人联想起古巴比伦空中花园。至于为什么，山崎这个敬业的老头为了帮他早日进入状态，将“开天计划”合盘托出，自然就明白了。
　　“开天计划”就是所谓全球生态再造计划，利用巨型环境净化器“生命之树”更新全球环境，通过技术令灭绝生物复活，使地表重新适应生物生存。理论始于战争结束两年后的2931年，2933年通过论证，同年制定具体计划，2934年3月正式施行。计划第一步是建造供残余人类生存的地下城和大陆城，然后陆续建造“生命之树”和海洋城，最后在树顶建天空城。硬件工程于2963年基本完成，2954年“生命之树”开始收集储存能量，经过30多年的积累，于2990年正式启动，先用10年时间净化四城及周边地区，保障3000年常规资源耗尽后人类的生存。然后用50年时间将全球生态回复到21世纪水平，如果可以，再用一些时间，回到18、19世纪水平。
　　核心组件“生命之树”由树干、树冠、根系三部分组成。树干部分位于欧洲大陆，高8.5公里，直径3.5公里，是“生命之树”核心机组设备所在，地表有直径120公里大型固定平台。树冠中心高度4公里，直径达340多公里，伸升入平流层，包括顶端直径35公里的天空城在内的上半层由无数巨大的太阳能板组成，下层是空气净化设备，作用是吸收太阳能和净化空气调节气候。根系部分更是巨大，在直径500公里的范围内密布着无数管道设施，延伸到全球各角落，平均深度28公里，最深处距地表达40多公里，伸入地幔层，作用是吸收地热能，净化大陆土壤水源以及海洋。
　　周边四城除了住人，还有各自作用：天空城主控“生命之树”，大陆城负责机件日常运作养护及农作物实验，地下城控制根系部分，海洋城专攻生物再造及其他实验。这一切的最高统领部门就是开天小组，负责计划实施、调度相关部门，权力仅次于四城总督汉森·布莱克及两位计划总负责：阿拜、贝克·李。
　　贺兰渊非常佩服制定计划的前辈，自然也感谢信任他的山崎，直到下班，脑子还盘旋着细节。他想到自信的阿拜和不太自信的汉森，想到父亲的遗言和别人口中的“贺兰氏千年预言”，一丝阴影挥之不去：“我到底有多少能耐，能胜任工作吗？我想要的未来到底是什么？”
　　他又一次躺倒在床，没事就分析起“坎之升”来：“‘坎之升’，本卦‘坎’上坎下坎，取象水上加水，象征道路艰险而多变——前途困难重重，走法曲折迂回；上下卦中位皆阳爻，告诫履险时不可失正道，要踏实慎重，正所谓‘习坎：有孚，维心亨，行有尚。’再看‘坎之升’，‘六三，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勿用。’、‘九五，坎不盈，祗既平，无咎。’：‘六三’不论向前向后，都会陷入危险深渊，不可轻举妄动；‘九五’阳刚居中，努力未到极限，待到中道发扬，正是脱险时机。之卦‘升’上坤下巽，取象地中生木，象征事务依时上升，需向光明前行，方可亨通……爸爸怎么会总结成‘千年之光，悲喜犹梦’的呢？我总看不出关系……对了，我比不上爸爸，差劲，‘贺兰氏’到我这代非名声扫地不可？同样，能到这里干活，是我的实力，还是阿拜博士或者布莱克先生照顾？”想到这里情绪相当低落，索性蒙头睡觉。
　　他常常这样郁闷，还好有乐天的同同在，让他开朗不少。

　　与此同时，鬼陵进天空城的消息传到鬼域，族人都以此为荣，在鬼域庆祝了三天，还寄来他们的贺礼——一时间他的家里堆满各色烟火，象个炸药库，当然他不曾放弃寻妹计划，只是依旧一无所获。
　　而人称“开天小组的图书馆”倪旦一看到他父亲倪新就发毛“魔掌”，好不容易等到贺兰渊后来，就想尽办法找他谈天。他的学识真让人钦佩，不愧是山崎博士的门徒。他告诉贺兰渊，这十年里一旦有空，就找《易经》及相关书籍看，让贺兰渊吃了一惊。问他原因，他回答说：“因为我想多找点共同话题嘛。你离开天空城我就不知道你发展成什么样了，我总得跟得上你。”贺兰渊不解：“跟上我？你哪样东西不比我厉害？应该是我跟着你才对。”倪旦一摇摇头：“不，这和头脑没关系。还记得我们的相遇吗？我第一次从家里溜出来，还没见识到外面的世界，就被一群大孩子欺负，你那么瘦还帮我打架，结果惨得要命，好不容易逃出包围，居然又迷路了，你带我在黑暗的街道上瞎走，一直没放弃希望，忽明忽晦的月光照在你身上特别有感觉。那天起我就决定了，要追随满身月光的你，很好笑吧。”贺兰渊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哪有怎么好？别傻了。”倪旦一文文气气一笑：“你自己当然看不到了。”

　　世事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麻烦果然在两个多月后出现了，虽然和贺兰渊没切身关系，一样令人不快。那日，贺兰渊和往常一样来到餐厅和同同及两位好友吃中饭，听到许多人正围绕着汉森和阿拜的事争论不休，同同和倪旦一说早上汉森和阿拜翻脸了。
　　事情是这样的，包括同同、倪旦一在内的联盟高级官员参加联盟最高级别月会，处理完常规事务后进入自由讨论，民政部部长汇报了民间最新动向，说有人大肆传播人类还剩三年的消息，造成恶劣影响。三年之期只是排除“开天计划”成果的理论时间，现实状况并没那样差，而且这类消息向来不准外传，也不知怎么泄漏的，弄得百姓恐慌起来。民政部想征求大家意见，汉森表示可以稍微加强有关“生命之树”的宣传，适当安抚民心，不少人赞同。但阿拜提出强烈反对意见，认为汉森封锁消息的做法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早该向大众公开生存危机事实，并大力展示“开天计划”和“生命之树”，让大家知道人类完全有能力度过难关，现在更应该大力宣传，甚至组织参观，少壮派多支持他的观点。
　　与会人员分成两派，除了贝克·李不置可否，但大部分人都参与了争论。汉森说事关重大，随便透露可能引起更大恐慌，阿拜则坚持民众一定会信服“开天计划”，双方据理力争，可惜都没说服对方。进而，阿拜开始数落汉森执政中诸多弊端，比如用人欠妥、施政缓慢、意志不坚定、主导思想不明确等等，又说他不信任科学及下属，去相信算命胡诌。说实话，有些指责并非空穴来风，汉森有些举措确实不太及时，也有不当的人事安排，但他稳扎稳打的作风是公认的。阿拜属于激进派，说话偏激，汉森不愿多说，命令进行表决，结果还是站在他这边的多。
　　这事在控制中心炸开了锅，有意思的是，干文史政治类工作的多偏向汉森，搞理工技术类的多认同阿拜，当然也有人保持中立。倪旦一说阿拜心情很不好，按常规估计，几天后会有风暴。
　　正如所料，矛盾三天后激化。据倪旦一和同同后来讲，那天一早，贝克知会开天小组，按事前的测算，本月下旬进行“生命之树”第三次降雨试验，下月中旬进行第八次扬风试验，于是组员马上着手具体工作。中午，阿拜却亲自跑来，说下月上旬同时进行降雨和扬风试验，形成风雨交加的效果。小组负责人伊儿·丽丝小姐马上向他说明了贝克的决定，阿拜却坚持必须服从他的安排。这可出了难题，说实话，两道命令都可行，到底听谁的好？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伊儿想和以前一样先温柔地支走他，再按原计划行事，可阿拜不吃这套。
　　他冷笑着质问伊儿：“你们到底在想什么？是，你们亲爱的李博士有‘地球王’撑腰，我阿拜是不行了，只会做坏人。可我告诉你们，贝克·李是个没主见又容易上当受骗的白痴，在他手下总有一天要倒霉。”样子比平常可怕许多。众人一愣，最尊敬贝克的倪旦一忍不住支吾：“李博士不是……”阿拜一瞪眼：“是好人对吧，可惜是个烂好人！他罩不住你们。”倪旦一标准的文弱书生，见他凶神恶煞，不由后退了几步，说：“您没事吧……”没想到阿拜逼上几步，说：“知道吗，你应该学学你爸爸，你不是‘天才少年’吗，为什么那么笨？”倪旦一并不欣赏父亲倪新的作风，犹豫一下后摇了摇头，阿拜恼怒地抓住他肩膀重重地摇了几下。
　　现在情势很明白，平时只管四城巡查的阿拜不惜越俎代庖，干涉由贝克负责的开天小组，并非是不满贝克，而是要向汉森示威。
　　一个同事拉过倪旦一，伊儿和同同忍住火气上去劝说，阿拜大吼一声：“让开！女人们！”又想去抓倪旦一。正在此时，鬼陵来找朋友吃午饭，一见不对马上冲过来纠住阿拜：“你想干什么！”阿拜立刻吼道：“不用你管，你是谁？”鬼陵可不吃素，同样吼道：“也不用你管！”阿拜转身凑到他眼前，用手指戳他额头：“看清楚，我可是计划总负责人阿拜，除了汉森那个老头子，这里我最大！”鬼陵想都不想，一下打开他的手，狠狠地说：“管你是谁，我只看见你想打我朋友，而且我记得你欺负过我另一个朋友贺兰渊！”阿拜大喝：“贺兰渊，那个算命的？哼，他们一家只会用乱七八糟的话来骗人，还美其名曰‘天下第一卦师’，他也只能认识你这种朋友了！”鬼陵最气别人说贺兰渊占卦不好，当下放出很久没用过的各色火焰，将阿拜和自己围了起来。所有人都惊骇地看着乱蹿的火焰突然统一为红色，鬼陵上来就是一拳，正中阿拜鼻梁。众人正惊呼，阿拜扬手还了他一记，于是两人干上了架。听凭别人如何劝说，谁都不收手，拉都拉不开。阿拜也不管自己什么年纪，一心要鬼陵好看，又怎是鬼陵的对手，被一通狠揍。
　　经过这件事，中心上下难免人心不定，消息不胫而走，甚至影响到普通老百姓，汉森很过意不去，立刻着手调整，尽力弥补无形的损失。阿拜被批评为行为不当，他拒不接收，汉森也不理他。而先动手的鬼陵免不了被踢走，只能打道回鬼域。后悔之余，他倒坦然，说自己回去还是族长，到是留下来的朋友要小心：“我可不受这鸟气了，你们也别忍气吞声，该揍的还得揍。真是的，有时间搞人事纷争，还不如想想计划有没有漏洞。”贺兰渊最难释怀，当年那个“离”卦算到今天，他们终于不能再依附在一起了。
　　此后，汉森决定给开天小组更大的自主权，不必在受制于谁的命令，省得麻烦，同时增加人手，让各部门推举。首先入选的是设备控制部的斯杰·道尔顿，而山崎保举了贺兰渊。想不到，汉森没怎么考虑就认可了。贺兰渊虽然工作努力，但终究没什么成就，想来想去，唯一的解释还是汉森对处于对贺兰子律的愧意而照顾他。

　　开天小组到底是最高级别部门，气氛与松散缓慢的文献部大为不同，不论组员还是辅助人员都是忙忙碌碌，总算能体会同同每天叫苦不迭的原因了。而那些只闻其名的高级成员现在成了身边的同事，这世界变得倒快。——
　　负责人伊儿·丽丝小姐30岁，个子不高却异常精神，长得挺漂亮，一头褐色短发，看上去有几分男子气，是小组里最顶真的人，办事一丝不苟，有时近乎苛刻，好在不古板。不知是女负责人的惯例，还是本身太优秀，她和从前的爱琪·玛丽亚·杰弗逊一样都没结婚，幸好，爱琪的官僚气和盛气凌人没被继承，她蛮讲理的。
　　“生命之树”总监控奎恩·爱德华，组里最年长的人，今年49，已然谢顶，稍有点“为老不尊”，常说笑话，但在关键问题上很有原则，还属于正常中年人一类。
　　总工程师卡洛斯·梅内姆，那个被贺兰渊从爆炸中拉出来的人。当年冲动铸下大错后，他便不懈努力将功补过，能到现在也挺不容易。如今33了，十年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些许沟痕，可有些东西不会变，卡洛斯依旧热血沸腾，据说每天起床总要唱段咏叹调，目前与伊儿恋爱中。
　　新来的“生命之树”设备控制斯杰·道尔顿36岁，看上去有点轻浮，工作倒还认真。他老婆气他沾花惹草正闹离婚，据奎恩讲，这家伙狗窝般的房间每个角落都能找到美女照，不知是真是假。
　　21岁的倪旦一和20岁的同同分别是系统统合和生态复兴计划顾问，22岁的贺兰渊负责计划各项历史记录的分析，对他来说还是项新工作。此外还有不少辅助人员，处理每日成堆的事务。
　　开天小组真是站在世界顶端，可以随意出入绝密状态的“生命之树”中枢控制室。控制室位于树干中段，庞大而复杂，须从天空城正中心的第一机房乘升降机才能到达。那里有连接主能量管的总阀门和一系列核心控制开关，是“生命之树”的心脏。因为太重要了，决定命运的主控钥匙分成两段，分别握在两位计划总负责——阿拜和贝克手中，此外，汉森手中的“总督密匙”也可控制大树，但它更象权力的象征。
　　升降机下降到树干部分后，透过透明外壁可以看到满目疮痍的大地。由于七年来“生命之树”的净化，树底平台区域内的空气质量已明显改善，可以不穿防护衣站在上面自由呼吸，平台周围一大片地方也大有起色，大陆城联合海洋城生物实验室，试种了几种抗污染能力强的复生植物，收效相当喜人。这是总顾问同同的成绩，她通过对无名兰花的生存研究，逐步调整了自己的生态蓝图，使实验植物更容易存活，真是个才女。
　　贺兰渊依旧努力做他该做的，渐渐熟悉了工作，也见到了那位总处于中立立场的贝克·李博士。这个75岁的白发胖老头，是计划后期设计者之一，堪称元老级，并不怎么爱说话，与阿拜形成一大对比。想到阿拜，贺兰渊的不快感有涌来，他觉得很讽刺，因为自己真的顺着他指的路走到现在，甚至不太理会占筮之事了。他不象小组其他人那样有拯救人类的使命感和自豪感，反倒觉得自己在朝一个很难说自愿却也不讨厌的方向走去。
　　“我没多少能力，却稀里糊涂进了小组，感觉真怪。”难得与贝克一见如故，贺兰渊这样说。贝克笑了笑：“你缺少兴奋点啊。怀疑自己能力对不对？”贺兰渊点点头：“我坐在这里，应该都是布莱克先生的照顾，也许还有阿拜博士的份。”贝克看了看他，说：“你认为汉森他会这么傻，让个没能力的人占据高位？”贺兰渊沉默不语，贝克又说：“你有你的优势，只不过你没自觉，反倒以为是某些无足轻重的因素在起作用。”贺兰渊疑惑：“我吗，有什么优势？”贝克摇摇头：“告诉你对你有害，留待自己察觉比较好。不过可以告诉你，你之所有不快，是因为正处于既不被承认又不被否认的状态，对年轻人而言这是很难受的，等到了我这老头子的年纪，就无所谓了。”贺兰渊想了想，茅塞顿开，感激地说：“您真能一语道破啊。我曾和阿拜博士交流过，感觉完全不同，他让我迷惑好久才琢磨出点意思，您却象缇醐灌顶。”贝克微笑着说：“我这样不好，还是让你自己领悟的比较有益，只不过我看你很想找个人指点的样子，就忍不住说了。阿拜很有激情很进取，这点你应该学他，而不是学我这个老头子安于现状。不要放弃，换个角度也能找到归属感。”
　　这事告诉同伴，他们都说贝克分析透彻。同同还说：“李博士人实在太好了，那样称赞阿拜，还不知道阿拜在背后怎么骂他呢。”倪旦一则说：“李博士无争、出世，阿拜博士显然热衷功名，很是入世，咱们‘贺兰先生’两边都沾点儿，不愧是中华之后裔。”同同“哼”了一声：“旦一，那家伙那样对你，你还说他入世！阿渊也是，平时还博士博士的叫，应该给他点颜色！”贺兰渊一笑：“这么说，我是不是应该钻研‘家’故，气死他？”同同点头：“好主意，而且我喜欢看你研究的执着样子。”说得他有些脸红。

　　在阿拜和汉森互不理睬中，时间跨到了2998年新年。某天，倪旦一很晚才来上班，一脸憔悴，只说早上和倪新大吵一顿。他可是从来不敢反抗他父亲的，怎么会和他吵架？同同心细，悄悄让贺兰渊下班去问问。
　　费了好一番唇舌，倪旦一才颤巍巍地开口。原来，他那精明铁腕的老爸早上说要他多去阿拜处走动走动，还有什么阿拜这段时间安静得有点吓人之类。倪旦一不明白，倪新解释说，阿拜恐怕在酝酿彻底对付汉森的办法，他手段不少，翻掉汉森也不是不可能。倪旦一吓了一跳，刚要质疑，倪新先开口，告诉他阿拜很想证明自己比汉森厉害：“现在是个很尴尬的时期，他们两套做法其实都可行，既然谁都不让步，就看谁更强了。政权交替产生的社会动荡，百害而无一利，避免遭殃的最好办法就是选定更强的一方跟随。你可以当我是小人，可我是为你好，明白吗？”言下之意，阿拜比较强，要倪旦一和他搞好关系。倪旦一不愿意，反问倪新，既然知道百害无一利，为什么不想办法阻止事态发展。两个人吵起来，一个说儿子不识时务，一个说父亲野心更大。倪新对儿子会反抗准备不足，最后甩门而去，倪旦一越想越难过，上班路上还摔了一跤。
　　“阿渊，你说他怎么这样？宁愿天下大乱时从中牟利，也不愿平平静静度过关键几年？不管阿拜有没有野心，他自己野心倒是不小！我怎么会有这种爸爸？”倪旦一激动起来。贺兰渊安慰了几句，然后说：“我更在意阿拜博士，谁都知道他和布莱克先生对立，现在支持布莱克先生的人居多，要造反有一定困难，他会怎么干呢？”倪旦一摇摇头：“不清楚，可我爸看人真的很准，这点我倒还佩服。”贺兰渊沉默许久，说：“也许老天知道，该不该算算看？”
　　当晚，他终于操起好久不用的竹签，连续给相关事态占了两卦，得到“困之兑”和“明夷之贲”，他不禁一呆，皱眉摇头：“‘困之兑’：‘初六，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受困，因为执着于某一信念，无法看清大势；‘明夷之贲’：‘上六，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背离正道，失去光明，从最顶端摔落下来。不论哪样，都最糟糕的，难道当真要出事？”他很希望自己算错了，可心里知道，自己算坏事总得最准的，比如当年的爆炸事故。“又是灾难的预见，会不会仍旧无法挽救，怎么办呢？”儿时阴影又上心头，他都有点怕自己的能力、怕算到凶卦了。
　　“爸爸，换了你会怎么做？”他握着贺兰石，竭力回忆小时候的情景，狠狠捶了一下脑袋：“贺兰渊啊贺兰渊，过了十一年固步自封的生活，把家族传统全忘光了，不为规避灾难，要算卦何用，要‘贺兰氏’何用？你到底哪里不对劲？”他越想越心寒：“是，把臆想当成实际，把习惯当成意愿，归根结底就是什么事都不肯主动！”他倒在床上，闭目沉思很久，恍乎间瞥见一道闪光略过，四下张望，什么也没有，便觉得好笑，刚才自己根本没睁眼，哪看得到光。
　　“光？——‘不明晦’——‘千年之光’——‘坎之升’……等等，难道？”他愣了一下，把“坎之升”、“困之兑”和“明夷之贲”的爻辞默在纸上，突然明白了，叹了口气：“爸爸好厉害，一个‘坎之升’就预测到如今种种，我如何望其项背。”随即忧虑涌上心头：“合起来就是说，‘千年之光’要长久遁入黑暗，‘生命之树’……我们可没有这么多时间。不行，这次必须阻止。爸爸，请在天上保佑我！”
　　这事他只敢对倪旦一透露，倪旦一沉吟好久，说：“古希腊英雄史诗里，特洛依国王普里阿摩斯之女卡珊德拉曾哭着预言特洛依城的毁灭，没有人相信，也没人阻止帕里斯去希腊抢海伦，导致特洛伊战争爆发。固然这是神的意志，究其根本，还是特洛依人相信他们的城邦是最强大的——人类总以为自己是万物的灵长，不相信自己会毁灭，特别是阿拜。也许只有布莱克先生意识到了这一点。”贺兰渊点点头：“我们得注意‘生命之树’。”倪旦一赞同，这天起两人就小心提防起来。

　　“生命之树”还好，人事上的麻烦倒来得飞快，一连串反常的事接二连三传进小组成员耳朵。首先是民政部上报，说传言愈演愈烈，许多老百姓已经开始抗议，要求天空城给个说法，显然有人恶意鼓动。汉森去做安抚讲话，却发现讲稿被调换成谢罪书，只能脱稿演讲，好在他口才不错，暂时平息了民众怒气。回去让倪新调查讲稿事件，倪新表示小事无关紧要，爱理不理。汉森不再深究了，阿拜却当众发难，说一个连自己东西都管不住的人怎么能管全人类，着实让他烦了一把。汉森也不是笨蛋，马上看出玄机，阿拜有意挑战他的威信，诣在向天下人宣扬“开天计划”巩固地位。汉森明确告诉阿拜只要他还当一天总督就不会把计划全盘公开，阿拜则宣称他有的是办法让汉森低头，还逼迫别人表态。二人矛盾彻底激化，弄得人人自危，满城风雨。
　　开天小组当然免不了被阿拜逼问，不过除了近来有些反常的卡洛斯，没有人理睬他，倪旦一甚至反应激烈。阿拜刚走，倪旦一就问贺兰渊：“奇怪，我可以跟阿拜作对，怎么不敢正面抗议我爸？他现在对阿拜摆明了睁一眼闭一眼，要贴到那边去，我应该去阻止的。哎。我是不是很懦弱？”贺兰渊不置可否，同同插进来：“是啊，你那么胆小，永远被你爸压在头上！”倪旦一无话可说，却看见贺兰渊走向伊儿。
　　他问伊儿：“卡洛斯最近看上去怎么象在完成一项艰巨任务似的？”伊儿很不高兴：“哼，他最听阿拜的话，哼，男人怎么都这么自以为是？他要跟阿拜走，我和他没完！”一旁的奎恩马上抗议：“别一杆打死天下男人！”斯杰更是贼兮兮地说：“要是不满意卡洛斯，还有我这个好男人呢！”伊儿假笑着大吼：“赶快工作，不然我扣你工资！”虽是玩笑，却非常耳熟，贺兰渊心一紧，忙问伊儿：“若用‘生命之树’要胁布莱克先生，在技术上有没有可能？”众人一呆，奎恩摇摇头：“不可能……就算阿拜用主控钥匙把‘生命之树’关掉，布莱克先生还有‘总督密匙’呢，何况另一段钥匙在李博士手里。”斯杰也说：“对，阿拜那么在乎‘生命之树’，他舍得搞破坏吗？”贺兰渊问：“真的没问题？”伊儿一笑：“别担心，干好你的工作就行了。”贺兰渊皱了下眉，终还是点了点头。
　　过些日子，也不见阿拜有什么动向，大家只道是他一时口气大。只有贺兰渊，凭着家传的直觉，非常仔细又略带盲目地观察所有接近“生命之树”的人。

　　大约是2998年6月间，一个噩耗传来，贝克·李博士因劳累过度突发心脏病去世了。贝克心脏一直不好，年事又高，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他生前深得众人敬爱，许多人都很伤心。贺兰渊也一样，他突然发现，爸爸、贝克……一生中真正值得交心的长辈没能多少，难道给他指点迷津的人都能不长久？总之心情很不好。
　　汉森为贝克举行国葬，大家人都去了，葬礼气氛如此悲痛，让贺兰渊久久不能回神。就在仪式快结束的时候，后面有人小声谈论：“奇怪，开天小组的卡洛斯和丽丝小姐怎么了，一个跑一个追？葬礼还没结束啊。”另一个说：“卡洛斯前面好象还有阿拜博士呢，干什么，练长跑啊！”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贺兰渊心头，忙问他们去向，对方回答是朝第一控制室方向去了。贺兰渊立刻面如死灰，用发颤声音确认了一遍，同同和倪旦一见他脸色大变，忙过来问究竟。贺兰渊一蹬地：“糟了，我千防万防，就是今天忘了。他们肯定去了中枢机房，得去追，快！”说完冲向第一控制室的升降机，斯杰、同同、倪旦一、奎恩都跟了上来。
　　升降机高速下行，贺兰渊还嫌太慢，倪旦一已经事态严重，和他一起着急，同同也隐约觉得事情不对，可奎恩和斯杰不知道，还生气地问究竟。贺兰渊不理会，望着外面的景象，喃喃念叨：“‘困之兑’、‘明夷之贲’……”倪旦一问：“来得及吗？”贺兰渊握着贺兰石默想了几秒，无力地摇摇头：“希望我的卦不准，从来都不准！……”
　　总算到达中枢系统，情景让所有人吓了一跳：阵阵热量袭来，室内水汽蒸腾，卡洛斯倒在血泊中，伊儿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脚边有把枪。贺兰渊、奎恩和斯杰马上去察看设备，同同和倪旦一去看卡洛斯，他已陷入昏迷之中，腰部中枪血流不止，身上大面积烧伤，二人立刻进行急救。就听斯杰一声惨叫：“不，完了，完了！”众人骇然，奎恩慌张地跑出来：“所有仪器显示，‘生命之树’总开关被逆向转动，虽然又被人回扳向停止方向，还是差了一点，已经产生了巨大的能量泄漏，我们没有钥匙，无法停止啊！”他们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谁又肯相信。贺兰渊和斯杰慢慢走过来，同同问：“难道阿拜真的干了？”斯杰低头说：“是他没错，真让阿渊说中了，可他不是最在乎‘生命之树’了吗，为什么？”贺兰渊想了想：“是了，他大概只想要关掉机器，可关过头了。我记得鬼陵走的时候曾说‘生命之树’可能有设计漏洞，他是能源部的专家……”每个人都一脸死灰地沉默着，只有贺兰渊呆呆地拨弄贺兰石：“为什么我总晚一步，为什么……”然后痛苦地捂住脸。
　　同同突然问：“那阿拜呢？”伊儿一闭眼：“死了！”她慢慢地站起来，无力地说：“让能量流淹没了，我就差一步，而且……奎恩、斯杰，去稳住设备；同同，送卡洛斯去医院；旦一，向中心如实报告，快！贺兰……贺兰……”她没说下去，将两段钥匙交给奎恩和斯杰，便晕厥过去。
　　每个人立即遵命照办。奎恩和斯杰冒着被能量流击中的危险，硬是用钥匙停住“生命之树”，倪旦一到汉森那里去报告，贺兰渊、同同将卡洛斯和伊儿送入医院抢救。伊儿倒没什么伤，醒来后先是问卡洛斯情况，得知他奇迹般的保住了性命，瘫软地将事情经过告诉了大家。综合后来卡洛斯更具体的描述，情况大致如下：
　　如贺兰渊预料，阿拜打了“生命之树”的主意，讲稿事件发生后，他便开始用停止机器要胁，逼汉森让位，汉森的反应和开天小组一样，不相信他会去弄他最心爱的“生命之树”，便不予理睬。个性倔强的阿拜见汉森坐视不理，心里恼怒起来，居然真的开始考虑这事的可行性，所以平寂了一段时间。同时他还理清了自己的心腹和支持者，比如倪新、卡洛斯，觉得自己赢面颇大，就下决心真要关闭“生命之树”，然后逼走汉森再重新启动。卡洛斯是阿拜的学生，一向佩服阿拜，他总也以为阿拜的计划是在吓唬人，就说了些效忠的话。等到听闻阿拜在贝克的心脏病药里做了手脚，顺利搞到另一段钥匙，准备在葬礼那天下手时，已经骑虎难下，所以前些日子心烦意乱。最后，他以为想到了一个万全之策，就是在阿拜开始动手时将之击昏，抢走钥匙。
　　葬礼上卡洛斯一直盯着阿拜，却因为伊儿的盘问看丢了，他反应过来，就立马直追到中枢机房，一直怀疑他的伊儿见了当然也追了去，顺手拔出随身带的枪。
　　卡洛斯终究没及时追上阿拜，到中枢机房时，阿拜已用两段钥匙关了总阀。也许当初设计者根本没认真考虑过停机，总阀上的确有问题，这下彻底坏了事，机器顿时失控，逆向运作，大量能量泄漏，高能气流立刻要了阿拜的命，连尸骨都找不到。卡洛斯想也不想就冲上去回转总阀，拼着性命减缓泄漏速度，终是力不从心，着急后悔之余，拔下钥匙找人帮忙，没想到出来就遇上伊儿。伊儿眼见机房恍若地狱，即把卡洛斯当阿拜的帮凶处理，也是想也不想举枪便射，打在他腰椎上。卡洛斯倒地，用残存的力气把钥匙给她，简略说了真相，伊儿何等聪明，一下子想通了所有关节，不由瘫软在地上。等其他人赶到，事情已然不可收拾。
　　“‘千年之光’就这么熄灭了吗？既然老天不给我阻止的机会，又何苦让先我知道？每次都是这样！”贺兰渊也悔恨地跪倒在地。

　　消息被汉森暂时封锁，他要求小组以最快速度做出损失报告，然后定夺策略。中心暂时平静，偶然几个有疑问的，也被老到的奎恩挡了回去。汉森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历数过去种种，最揪心的当然对阿拜处理失当，他自以为无视阿拜就能平息事态，没想到这却成了阿拜发狂的最大动因：“当年贺兰子律先生就说过，‘你必须掌握未来，未来却不全掌握在你手里’，真是厉害！”
　　自责的不止他一个，奎恩、斯杰、同同都后悔那天没将贺兰渊的话当回事，贺兰渊和倪旦一则后悔一时疏忽没看紧阿拜，特别是贺兰渊，整整两天没说一句话。不过他们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善后估计损失，每个人眼睛都熬出了血丝。
　　卡洛斯性命无碍，能量流灼伤也被治愈，留下一些疤痕，只是伤了腰椎导致下肢瘫痪，下半辈子得靠轮椅了。他悔恨事前竟没想到和大家商量，以为凭己之力能解决一切：“原来我还是11年前的我，居然没学乖！”他振作得倒快，极力弥补过失，不等伤愈就回来工作，确也帮了忙乱不堪的小组的大忙。
　　伊儿的情况更令人担心，她没有受外伤，却依旧趟在医院里，医生说她精神状态很不稳定。谁都知道她是个顶真的人，这次事件她内疚极深，她受不了“开天计划”断送在自己手里，错伤卡洛斯也让她撕心裂肺：“为什么我不能相信他，亏我还说爱他，他这辈子都残废了……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没法舒缓精神压力，她已在崩溃边缘，这点谁都没料到，卡洛斯唏嘘不已：“我原以为她很坚强……”
　　几天后，所有人都来到汉森办公室，包括卡洛斯和硬要到场的伊儿，带着最坏的消息——能量泄漏造成的损失已无法弥补，原先很多已经净化的地方重又被污染物侵蚀，虽然经过努力停住了“生命之树”，但能量流造成中枢机件多处损伤，需要相当长时间修补，更别提收回被释放的能量了。汉森似乎已经设想过最糟的结果，平静地问：“就是说，3000年这关是很难过的了？”奎恩点点头：“过是能过，大约就延缓一两年吧。计划……”汉森替他接下去：“计划失败。”所有人都承受着无底的刺痛，伊儿狂乱地摇头：“不会，不会，一定能找出解决方案，不要说失败，不要……”大叫着冲出去。
　　汉森管不了她，问：“该怎么宣布呢？下面一定会恐慌的。”卡洛斯说：“能不能先别宣布，我们，再试试？”他下意识想站起来，可身体纹丝不动僵在轮椅上，露出急躁神色。贺兰渊伸手搭了搭卡洛斯的肩膀，他已经好久没开口了，不知道在想什么。卡洛斯默默接受安慰，说：“能不能再努力一下，尽量多延缓几年，趁此修复机件，从新来过。”奎恩点点头：“这在理论上是可行的，就算机率不大，我们也会努力。布莱克先生，您就先说是一次小事故吧。”汉森沉吟一会儿，说：“别无选择。嗯，丽丝小姐的状态恐怕不能再胜任组长工作，谁来好呢？”他扫视眼前都很为难的六个人，突然说：“我想由贺兰来干，怎么样？”其余五人想了想竟都点头，贺兰渊惊异地看着他们，终于开口：“为什么？”汉森苦涩一笑：“因为你有别人比不上的优势，别不相信自己。”贺兰渊好生不安，最终还是呆呆地点了头。汉森签署了调动命令，说：“从此你就是计划最高指挥，将不再设总负责之职。别紧张，再失败也不是这里任何人的错。如果缺人手，你随便去各部门要。”贺兰渊深深吸了口气：“谢谢您，请把鬼陵调回来吧，他才是第一个发现问题的人。”汉森答应了。
　　这事最终以中等事故向中心宣布，只对几位关键人员透露真相，然后对相关责任人进行了处罚，倪新自然被免职了，事态总算没扩大。小组所有人都投入工作，鬼陵不久也回来了，甚至把族长之位让给了弟弟小真（鬼真），足见破釜沉舟之意。贺兰渊的领导还算平稳，得到组员支持。伊儿看到最后挽救的计划后，仿佛立刻找到精神支柱，不但平静下来，而且立刻回来工作，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拼命，甚至象在玩命。卡洛斯也不要命似的工作，一如当年那场事故之后，“其实他、阿拜博士以及以前的杰弗逊博士都是同类人，个人英雄主义。甚至我觉得，阿拜博士他都不是人们所说的野心家，他大概在幻想拯救世界吧。”倪旦一这么评价，话语中透着无奈：“如果世上的人能用好和坏两个单纯的词分类就好了。比如我爸爸，叫我爱好还是恨好？停职也许是对他最好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