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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帕斯金德(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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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天色渐亮,宿舍楼开始有学生进出,马尔科无措地站在宿舍门前,抬起手再次敲响了门扉。
但是始终无人响应,马尔科侧身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他叹了口气,低下头,望着自己赤|裸的脚,那是一双惨白的、毫无生气的脚,青蓝色的血管突出,此刻正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这是一个异常暖和的早晨。轻柔的南风夹着海洋的湿气,马尔科却感觉到很寒冷。马尔科不自在地捏着自己衣服的一角,路过的学生无一不穿戴着整齐的校服,他们向马尔科投来古怪的目光,这让他难堪极了。
马尔科站在门口等待了半小时,他鼓起勇气唤了两声“费恩”,这是他最后的办法了。眼见上课时间快到,身边的人越来越多,马尔科迫切想要离开人群,他只好转过身,往宿舍外走。在这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要去哪,有一瞬间,他想就这样子赤着脚走回家去,离开这里——然而马尔科也明白,这不过是自己幼稚的赌气想法,他甚至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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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科漫无目的地顺着人群离去的方向走了两步,他站在宿舍前的平台上四处张望,极力想要看清些什么。他辨认不了方向,更分不清哪边是阿摩尔,哪边是大西洋,远方对于他来说是虚无缥缈的。
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学生和老师发现自己没有去上课,但会有人担心自己去了哪吗?马尔科却觉得未必,那些排斥他的男生,更是巴不得他永远不要出现在帕斯金德吧。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马尔科的视线内。马尔科瞪大眼睛,他看见安·伯克正在往这边走来,她的步伐一如既往地轻盈敏捷,好似在翩翩起舞。安身上穿着长长的灰蓝色连衣裙,在灿烂的阳光下,她栗色的头发泛着柔和的光芒,好似洒满了粼粼日光的莱茵河。这一下子吸引了马尔科的视线。
安是来寻找自己的吗?马尔科正犹豫着要不要扬手向安问好时,却见安目不斜视,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那是坐落在宿舍旁的心理医生的值班室,马尔科明白了,安是去轮值的,同自己没什么关系。他记得安说过,自己是一名心理咨询师,看来她也受雇于帕斯金德。
期待落空之后,马尔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失落,看着安打开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大门,他趴在了栏杆上,盯着那扇门出神。片刻后,安又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她走到与她相邻的那扇门前,轻轻扣响了门扉。马尔科认得,那是汉斯·艾克的办公室。
似乎知晓来人是安,汉斯起身,亲自打开门把安迎了进去。在汉斯关门的时候,马尔科感受到汉斯的视线往自己这边扫视了一眼,那若有如无的目光让马尔科浑身僵直,然而汉斯却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如常关上了门。
“唉。”马尔科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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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科不知道安和汉斯在那间办公室里做了些什么。但他的灵魂却仿佛脱离了他的身体,一直往汉斯的办公室里飘荡而去,穿过墙壁,停留在墙上的风景挂画上。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故事里被禁锢在画里的幽灵,窥探着男女主人公的一举一动。
他情不自禁地想象,或许安会坐在那张汉斯从格拉斯哥带回来的躺椅上——那张他莫名在意的躺椅,汉斯的手会握着安的手,然后安扬起脸,承受汉斯轻柔的吻。她的脚轻轻翘起,离开地板一点,显示出她的动情。
这些想象的画面是如此丰富而完整,仿佛马尔科亲眼所见。但非常矛盾的是,在马尔科的脑海中,当汉斯做出这些举动的时候,他的目光依旧是冰凉的,如同手术台上的医生,一丝不苟地审视着自己的病人,他能够看见全部,却仿佛毫无感情。尽管汉斯的一举一动都温柔至极,能够让安融化在他的怀里。
忽然之间,臆想中的汉斯转身望向马尔科,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偷窥,冰凉的目光如同一道射线,瞬间惊醒了陷入幻想的马尔科。马尔科猛地吸一口气,幻想破碎,他回过神来,抬起头看见安离开了汉斯的办公室。
安在汉斯办公室逗留的时间极短,不会超过一刻钟。汉斯起身相送,他倚在门口边,直至安关上了门才收回视线。随后汉斯抬起头,他对着马尔科的方向招了两下手,似乎在示意他过来。因为距离太远,马尔科并不能够看到汉斯脸上的表情。
汉斯转身走回室内,门却依旧保持半开的状态。马尔科明白他在等待自己,他咬了咬唇,不再犹豫,往汉斯的办公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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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克先生。”马尔科小声地叫了一句,他走进汉斯的办公室,带上了门。
在房门关上之后,房间一下子暗了下来。尽管是白天,但是汉斯却把窗帘拉得紧紧的,室内只有一盏昏黄的台灯,发出烛台一般的柔和光芒。这光线只能够让马尔科隐约看清汉斯的身影,却无法得到更多的信息。
在马尔科看不见的阴暗之中,汉斯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审视着马尔科。他的夜视能力异于常人,如他所想,马尔科脸色青白,仿佛在强撑着自己,身体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会昏倒。而马尔科脸上的表情,害怕,惊慌,无一不彰显着自己的茫然无措。
这是一个如此瘦弱的男孩,他身体虚弱,精神上则彷徨无助,看上去对旁人全无威胁。汉斯想着,然而总有些不对,他本该单薄透明得让人足以一眼看穿,微小如同一只蝼蚁,而不是现在这般复杂。
汉斯道:“你没有睡好。”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往马尔科的方向走去。马尔科只能看见眼前的黑影浮动,他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却见汉斯略过自己,走到门旁。
“啪”地一声,汉斯打开了灯。办公室一下子亮了起来,马尔科微微眯起眼睛,眼前的摆设同之前并无什么不同,他下意识地寻找安在这逗留过的印记。但是什么都没有,这儿既无香味,也无体温,如同一块冷硬的石头,什么东西都不能够在它上面留下痕迹。它是独属于汉斯的。
马尔科没有说话,他低下了头。汉斯体贴地没有追问他这身不合时宜的睡衣,马尔科也不会主动说些什么。
“坐下吧,马尔科。”汉斯递给他一杯温水,“我想,你需要休息。”然后汉斯走到那张躺椅旁,掀开了铺在上面的毛毯,现在马尔科看清了,在躺椅上还放着柔软的背垫,要是靠在那小憩片刻,想必会很舒服。
汉斯仿佛没有看见马尔科凝滞的神色,他抬起手,做出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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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邀请自己过去。
马尔科的大脑如同夜空中绽放的烟火,他迟疑了一阵子,理智的抗拒最终抵不过本能,他径直地走过去,动作轻柔地坐了下来。随后,汉斯一扬手,把那张轻如羽毛的毯子盖在了他的身上。
躺在这张躺椅上,马尔科犹如陷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当中,很多人会习惯性地把这种柔软比喻成母亲的怀抱,因为母亲为婴儿提供了庇护,而那恰巧是人类最脆弱的时候。但马尔科清楚,这种温暖和安全,并不是任何人能够带来的,就连母亲也不能。
他情不自禁地把毯子抱得更紧一些。从毯子上传来织物的气味,是那样的纯净,马尔科仿佛能嗅到汉斯的指尖触摸毯子时留下的印记,那是淡淡的海洋香气,深邃而迷人。
他感觉到了久违的快乐与安全感——
尽管马尔科明白,他对这张躺椅的迷恋绝大的可能是源于自己的病态,或者某种对未来的触感,那并不是什么好事。他本该去思考清楚,但是当他躺在这上面的时候,马尔科却忘了去探究这些,反而眼皮渐沉。
最终,马尔科赤着脚,抱着毯子在躺椅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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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地望着马尔科的双眼缓缓合上,呼吸平缓。他如同等待猎物的鳄鱼一般,极有耐心地等待着马尔科睡着后,才走过去在马尔科面前单膝半蹲,双手撑在躺椅的两侧。
这时候,汉斯与马尔科已经非常贴近了,两人的脸之间不过十公分的距离,甚至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但是还不够,汉斯再往前了一些,直到他的嘴唇几乎要贴着马尔科的脸颊,他才停了下来。汉斯微微张开双唇,露出一点洁白细密的牙齿,他屏住呼吸,继而用嘴吸了一口气。
那些徘徊在马尔科体表、沾染了他味道的气体,随着气流被汉斯纳入口中,缠绕在他的唇齿之间,刺激着他的味蕾。
汉斯首先品尝到的,是一股由雾水、腐烂的青草和白松交织的味道,汉斯对此很熟悉,这是帕斯金德的夜晚,看来这个男孩在室外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彻底被这股气味侵蚀。然后是属于青春期特有的油脂的气味,但是马尔科不像处于这个年龄中的大多数男生,他们的油脂气味重得像是腐烂的乳酪。马尔科的油脂气味并不浓厚,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单薄,这证明他精神状态不佳,不热爱室外活动,也没有特别感兴趣的异性。
汉斯的手轻轻抚上马尔科的脸庞。他的拇指摩挲了一下马尔科眼眶下的青黑,随后一手遮盖在马尔科的头顶挡住光线,另一手快速地掀开马尔科的眼皮,近距离查看他眼球的状态。因为他的动作极具技巧,处于昏睡中的马尔科甚至没有察觉到异样。在做完这一切之后,汉斯起身,面无表情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从汉斯这个角度,正好能够完全把躺椅收入眼底,而对方却对自己的一举一动全无知觉。汉斯又观察了马尔科一阵,他的表情是如此平静,那种专心致志观察的神情却让人毛骨悚然。他似乎要把马尔科剥皮拆骨,认认真真地做一番研究。
随后汉斯从书桌上拿起了电话,拨通了查尔斯医生的号码。电话接通后,查尔斯医生温和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汉斯礼貌地问了声好。
“艾克先生,您好久没有联系我了。”查尔斯医生欣喜地道,“想必您已经收到了我托马尔科·贝海姆带给您的信。”
汉斯道:“是的,我收到了。但是,查尔斯,你从未告诉我,马尔科患有梦游症。”他的语气适时地带有一点惊讶与责备。但反观汉斯脸上的神情,却依旧如此平静,甚至带有一点微笑。他仿佛很高兴。
查尔斯医生愣住了。“我很抱歉,艾克先生。在阿摩尔的时候,马尔科并没有表现出梦游的症状,他的家人也没有留意到这件事情。是我大意了,像他这种情况很可能会出现梦游,我早该注意到的。”因为汉斯的话,查尔斯医生显然陷入了自责的情绪当中。
汉斯回话道:“没关系,查尔斯。在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尽力治好他的。”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查尔斯医生道:“那马尔科就拜托您了,艾克先生。噢,是的,我想起来了,我这儿还有一些关于马尔科病情的资料,我等会儿就给您发过去。是警方交给我的一些未公开资料,关于阿摩尔车站那起事故的——当初为了让我彻底了解马尔科的情况。”
“好的,谢谢你。”汉斯挂了电话,从桌面拿起一份报纸,阅读起来。这是一份半年前的周报,来自太阳报社,纸质已经变得有些脆弱,但是依旧不影响阅读。作为一家以挖掘明星私生活新闻为主要业务的报社,太阳报社在业界内的口碑并不良好,但因为题材吸引大众,报社的生意仍是蒸蒸日上。
但汉斯手中的这一份,却罕见的不是因为偷拍了某个大明星与情人约会而售罄的,只见报纸上醒目的标题写着——唯一的幸存者,是幸运还是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