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夙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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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皇惆怅地坐在地上，身边围着一圈惆怅的大老虎。虎皇叹一口气，七只大老虎跟着叹气。良久，虎皇对二子休容说：“你去叫他进来。”
一向温润如三月春风的休容黑着脸走出老虎洞，片刻后，单手提着和尚后衣领将人提了进来，顺手丢到地上。
召垚皱了下眉没吭声，刚要爬起来，身边出现了八只大老虎，个个张着虎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召垚心里中轻笑，面上倒是配合的露出一些敬畏之意。他掸掸衣上灰尘站起来，而后一个深度弯腰，给八只大老虎行了一个大礼。
老虎们齐齐后退，拒不受礼。
虎皇铜铃大的虎眼盯着他，忽地朝前迈了一步，见召垚没动，她又迈了两步，距离近到张口就能吞下他的脑袋。
虎皇张开口，召垚仍是没有后退，稳稳地弓着身，他的眼底是一排尖锐虎牙，还有满是倒刺的舌头。
洞外，水涘靠在椅子上剥橘子，望着虚空中的场景唏嘘：“这老虎还真是敢，也不怕折寿。”
水湄见她橘子剥好，从她手里拿过来，“按辈分来说，曦则算是神君的岳母。女婿跟岳母行礼，本就是应该。”
水涘呆呆地看着她将橘子塞进嘴里，这才反应过来：“姐，旁边就有，你干嘛抢我的？”
水湄笑着没理她。
***
洞中。
虎皇后退一步，璇身化作人形，漫声道：“起吧。”
召垚道一句“多谢虎皇”，方直起身子，动作行到一半僵住，眉心暗皱，心下思忖着回头定要从蠢虎那讨回来。
虎皇拎起手边酒壶猛灌下一口酒，辛辣的液体自喉咙灌入体内，她舒服地呼出一口气，目光平静地看向召垚：“她说你救过她，吵着闹着要对你以身相许。我想知道，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召垚低头，看见自己露在灰袍外的鞋面，路走得太久，鞋早已损破，露出里面的袜子。他下意识地将脚往后缩了缩，方直起头道：“招摇山和凡世异界而处，此间一日，凡世却是一年。我和阿......我和小八，从认识到如今，已近两年时光。”他侧头避过外面射进来的一缕阳光，一张脸在招摇山格外热烈的阳光下有些模糊不清。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雀山。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她受了伤，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蓝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你。我如受蛊惑，再不能行......”两年时光，略去中间那些前世经历，竟只有寥寥数语。原来这一世，他们认识的这样短暂。
虎皇听完，问道：“听你刚才的话，魂咒仍存于凡世？”
“是。”
虎皇手指点在椅臂上，“你既如此心系于她，可愿为她留在招摇山？”
如何能不愿意？可是——“邪魂归来，魂咒苏醒，六界恐有大难。且我一位挚友仍留在那里，生死不明，我岂又能在此间独享贪欢？”并不是他心中有多少大义，但魂咒不除，阿须此生怕是不得安宁。
虎皇冷着脸：“招摇山已过数日，你们的那个凡世只怕早已遭难，你是要我女儿陪你一起回去冒险？”
“不是。”召垚一撩衣袍跪下，“在下将独自回去，倘若我能活着回来，还请虎皇同意我们的亲事。”
他想好好地办一场婚礼，绣一件嫁衣，娶他的小新娘过门。
夙愿已久，唯愿今生能实现。
虎皇盯着地上的人，许久道：“回来后，你会永远留在这里？我的意思是，留在这个世界。”
召垚猛然抬头。
***
水涘水湄双双站起，盯着虚空中的景象，可画面中的人只是各自站着，许久，那抹灰色孤伶的身影缓缓转身走出来。二人立时迎过去，“神君。”
秋风掠过，召垚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双手拢在衣袖中，朝东边走去。他踏着一地枯叶，拨开挡在面前的一截树枝，惊飞一只乌鸦。脚边，一只大老鼠领着排成一线的六只小老鼠溜走。
水涘跳着避开，望着前面一堆人高的杂草，说：“神君，前面没有路了。”
召垚依旧往前走，挡路的杂草忽然匆匆往两侧移去，低头哈腰。
水涘没有再吭声。
三人往东又走了一阵，便看见一片广阔无际的海面，在阳光下泛着蓝色粼光。
召垚掠到海面，站在海面上，海底的鱼儿争先恐后地跃出水面，沾染上神的气息。
召垚凌空一点，海上便出现一只竹筏，他盘腿坐下，拿起鱼竿，轻声说：“从前阿须最喜欢在这里钓鱼了。”他伸手赶走一条凑上来的鱼，“她挑剔得很，说是鱼太笨说明身体灵活度不过，这样的鱼肉太松软肥腻。反之，鱼太聪明，整日里蹦来跳去的，这样的鱼会长肌肉，那肉太老，也不好吃。”
岁月已经过了多久，久到他重新坐在这里，已是轮回两世。可有关那时候的一切，一句一字，他都能脱口而出。
“她每次钓鱼都要钓一年。那时候我们觉得生命漫长无尽头，这样浪费地活着才是应该。后来有一天，她开始早起晚睡，将每一天都过得十分充实。我后来总是想，为何那时候我不去探一探她的梦境，留着那样惶恐的未来让她独自承受。”
召垚低垂着头，水涘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却能感受到这位天界神君身上散发出的悲伤。原本凑近的一大波鱼儿纷纷远离，露出一只鱼脑袋遥遥望着这个神者。
“你们都听说过吧，邪魂侵体需一个契机，就是承魂者必有心魔。阿须有心魔，才让邪魂得了机会。”
水湄低低问：“君须上神是有何心魔？”什么样的心魔才会使神母之力的传人遭受那样的劫难。
空中无风，海面极平静，时光凝固，所有的一切都在等一个答案。
“我。”召垚说，“她的心魔是我。”
“那时候我为给阿须驱除体内邪魂施下引魂之术，最后却以失败告终。其实原本是可以成功的，可是她拼着最后一丝灵识全力抵抗，我不忍心她连最后一丝属于君须的灵识也耗尽，只能放弃。也是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她的心魔。”
从他们在招摇山寄身迷榖，到后来落地成人，慢慢长大，两万年的光阴，她做得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甚至听到，他们还是灵石之时，她偷偷祈祷：“神母神母，求让我变成女孩儿吧，这样就能被哥哥宠着护着爱着了。”
可是到最后，作为哥哥，却让自己的妹妹魂飞魄散。
“那时候她和妖王最后一战，她将妖王封印在东海，后来回到天宫便劝我去西天佛界静修，道是为她洗去之前战事所造下的杀孽。我信了，也去了，却不想这只是她遣走我的一个借口。她一早就知道了结局。”召垚静静地说着，“她明明答应过，会等我回来的。”
***
万年前，天界招摇宫。
这是何夕离开的第一年，君须盘腿坐在诺大的寝殿中，一团浓重的黑雾在她额心游移。
君须脸色苍白，额心红光微弱到近乎虚无。她一手捂着心口，另一只手死死地扣着地上蒲团。
“君须，入魔的感觉如何？”安静的寝殿中，忽然响起一个得意的声音。
君须低喘着气冷笑：“自古邪不胜正，我必不会让你得意下去。”
“果然是天界上神，都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还这么嘴硬？”黑雾又浓烈了一些，额心红光渐渐消失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想杀人？”
“不！”她低吼一声，手下用力一扯，蒲草倒刺入指甲中，血丝一点点渗出，令她恢复一些神智。“我要救人！你这样的邪物最害怕的不是仙也不是神，而是凡世真情。”
“那又如何？就凭那些微弱的凡世真情你就想除掉我？做梦！”
君须低低笑起来：“你这样恼怒是害怕了么？”她脸上笑容越来越大，“相信我，更害怕的还在后面。”
她闭上眼睛，顷刻后便到了一处凡世，隐身于一座庙宇中。
地上跪着个小男孩，男孩手里抱着个沉睡的奶娃娃。
“菩萨娘娘，他们都说你是好人，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妹妹。我愿意，我愿意——”他望着面前菩萨想了想，“我愿意每天给你送果子吃。后面的山上有许多野果，很大也很甜，我每天都去摘。求求你，救救我妹妹。”
君须手指随意一点，便知道发生了何事。
这一处凡世君王好战，烽火连烟，尸横遍野，无数人家破人亡。小男孩的父亲死在战场上，母亲带着他逃命，路上遇到了敌军。他自己逃了出来，路上捡到这个女婴。
君须看见他翻山爬树，寻找一切可以吃的东西，身上落下无数伤口。可哪怕是快饿死的时候，他都没有想过丢弃这个婴儿。
君须听到他心中低语：“菩萨娘娘，妹妹还小，我不能以命换命。我要照顾她，让她平安长大。然后我会去参军打仗，我要做大将军，赶走这些坏人！”
这样好的愿望，君须怎么能不帮他实现？
擅改凡人之命会折损神仙功德，可她半身修为已失，又是邪魂缠身，在意这些功德又有何用？
君须每日里静寂的生活中多了一桩解乏的事，就是透过子虚镜去看那个凡世里的小男孩，看着他长大参军，自此戎马一生。看着他送一手养大的妹妹出嫁，而自己终生未娶。他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将军，生前受万人景仰，死后受世人颂赞。
“这就是你积的善事？”一个声音冷笑着，“你改了他的命，让他无法与心上人相守，这就是你的善？”
“那又如何？！”君须说，“起码他活着，她也活着。他活得坦荡，不受皇帝忌惮，也没有朝臣陷害，到死他都是世人尊敬的护国将军。”
声名未染，忠义双全，是他的愿望，也是她的夙愿。
“你也可以。”声音说，“只要你亲手剜出何夕的菩提心，除掉我，你就仍是天界上神。”
君须紧抿着唇，双眸微红。
“你的哥哥不会死，只是......”声音得意地大笑，“他会成为无心之人，自此六界众生在他眼里如同虚无，包括你。”
君须近来感觉十分不好，她算算时日，何夕快回来了。
她蹲在地上认真地画着画，画中是她心心念念的人。站着的何夕，坐着的何夕，高兴的何夕，生气的何夕......
她搁下画笔，对着画纸轻轻吹一吹，手指点上画上人的额心花印，蹙眉想着：“应该就是这样吧，应该......没有画错吧？”她自诩对何夕这人十分了解，但近来她心绪不灵，难免会出错。
君须伸手招来一面镜子，刚刚竖到眼前又笑着挪开，叹惋道：“我倒是忘了，我的花印已经消失了呢。”她丢掉镜子，认真地看着画，“哥哥你什么都比我好，现在连样子都要比我美上三分了。他日我若见到神母，定要给你告上一状。”
她按了按额心，“你的末日就要到了，有何遗言？”
浅淡的黑雾掠过额间，声音比从前虚弱了许多，却依旧恼怒：“话不要说得太满！”
“这是一个死局，唯死方破。”她伸手在眼前抹过，“玉姝去见天君了，时机到了。”她转去内室，打开衣柜认真地挑选衣裳。这些衣裳都是何夕做的，她甚少穿，如果就此随她毁了，着实可惜。她关上柜门，回身去束发，一切准备妥当，她手持往生剑呆坐在屋中，静候一场毁天灭地的大劫。
***
海面微动，鱼儿上钩，召垚将鱼丢入桶中，提起桶往老虎洞走。
水涘水湄在原地怔了许久，才敛好情绪，飞身跟上。
“神君，我一直有个疑惑。”
“你说。”
“你曾经......”水涘顿了顿，“你曾经为救君须上神舍了半颗心，后来君须上神被焚心而死。可为何——”
“你是想问，为何君须体内的半颗菩提心还在？”召垚步子渐渐慢了下来，“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只要宿主善念不灭，菩提心便不会消失。”纵使她曾经施下魂咒，可她却从未真正地抛弃心中的善和正。
“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菩提心本是我心，我仍活着，它又岂会完全消失？”
所以，正是这样的原因，你才会想到用子虚镜造出一个虚空，为她挣得这千万分之一的重生之机么？
水涘没有问，她不忍心。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夙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