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懸言

11、第11章

　　乍聽到這個遠遠超出預想的採訪期，高羽禛一個”不”字差點要脫口而出。他甚至猜想得到，這裡面或多或少有一些是Sky的主意。他似乎就是那樣，很以為難別人，或者說以為難他為樂。

　　唐竟很快看了沉默的高羽禛一眼，將他低著頭，略微困擾的表情收進眼底，「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總不能把Sky那些輕浮的玩笑話拿出來說，像在告狀一樣，這樣一來，不要說唐竟，連他都要懷疑起自己的工作能力。何況，Sky在工作狀態時，其實也是無可挑剔的。

　　高羽禛沒有遲疑太久，堅定地搖了搖頭，「沒有問題，總編。」

　　「那，這個企劃就定案了。等你手上的稿子處理完就盡快著手，對方說了，你什麼時候方便就什麼時候開始採訪，經紀公司會盡量配合你的時間。」

　　他垂著眼眸，一會兒，再抬起頭，又是那個總是盡力達到所有要求的高羽禛，「好，我知道了。」

　　這其實也是嚴翊廷磨出來的特性。作為記者，應有發掘真相的責任和能力，很多時候，那些事實，或畫面，都不一定是你想看的，想知道的，但是你已經選擇成為一名記者，那麼採訪什麼新聞就沒得你選擇。

　　高羽禛是在這樣的理念下，被訓練成一名出色的記者。這大概是少數嚴翊廷在他身上留下，他卻從沒想過要抹滅的改變。

　　工作被交代下來，高羽禛縱然有一點頭痛，仍是沒有任何拖延，很快把手上的稿子完成，和經紀人Mike有了再一次聯繫。

　　接到高羽禛來電，Mike像是一直都在等著他，一下便認出他的聲音來，也很快就和他約好了第一次會面商談的時間。Mike和他約在經紀公司附近的一間咖啡廳，高羽禛提早十分鐘到，剛過馬路，隔著落地窗，就見到一個令他意外的身影。

　　Sky穿著一件淡藍色襯衫，一條很襯他長腿的牛仔褲，安安靜靜地靠窗而坐，高羽禛遠遠就認出他來，這樣的Sky他也從未見過，忍不住就對著那張確實很英俊的側臉多看了一眼。事實上不開口的Sky，真是透著一種乾淨清爽的氣息，低著頭那麼專注的眼神，會讓人不禁想像如果他抬起頭對著自己笑一笑的樣子。

　　一些剛從學校裡出來的年輕女孩經過餐廳都對著窗子裡宛如模特兒一般的年輕男子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這麼熱烈的視線，Sky本人一定也發現了，卻只是怡然自得地翻著雜誌，沒有任何不自在，也沒有回應那些女孩的意思。

　　反而高羽禛一走進店裡，就和Sky對上視線，那種目光，倒有點像是他終於見到期盼已久的什麼人似的。直到他入座，那道視線總算才收了回去。

　　「這裡的摩卡很不錯，要試試看嗎？」

　　Sky自己正是點一杯冰摩卡。明明是個渾身充滿魅力的男人，卻喜歡這種加了過甜巧克力，擠上奶油花，十足像飲料一樣的口味。這大概又是一個，沒有人知道的Sky。

　　高羽禛不答話，逕自招了剛剛帶位的女服務生過來，點了一杯美式咖啡。先不說咖啡如何，服務生的態度倒是很親切，朝他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他也禮貌性地回以一個淺淺的微笑。

　　對於高羽禛這樣冷淡地拒絕了他的推薦，Sky也沒有說些什麼，等待咖啡的過程中，兩人之間便安靜下來。高羽禛並不太想和Sky像個朋友一樣聊天，於是只能裝作觀察店裡的樣子。店裡的裝潢走簡約路線，客人多是單獨一人，默默做自己事情的類型，除了播放中女歌手的性感嗓音之外，每個人都像是有默契一般，保持了空間中的沉靜。

　　這給了高羽禛一個很好的理由不用去費心想話題，他終究希望讓受訪者保持受訪者的身分就好，這是記者維持中立的最好辦法。

　　幸好Sky似乎礙於四周的寧靜氣氛，也並沒有多說些令人無法招架的話。

　　忽然在音樂聲中，夾雜進一些細微聲響，高羽禛轉頭一看，窗外竟是細密地下起了雨。午後的陣雨，來得很突然，路上行人都加快腳步，為了找個能避雨的地方。

　　高羽禛看著窗外灰濛濛的雨景，想起曾經有過幾次深夜裡和嚴翊廷蹲點的時候，天空也像這樣忽然下起雨來，淋得兩人一身濕。那時候根本不覺得累或苦，只是互相用手臂替對方遮雨，一路找地方躲雨，在屋簷下相視而笑。

　　他曾經以為那笑容裡的感情他看得很清楚，後來才發現自己原來錯得離譜。

　　打住思緒，漸漸將焦點從遠方收回來，無意間發現從玻璃反射的Sky的視線。那視線和以往相比顯得太過認真，一瞬間也令他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反觀Sky，倒是一點也不慌張，甚至慢慢從嘴角溢出一絲笑意，笑容裡有一點得意，有一點滿足。高羽禛才明白過來，肯定是自己臉上不知所措的僵硬表情讓他又得逞一回。

　　被這麼看著，高羽禛越發有些覺得自己好像老虎掌心底下被玩弄的兔子一樣，心裡不禁有一點微怒。他拿出筆記型電腦，想把那種令人尷尬的氣氛給打散。

　　「Sky先生，我們還是先來談談工作的事──」

　　Sky咬著吸管，一揚眉，這個動作一下子顯出他的孩子氣來，能讓高羽禛想起他其實不過是個21歲的青年。

　　「嗯？你……叫我什麼？」

　　一聽這個問題，高羽禛便知道Sky八成又要為難他。原本以為不再見面，自然也就不用在意怎麼稱呼，而今卻意外地又要共處一段時間，這個理由只怕難再搪塞過去。

　　他想了想，說道「和Sky先生的關係，僅止於工作上，所以我認為這樣的稱呼沒什麼不妥。如果Sky先生要繼續這樣公私不分，挑戰我的職業道德和原則，那麼我也只能請總編另外派人接手這項工作。」

　　「嗯，很有道理。」Sky點點頭，「但是你誤會我的意思了，記者先生。」

　　下一刻他向著高羽禛湊過來，以只有他聽見的音量說道「你叫的，是我當GV男優的藝名呢。你在公眾場合一直這麼喊，難道就從沒想過會造成我的困擾？這就是你所謂的職業道德？完全不站在受訪者的立場，只考慮自己的意願？」

　　「雖然是男優，也是不喜歡被人指指點點的。難道這都不理解嗎？」Sky說著，垂下視線，露出一點彷彿受了傷的表情。

　　「”是他自己選擇做這種行業的，那麼也不用替他顧慮顏面保留身分”，是這麼想的吧？」Sky輕聲說著，嘆了口氣，「記者先生你真是公私分明得很啊，一點情分都不顧……」

　　高羽禛被他這麼一指責，臉上便尷尬地紅了一陣。明明不是這麼想的，卻被說得不知道該怎麼回話，即使Sky自己都說過拍GV沒什麼知名度，即使他們之間根本沒什麼情分可言，但這個時候再說出這種話，就顯得他真是個沒有一點惻隱之心的人一樣。

　　Sky的眼光不再停留在他身上，而是看著窗外的街景，不知道在想什麼。總是輕佻的那張臉上，有點沒精神，真的有些低落的樣子。

　　高羽禛忍不住心裡有點浮躁。其實Sky說的不無道理，以往做採訪，他會盡量選擇令受訪者心情能自在放鬆的地方，就算是公眾場合，至少也會注意到謹慎地遣詞用字。同志終究還不是能為社會大眾輕易接受的名詞，這一點，高羽禛也是很清楚的。

　　但是一旦碰上Sky，他便被打亂了步調，連早已經很熟悉的規矩禮貌都忘了。

　　然而，要他就此順著Sky的意思改變稱呼，對高羽禛又有些勉強。仔細去想，總覺得這就像是明知前方設了一個陷阱，他卻不得不踏進去，自己的一切反應，全都正中Sky下懷。

　　「沈…先生。」深呼吸過後，高羽禛總算能恢復冷靜的口吻，臉上勉強能保持冷靜，心底卻是有些不自在。

　　高羽禛確信自己的音量對方能聽見，但Sky只是不為所動地看著窗外。明明不久前還一點節制也沒有地看著自己，現在卻表現得好像窗外的景色有多迷人似的。

　　「…沈先生。」高羽禛提高一些音量，試著又叫了一次。

　　Sky仍是看都不看他一眼。明明是他自己說的，叫沈先生就好，現在讓他如願以償，竟然還擺出這種態度。

　　高羽禛的忍耐總算用完，刻意壓低的嗓音裡明顯能聽出怒氣，指名道姓地說道「沈曜翔！你別太…得寸進尺！」

　　Sky定了一定，才懶洋洋地抬一抬眼，斜眼瞧著高羽禛，「還可以，從你口中叫出來也不會太難聽。如果能把姓拿掉就更好了。」

　　說完，那慵懶的臉上，又是那樣笑著，得逞後饜足的表情。

　　因為一時的失言又被調侃一回，這次，高羽禛卻沒有想像中那樣不高興。那種差一點被惹惱的脾氣瞬間都熄了火，看見Sky因為自己終於叫了他名字而露出的笑容，反而心底一緊，原本要說的話到了嘴邊全都收了回去，只能端起剛送上來的咖啡，試圖掩飾那一點說不清楚的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