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002章 师 兄 ...
-
青灰色泛有黑丝的肤色，告知非人的实事。
莫子卿盯着干瘪枯燥，坚硬如死树皮的手掌出神。他夺的舍原名为皇甫隐曦，身份尊贵，乃苍云掌门皇甫一系仅剩的本家血脉，也是整个门派唯二的嫡系弟子，另一个便是他那师兄皇甫无欲。三天前，他被青年牵着手，在前来救援的众门派面前亲口承认事发当天前掌门临终传位皇甫无欲，他自愿放弃血统上的继承权。
皇甫无欲对他的识趣相当满意，转头划了一座僻静的别院，布下禁制，又指了两个修为不高的女弟子照顾他，算是应了先前向外宣称其十岁上得了怪病，一直静养在后山，才侥幸躲过本次倾门之祸的说辞，也是给了他在此处安身立命的根本。接下来，对方便失了踪影。
莫子卿感受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状态，轻轻地呼出一口郁气。曾经，他从刚醒时皇甫无欲的话中判断自己夺了一具傀儡尸，但目前心会跳、知冷暖、能流血的状态颠覆了他的猜测。因为他再无知，起码晓得傀儡尸是用尸体强行炼化制成的没有生命，没有灵智，没有知觉，只可被人操纵的恐怖怪物。从未听说，尸体还能重新活过来的。
或者，真如皇甫无欲所言，皇甫隐曦是由于生了怪病，才会失去灵智，停止生长，连外形也……不，不对，一个身体异常、需要养病的孩子，岂会去那个屠尽苍云派满门上下两千余人的修罗场？莫子卿再一次于心底推翻了自己的假设，懊恼地闭了闭眼，恨自己不擅算计。长久以来，父亲淡漠冷落，后母蜜里□□，霍琁软禁娇宠，一桩桩、一年年，把他养成了十足无能的纨绔。
莫子卿深深地吸了口气，暂时搁下心事，起身走到外厅的桌边。桌上还是那碗昨天吃剩下的一点又苦又涩、半生不熟的野菜。连续吃了三天，身体本能地看到就反胃。莫子卿暗笑自己是身在福中没饿过头，所以尚有力气矫情。以前在牢里，饿狠了，蛇虫鼠蚁哪样不是逮到便迫不及待啃进嘴里？犹记得某次饿极，他一口咬死了行刑官用来折磨自己的蛇生吞而下。
摇了摇头，把后续一些惨烈的画面甩出脑海，莫子卿伸出手刚要去碰碗筷，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逆光走进来一个窈窕玲珑的身影。
看到桌上的残羹，女子漂亮的脸庞扭曲了一下，表情愤恨又不屑，拔高了语调讥笑道：“皇甫隐曦，隐曦少主，掌门给了你一个少主的名头，还真当自己是少主了？什么东西！好好儿的吃食，也敢剩下大半浪费？爱吃不吃，门派上下都忙着即位大典呢，谁有空管你！”
“夏风，少跟那么个圈养的玩意儿啰嗦。”外面传来另外一个张扬的声音，莫子卿记得照顾自己的两位女修分别叫夏风和听雨，想来门外的就是听雨了。“送完快走，一股子尸臭，恶心透了。”
“说的也是。”夏风扫了眼莫子卿露出的皮肤，满脸憎厌，迅速以袖掩口，上前将一大碗黑糊糊的野菜扔到桌上，“明天的份量也统在一起了，牵累我们姐妹非但帮不上掌门的忙，连即位大典都要偷着去，真是死不足惜！”想了想，她还嫌话不够刺心，又道，“隐曦少主不会蠢得以为舍弃血统承认掌门，就算拥立之功了吧？皇甫一脉跟掌门仇深似海，等他空下来，你便活到头了！”语毕，方甩门离去。
房间重新恢复到了极致的安静，莫子卿努力平复情绪，女子尖酸刻薄的高音刺得他耳膜疼，那副捧高踩低，深恶痛绝的嘴脸令他翻滚起许多残酷的记忆，例如童年的府宅，又例如霍琁的后院。醒来后的莫子卿没照过镜子，但亦能料想此时青灰黑三色交杂的容貌是何等恐怖，然而那又如何？传承了母亲好样貌的他一度是放眼狐族都少见的美人，可结果呢？
若不曾天生丽质，他不会甫一出生就遭异母家人的妒忌排斥；若不曾风华绝代，他不会以雄性之躯被选为和亲的质子；若不曾艳冠群芳，他不会得霍琁青眼宠爱，不会对上他后院的雌性。若只平平凡凡当个质子，与霍琁相敬如宾，是不是，他就能活得更长一些？更安稳些？至少，不会孤零零、遍体鳞伤地死去。
莫子卿心口一阵抽疼，本就无甚食欲的他站起身，捂住前胸一步步挪回睡房，缩到床上迷惘地望着前方。这座院落采取双向禁制，不经设阵之人允许，无人能够随意进出，他也一样。听雨的话提醒了莫子卿，原来重生一次，什么都没发生变化，他依旧像个玩物似的被圈养起来，只不过地点从霍琁的后院换成皇甫无欲的后院罢了。
无边的绝望一瞬间猛然涌上淹没了莫子卿，夏风所谓的拥立之功或血海深仇都跟他没关系，他唯一恐惧的是皇甫无欲真将之遗弃在门派一隅。过去，哪怕置身最血腥阴暗的刑房，他仍可以抱着有朝一日能被还一个清白的执念坚持下来，可是现在，他拿什么去支撑渺茫的未来？
浓烈异常的睡意席卷，莫子卿缓缓阖上眼睛。打从出生起便被刻意忽略，他缺乏许多最基本的常识，因此压根不知当前郁结的心情已影响了元魂的稳定，只道是由于腹中空空才格外疲倦。攒紧被褥，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碗脏兮兮的野菜疙瘩，反正待饿狠了自然嚼得下，多虑无益。
莫子卿心灰意冷地任凭思绪飘忽散逸，泪水止不住溢出眼眶，渐渐淌湿了枕芯。他安慰自己无论现今情况如何，皇甫无欲总不会过分为难，别的不提，一个好死的下场总是能求到的。
他不贪心，真的，不能贪心……
◇◆◇
暖阳融雪似的舒适感触围绕在四周，莫子卿迷迷糊糊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十分松快，每个毛孔均彻底舒展开来，仿佛回到了初醒当天师尊给他洗筋伐髓的时候。
师尊……师尊……
朦胧之中，他伸出手抓向虚空，指尖好像勾住了什么，尚来不及确认，又力竭地昏睡过去。
皇甫无欲一袭青衫，优雅地斜靠在雕花床栏上，手掌下有一记没一记地温柔轻拍怀中孩子的背部，与动作截然相反的是一张俊颜寒若冰霜，黑云压顶。他一面分神给不远处跪着的两人，一面眼角难以克制地抽了又抽，敢卧到他臂弯中，拽开他衣襟扒住不放，仿如幼猫般一声声的细吟低叫却全是师尊，胆儿真肥，不吊起来打简直天理难容。
默默在心底的小黑本上涂了一笔待日后算账，皇甫无欲冷眼旁观塌下失魂落魄的两名女子。
夏风和听雨正以手一把把抓起蔫坏的隔夜野菜狼吞虎咽地塞进口中，未经煮熟的叶子生涩酸苦，结实坚韧的茎干难以下咽，梗在喉间的纤维令胃部痉挛，涕泪横流的她们顾不得擦拭，光狼狈地咀嚼吞食。从进门起，皇甫无欲未吐过一个字，只不过把所有野菜集到一个碗里，端到两人面前放下。但凡跟过他的人都明白，此举乃网开一面的意思。
至于那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皇甫无欲从来无所谓背上的人命是多一条还是少一条。
察觉到莫子卿呼吸的节奏出现了细微变化，皇甫无欲知他快要苏醒。不愿给怀里的孩子无故树敌，他屈起指关节轻轻扣了扣床架。貌美如花的姑娘家被踩进烂泥中窘迫难堪的模样，自己盯着是敲打惩罚，莫子卿见了却容易遭恨，皇甫无欲一向深谙人性。闻声，两女急忙抬头请示，见掌门意指偏厅，马上收拾了转移出去。
外人一离开，皇甫无欲立刻本性暴露，他面无表情地试图拯救自己被捏牢的衣摆，但奈何对方好似小兽护食一样，扒拉了一大截到怀里搂得死紧，勉强扯出来怕也早皱巴巴不能穿。青年气得额头两侧青筋乱蹦，干脆脱掉外衣，任对方缠个高兴，只是打定主意要给自家师弟单独列个帐页。
顶着一身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踏入偏厅，皇甫无欲在首座的紫檀盘龙太师椅坐下，过于凌厉的威压让本已规规矩矩跪好的夏风和听雨直接五体投趴到地上，半点多余的动作都不敢有。
仅着中衣，皇甫无欲撑着头，莹润如玉的前臂裸/露，搁置在扶手上与黑红木质呈现出强烈对比。冷漠的视线扫过下方两人，他不悦地抿唇。夏风和听雨虽非直系心腹，但好歹也知晓一些内里事务，算得上自己的人，原是有她们照顾莫子卿他才放心忙碌即位大典，却没想到反出纰漏。若非今日自己眼尖发现两名下属擅离职守出现在殿上，只消再晚几天……
皇甫无欲狠狠地闭了下眼，名为后怕的情绪如荆棘蔓延般迅速抽枝发芽，愤怒夹杂着恐惧激发出滔天的杀意。好在理智未失，勉强还能压制。夏风和听雨认错的态度尚可，目前门派百废待兴，正值惜才之际，不能任性妄为。况马挑善的骑，柿子挑软的捏，趋炎附势，媚富贱贫本为世间常态，给了少主的名头还镇不住人，怪得了谁！
“隐曦小时候，曾于本座有恩。”皇甫无欲说话的语速平和缓慢，却愣是让两人滋出一身冷汗，若非认定幸存的皇甫隐曦是掌门拿来做脸或哄骗其它门派和一些不知内情门人的道具，她们岂敢如此放肆。
“掌门饶命，属下知错！再不敢了！”
“掌门，属下一直忠心耿耿，求饶命！”
皇甫无欲外显的表情依旧清冷，内心却忍不住嘲讽。稍不注意便自作主张、阳奉阴违的东西也好意思提忠心耿耿四个字？那他明明心不甘情不愿，视小孩儿为眼中钉肉中刺，却还要耐下性子替师尊养着的举动足够配得起千古称颂。一想到莫子卿，青年好容易扑灭的怒火刹那间死灰复燃。
“隐曦若跟旧事有纠葛，苍云派两千余人的尸山岂会嫌多他一个……罢了，念你们初犯，一时想岔，先禁闭三个月，罚半年灵石。”
留意到夏风、听雨的眼神虽有委屈，却无怨毒，估计生不出大事，皇甫无欲开口命她们退下。然后，他优雅地弹了弹袖口。
肇事的料理完了，终于轮到那只不惜命的小崽子了！
皇甫无欲笑得满面春风，举步往卧房走去。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002章 师 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