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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彼时还看谁拈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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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春至,万物生发,窗外湛蓝的天穹下绽放了一片生机勃发的绿意,远处有妇人,正含着笑意低声吟唱,浅浅滴滴,却飘荡了很远……
“我弥留之际,恨不该所以,耳边却隐隐约约响起这靡靡之音。我其实是想问你,如果你还有一口气,会不会用你仅剩的那一点意识,来后悔这短短一辈子你曾恨得咬牙切齿的,错过的某些人,某些事。”
其实我与之你,根本就非错过。
边关将士大捷将归,椒罗京张灯结彩欢声笑语让人忘却了今日已是正月间。此次出征边疆,本是以战止战,一旦胜利,便可借战败条约使那胡汉通商通婚,共融共存,此举至少可保大镜数十年安宁。三十万大军离乡三载,如今终于归家,少不了举国欢畅。
当然,一同归来的,还有那仿佛天人般已然遥不可及的北将军,山海王楚凛之后,往云,楚连。
水镜泰安二十九年,正月初一,昭元皇帝最受宠的幺女,永宁公主陆盛婉因哮喘病发,香消玉殒,殁于永巷长湖,享年一十九岁。这个消息使得本已到来的欢喜因公主的离去而生生被一盆冷水浇熄了个彻底,昭帝大恸,下令取消全国一切红喜嫁娶事宜,举国哀悼。整整两个年头,水镜无人敢再妄议永宁之事,提永宁之人。其实公主仙去,本应让人极哀痛,可这事却着实就上至朝臣诰命下至粗妇百姓又喜又怒,一边私心咒骂此女之祸,人都死了还不教别人安生,让已到了嫁杏佳期的闺阁小姐硬生生熬成了老姑娘,两年时间没人敢高谈阔,论肆意谈笑,生怕被人告了上去随时丢了命。永宁永宁,倒是白瞎了这字。合计若不是那陆盛婉身份尊贵,指不定早就教些恨之入骨的人挖坟刨尸,嚼了骨头吞了肉。
能让数量如此之多人厌弃,想来这公主也是有点能耐的,如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不知是做了多大的孽。
水镜泰安三十一年,正月初一,两年守期已满,各方臣子联名上书请求恢复尚喜之事,昭元帝便挥手取消禁令。等着天子新令的人家早就准备好所有事宜,于是一夜之间水镜尽被淹没在一片赤潮里。街头巷尾人头接踵,欢声笑语久违的一派热闹。而在这永宁公主第三年忌日的当天,最值得人们津津乐道的,便是当朝左丞相晋伯安嫡长孙女儿晋榕,与山海王楚凛之后北将军楚连的婚礼。左丞相嫡孙女出嫁,自然是群宴朝臣,各处开点向穷苦百姓广施粮银,连平时架子端得顶高的何太妃顾皇后晋贵妃也亲自登门送贺。只见那遥遥望望十里红妆铺满了整个椒罗的京城大道,首抬嫁妆还是新娘子的姑姑晋贵妃赏下的一尺高天赐和田玉雕刻的千手观音,新娘的嫁妆一共九十九抬,象征的正是九九归一夫妻一心。此盛景可谓前所未有,有人道就是那盛婉在世,也不过如此了。喜事在椒罗整整持续了十天十夜,至晋榕归宁之日仍未将歇。
人人都道北将军仪表堂堂,年纪轻轻便军功累累,连番击退来自边疆的外族进犯,多次保我国土安宁完整,在整个水镜威望都是极高的。且此人不焦躁不鲁莽能文能武,年幼时父母双亡,由祖父一手养大,能为了晋榕多次与永宁公主作对,多年仍只钟爱于一人,实在是个痴情种。这晋榕嫁过去之后既不用服侍公婆,又不需要费心讨得夫君欢心,实在是羡煞了京城多少闺阁金贵的小姐。
其实比起已经落魄的王府出生,站在刀尖锋芒一步一步爬上将军位子的楚连而言,晋榕还是低嫁不算高攀,她爷爷是身居高位的左丞相,母亲是皇帝钦封的严夫人,姑姑是盛宠隆恩的晋贵妃,是以注定这一生不会平淡如水。晋榕年幼便体现了自身的聪慧,八岁以一首《陌上摇》艳冠上京后便无大作,本以为是个女方仲永,却不想她竟女扮男装进入学堂同一群男儿参加科举,并以一篇《大国论》深得礼部尚书吴琛赏识,一举夺得省试会元,自此名声大噪。最后还是准备殿试时遇上自家祖父在场,实在是纸包不住火被晋伯安当场逮回家,这才教人想起当年那位精绝上京的晋家阿榕,可惜水镜女子虽然身份不低,却也做不了官,昭帝爱才,只当是一场玩闹随手揭过,象征性罚了左丞相三个月俸禄。虽是如此,那“京城第一才女”的姝名还是迅速传开,上门说亲的媒人差点没踏破左丞相府的门槛,最后经过晋榕的同意将亲事允了楚家楚连。
说起这楚连和晋榕,就没有一人不称赞金童玉女天作之合的,可如同那戏本子一样,情到浓时半路总会杀出个陈咬金——就在两家准备交换庚帖说亲时候,不知怎么地被八竿子打不到的永宁给惦记上了,闹死闹活要嫁给楚连做正妻,且嚷道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既不允夫君纳妾,还端着公主的架子要逼婚,最后见楚连对她毫无反映,便心狠手辣设计将其以莫须有的罪名打入大狱,硬生生棒打了一对金鸳鸯。
不过这话这若教永宁那小婢子听去,难保一声冷笑,挥手便让荣芷拔了那人舌头,煮了切了给他塞进去。可现实是,她已成了一抹四处游荡的荒魂,自然无处发泄那股子怨气。一日,盛阿飘在北将军府上徘徊,却见已为人妇的晋榕那小贱蹄子亲自领了一位慈眉善目,身披金袈的老秃驴进了前堂。
“净灯大师,劳烦您远道而来。实在是近来府上总觉着阴气沉沉,老妇人是怕将军往日沾染了杀戮,不小心惹上不干净的东西。她老人家最近也是汤药不离身,晋贵妃念老夫人人旧日情谊,特请大师来府上看之一二。”晋榕一身烟青色蜜瓷水染千层薄裙,腰间一条轻柔的丝带紧紧束着,将本是高挑的身段衬得越发清风,弯弯的月牙髻只斜斜着了一支掐丝鎏金镶红宝石的蝶戏牡丹金步摇,一抹橙红的口脂如点缀般让本是清雅的容颜瞬间亮起来。因是新婚燕尔,眉目间的妩媚流转再加上脸颊一抹淡淡的红晕娇嫩得只想教人狠狠咬上一口才罢休。
盛阿飘朝天翻一翻,这晋榕好不要脸,都结婚了还打扮得跟未出阁的小妮儿一样,还说本宫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会儿非要吓一吓你。还有那什么晋贵妃,一个只会以色侍人的女人,她那父皇的心似是被蒙了一层猪油,被老妖精迷得那个七荤八素。
其实也不怪她这么讨厌姓晋的女人,那盛阿婉的死,没一半也有三分是她俩的原因。偏生晋贵妃事后为了减轻自己的罪孽,居然开始信奉那虚伪神佛,自己疑神疑鬼不够,还往人家将军府里推销,瞅这什么净灯大师就是个只会装神弄鬼的,自己在几人跟前儿飘忽半天了,也没见他抬起过眼皮子。
“阿弥陀佛,缘自来是挡不住,缘自去时空叹负,万物生灵之存在皆系缘分二字,老衲既然来到府上,便是与此地有不小的缘分。”老秃驴眯了眯眼,将手指并拢合十搁在鼻息下,装得才叫那个高深。
古代不论男女老少文武贫富,多少都讲究点迷信,加上这位自大佛山而来水镜第一寺龙泉寺德高望重的大士,平常心高气傲的晋榕自然也做的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可盛婉不一样,这人自小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以在她看来,她就是天下第一,遇神弑神遇佛杀佛,阎王见了都不怕的主,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没收她下地府。
盛婉仿佛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落在身侧的手指轻轻一点,桌上那个价值千金的云窑粉青瓷制的吉祥如意双耳瓶瞬间飞向晋榕。
“啊……”谁知瓶身刚要触到人,就被一道石子给生生穿破,阻了力道的凶器狠狠砸在了地上绽开了花儿。碎成片儿的瓷瓶纷纷落在晋榕和幽莲的脚边,吓得晋榕轻轻叫了一声,一时把在场的人惊得半死,论谁看到个花瓶凭空飞过来也会吓得腿软。晋榕身边的大丫鬟幽莲身子一歪,差点跪在那碎尖儿上面。
盛婉微微侧头一看,只见那大堂门前射进一抹刺眼的余晖,逆光而来的挺拔身影如利刃般硬生生将光线劈成两边,她只觉得眼睛有些疼。楚连冷眼走进来,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片,晋榕立刻反应过来,教下人赶紧收拾好。
楚连侧身向净灯轻轻颌首,沉声道:“看来这府上真有些不干净,有劳净灯大师了。”
只见那净灯深深叹了口气,“阿弥陀佛,老衲本怜惜生灵,却不想它竟有了害人之心。”说完双手合十,接过小沙弥手中递过来的一道黄络缨子给晋榕,“夫人大可不必担心,此物唤为避尘缨,放在身边,便是厉鬼也近不了身。”晋榕好歹是高门阔第出身,现下面容已恢复平日的云淡风轻,从广袖下探出几只宛如春发笋尖的白嫩指尖,将避尘缨接了过来别在腰间,“大师有心了,还请大师告知,这脏东西可如何清除。”
净灯拂了拂衣袖挺直背脊,拿出一串佛珠扣在虎口。盛婉的眼睛完全被那佛珠给吸引了过去,只见那珠子形呈椭圆,核顶生了五个孔眼,这是一条金线首尾贯穿而成的十八颗五眼六通佛珠!净灯一直半闭的双眸突然睁大,抬眼直直看向堂前盛婉。这一对视吓得她心中一紧,她本以为这只是个装神弄鬼的瞎眼和尚,没想到真有能通眼的高僧,还恰好被她撞上了!盛婉本是看准了楚连回府,才将那花瓶拿来吓唬吓唬晋榕,可并没有那所谓的杀心呐。她恨恨看向晋榕,没想到这女人,活着时候不放过她,死了还跟她纠缠不清。
陆盛婉当然自己想啥便是啥,这倒真是冤枉了晋榕,晋小姐本就看不到生魂,是她自己硬赖在楚府一年不走的。楚连洞房花烛夜那天,她一睁眼便发现自己到了楚府,眼睁睁看着红烛影摇下,新郎执着喜杖轻轻挑开那绣着并蒂粉莲和戏水鸳鸯的喜帕,露出盛妆绝色的盈盈小脸……
她知道自己犯贱,一颗举得高高的真心被人如泥土般藐视和践踏却依旧舍不得离开,待在楚连身边转眼就是一个春秋。听说人死后如果执念太深,生前最后那一口气会化作幽魂代替□□留在人间,盛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消失,但是绝对不是被这和尚收伏去。
想到这里她转身就要逃谁知净灯早在进来时就吩咐随来的几个徒弟站在大堂外四角开始齐诵普安咒……
有时候午睡如果睡过头了,突然惊醒时总会觉得有点生无可恋的感觉,特别是看着那灰蒙蒙的的天,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从昨晚上睡到了第二日,还是下午睡到了晚上。陆盛婉此刻便是这个感觉,仿佛睡了很久一样,压根反应不过来周遭的情况。她揉了揉太阳穴,只记得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画面便是净灯那张弥勒一般的老脸。
“你的□□早已腐化,若不是执念太深,早已进入下世轮回。如今你俩阴阳两隔,公主不必再做这无谓的事情,且安心去吧。”
虚虚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阳光却太是刺眼。盛婉无法只得拿手挡在脸上摊开指间,眼前的景象渐渐从模糊到清晰。这是个盛夏天,她从未看过如此湛蓝的晴空,一眼万里毫无一丝云雾,一条条光芒透过碧绿的树叶之间投下来,既是温暖又是舒心。深深吸进一口气,那浓郁的花香萦绕在鼻尖到心口怎么都散不去。适应了一点光线后,她半张眼睛,眼前一只粉嫩的蝴蝶闪动着漂亮而脆弱的骨翼摇摇晃晃从眼前过去,好久脑子才恢复一丝清明,盛婉突然坐了起来,不敢相信地感受着外界的讯息——身下冰凉的竹塌,树梢清凉的雀吟,脸颊微微拂过的清风,鼻尖沁人的香气和打在身上有点烫人的太阳。这一切都非常明确地告诉她——
她是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