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尽》迟书

1、第一章

　　惊蛰过后，寒山之上依旧有薄雪，莲花台上白皑皑一片。
　　晨钟响起时，开始有人窸窣忙碌起来，黄袍褐衣在檐廊下穿梭，斋房外炊烟袅袅。尘埃不染的烟雾，缥缈的如同山间的云。
　　我一如往常般清扫着大殿外的雪，看着僧人来来往往，布冠下的头皮青灰。殿内的佛像眉目轻敛，悲悯而辽阔地望向山外消雪的尘间。
　　从有记忆起我似乎便在这里，夏至布水冬至除雪，与寺内的僧人一样素衣布履。只是我与他们不同，我不曾清净六根，是个俗世人。
　　至于如何来到这空门，却是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很多事情。譬如，此时是人间何许年。又譬如，我从何来，到何处去。
　　总之，我年复一年在这里扫雪，时而眺望山下尘世，却又在空门外徘徊。
　　第一次看见那个人的时候，他牵着一只白鹿，素衣布袍，身负古琴，从山道之上蜿蜒而来，穿过一片未开的桃林。
　　他如女子一般的青丝散漫披拂，鬓角似雾，氤氲着霜夜的晨露。
　　他向我俯身，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
　　“小兄弟，敢问慧缘大师正在何处？”
　　他的声音如他的背影一样清癯，说话时正掖了一方丝帛入衣，上面隐见黯淡血星。
　　他看着我，眼角似倦般轻阖，笑意像是海棠糕，绵糯而清甜。我记得他颊上一颗痣，缀在眼尾，似是红梅吹绽杜鹃啼血，焚心熬骨一番淬炼出的碧血，终而化作斯人眼尾漫不经心的一点。
　　我向他回礼，指明了慧缘的所在。
　　“多谢。”
　　我总以为他的面目曾在何处出现过，因为一种强烈的熟稔感伴随着他的出现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高人是慧缘大师的朋友？”我贸然开口，“大师讲法通透彻彻，破障解惑，值得一听。”
　　他的嘴角绽开稍纵即逝的弧度，如翩跹惊鸿，清浅掠过。
　　“你呢？留在这里也是为了解惑的？可想过若看破即遁空，你又如何还会在这里，徘徊？”
　　他留下偈语似的一句问，便牵着白鹿飘飘而去，背影缥缈如云，未除净的积雪上落下零落印迹，很快就被扫去。
　　晚饭时，我来到慧缘的禅房，向他请求出家。
　　一如既往的，他拒绝了。
　　盘坐在释迦牟尼像前燃香默念的僧人沉默了片刻，只道一句：
　　“芙蓉欲饮冬梅雪。你如何强求？”
　　“师父，弟子一心向佛，愿意弃红尘不顾，摈万般虚妄但求正念。发愿如此，又为何困囿于机缘？”
　　佛像前的人沉默，安静得可以听见骨节捻动佛珠的声音。我便知道这一方谈话，又是无疾而终。
　　“弟子还有一事。”我匐了匐身
　　“说罢。”
　　“白日间见一高人骑鹿负琴来找师父你，不知所为何事。”
　　捻动的佛珠戛然而止，慧缘抬起头，神色显得有些奇异。
　　“白日并没有什么人来找我，”他说，“今日我更不曾接待访客。”
　　我愣住了，晨间那个出尘的身影还在脑海中鲜活，眉眼鬓角，一颦一笑。
　　怔滞了许久，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檀庭，你该去休息了。”
　　慧缘看着我，眼中是出家人惯有的悲悯与仁慈。
　　“只怕是你颅后的伤，让你看见了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