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风鉴

21、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刘新晨把沈琦送回家，又对他一阵千叮咛万嘱咐，直到沈琦的脚都迈进家门口了，刘新晨才肯恋恋不舍地和他说拜拜。

　　沈琦关上门去，在门后站了一阵，又伸手打开门，就见刘新晨仍站在门外。两人同是一惊，随即相视而笑。

　　沈琦说：“你、你还不回去？”

　　刘新晨就抬着脚，边走边冲着他笑，说：“走了走了，我这就走。”

　　直到刘新晨下了楼，没了踪影，沈琦才把房门关上，心中暖暖一片，让他好一阵的欢乐。他蹭了鞋子，一瘸一拐地走进屋去，打开手机，就走到厨房去淘米。

　　正在沈琦淘米时，手机忽然响起来。他匆忙甩了甩手，把水随意地往衣服上一抹，急匆匆地就要转身跑去接电话。这时膝盖上一阵撕裂的剧痛，沈琦不由倒吸了口冷气，顿了顿脚，按着受伤的大腿，一瘸一瘸地走过去。

　　他接起电话，就听是沈父的声音。沈父要他做下准备，等会儿要带他去吃个饭局。

　　沈琦皱了皱眉头，说：“我能不能不去？”

　　沈父说：“你几个同学都去了，妈妈也去，你必须得去。”

　　沈琦坐到沙发上，揉了揉自己有些肿胀的小腿，说：“那我不会喝酒，去了也没意思。”

　　沈父这时在开车，顿时没了耐性，说：“叫你去就去。等会儿我打电话给你，你在楼下等着。就这么说了，爸爸开车了。”

　　电话里顿时没了声音，是沈父把电话挂了。

　　沈琦放下手机，慢慢塌下肩膀，他最终是屈服了，去厕所洗了个脸，擦了一下有些汗臭的身体。又回到沙发上坐着，拿出书包里的药水和棉签，小心地掀起自己的裤脚，露出膝盖上的伤口。

　　由于消毒和拄拐杖的原因，伤口看起来似乎好了很多，但是药水的痕迹已经淡下去了。沈琦蘸着药水，重新给涂了一遍，但由于行走，伤口似乎有些破裂，药水刺激到创伤处，渗入皮肤，传来一阵剧痛。

　　沈琦顿时疼得脸都皱了，赶忙给膝盖呼呼着气，吹了好一阵，那刺痛灼烧感才稍微平息下去。他又吃了几片消炎药，想了想，又顺手拿了几颗消食片吃下去。

　　这时电话又响起来，沈琦一看，见是个陌生号码，他犹豫了一阵，感觉应该是打错了，就没有搭理。过了一会儿，那个号码再次打进来。

　　沈琦觉着有些奇怪，就把电话接起来，就听对方说：“喂？沈琦吗？是我，刘新晨。”

　　沈琦这才恍然大悟，说：“哦，是你啊。”

　　刘新晨听着他有些感叹的口吻，不由有些奇怪，把手机夹在耳朵边上，用肩膀顶着，腾出手来开了瓶可乐，边坐到电脑桌前边和沈琦说话。

　　“你在干嘛啊？要不要一起打游戏？”

　　沈琦向后一仰，在沙发上躺下，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声音软绵绵地回答说：“不了，我等会儿还要出去。”

　　刘新晨听到他那声喟叹，忽然喉中一紧，赶忙喝了口冰凉的饮料，说：“你去哪儿呀？你不在家等你爸妈？”

　　沈琦就说：“哦，我爸妈要带我去出去吃饭。”

　　刘新晨没有多想，说：“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对了，我加了你□□，你记得加我。”

　　沈琦说：“我没开流量，等会儿就加你。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反正没个几小时是吃不完的。他们大人的世界，喝喝酒吹吹牛，时间消磨得很快的。”

　　刘新晨笑说：“啊呀，那不得把你闲死？你不带点作业过去？”

　　沈琦正要说话，忽地一噎，继而就笑骂道：“你居然讽刺我啊！”

　　刘新晨笑嘻嘻地说：“没啦没啦，说你认真肯干，是个大学霸嘛~”

　　沈琦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听他这么一番调侃，笑容更是放大了。

　　“得了，少埋汰我，我听着恶心。”

　　刘新晨说：“不说这个了。我打算啊，晚上好好打个游戏，然后明天后天写作业。”

　　沈琦说：“好呀，勤奋是好事。劳逸结合嘛。”

　　刘新晨那边就安静了一下，沈琦听着话音，本想结束这个对话，不料刘新晨忽然说：“沈琦？”

　　“嗯？”沈琦从沙发上坐起来，说，“怎么了？”

　　刘新晨那边似乎犹豫了一阵，才说：“问你个八卦哈，你不会介意吧？”

　　沈琦说：“什么八卦？不过我平时比较闷，不太了解什么八卦。”

　　刘新晨握了握手中冰凉的可乐，用舌尖舔了舔微微有些发干的嘴唇，他似是期待又似试探地问道：“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沈琦先是“嗯？”了声，继而淡淡地说：“没有。还是学习要紧，这种事情，我现在不考虑。”

　　他说完这话，心里一阵落寞，不由攥紧了拳头，拇指不停地摩挲着。

　　刘新晨似乎很是淡然的模样。沈琦听他笑了声，听他说：“真啊假的？你是不是看不上我们班女生啊？那男生呢？男生也没有？”

　　沈琦的口气也很是自然，说：“没啦。都没有。我只是觉得，如果没有就不要强求，以后自然会有的。但是如果有的话……”

　　他说到这里，忽然没了声音，也将刘新晨的心一把抓紧。

　　“有的话，你答应吗？”刘新晨说。

　　“还是不了。”沈琦说，“学习都忙不过来，不考虑这些事情。可是如果真的喜欢……还是要权衡爸妈的意见吧。”

　　刘新晨笑了笑。

　　沈琦听他笑了笑，听不出他笑声里是什么滋味，就听刘新晨说：“那你高中三年，有什么打算和计划？”

　　沈琦见转了话题，心里一阵轻松，又躺回沙发里，说：“当然是考个好大学咯。读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读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吗？现在在唯一能够自主地把握自己人生命运的时刻，好好珍惜才是第一大事。”

　　刘新晨淡淡地说：“你的想法很成熟啊，很好、很好。”

　　沈琦听他说了两声“很好”，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什么，他觉得刘新晨对自己的态度忽然变了，变得那么冷冷淡淡的，隔着电话，隔着两扇门，似在两人之间相隔了千山万水的距离一般。

　　“那、我要打游戏了。就、就这样吧。”

　　不等沈琦说好，刘新晨就把电话挂断了。

　　沈琦看着忽然暗下去的屏幕，眼神一阵的涣散。他轻轻眨了眨眼睛，颓然地让手臂撞在自己额头上。

　　他突然想给刘新晨打个电话。可是，说什么呢？说自己喜欢他？

　　沈琦的嘴边浮起一阵苦笑，他嘴唇微张，说了声：

　　“别逗了……”

　　声音轻轻弱弱的，只给他一个人听到。

　　沈琦看着苏锦第三次给班主任灌酒的时候，他的脸颊已经滚烫发热，双手却冰凉发冷。

　　沈母给沈琦桌前的酒杯里倒了浅浅些许的啤酒，又拍拍他的手，看了看脸红耳赤的班主任，示意沈琦去给老师敬酒。

　　沈琦没有动作。沈母又推了推他，有些埋怨地盯了他一眼。

　　沈琦低下眼睛，视线落在那橙黄的酒杯里，空调的冷风吹得他的脸颊滚热，让他昏昏沉沉得有些想睡。由于酒精的作用，意识也越发不受控制。

　　他忽然伸出手去，端过母亲面前的啤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沈母连忙止住他的动作，轻声道：“一点就好了！”

　　沈琦没有理她，把酒瓶放下，两手托杯，站起身来，冲着班主任的方向，声音比以往响亮了许多。

　　“老师，我敬你一杯！”

　　他喝到这里，已经连敬语都忘记了。

　　几位家长看了，纷纷在一旁窃窃私语，基本都是在夸赞沈琦的酒量。苏锦看了看他的酒杯，又看看沈琦的脸色，发觉他今天特别的奇怪。难道是酒精的作用，才使沈琦最深处的性格暴露出来？

　　班主任也有些喝醉了，通红着脸颊，站起来和沈琦交杯换盏，还说：“小家伙，很不错嘛！平时都看不出来啊！”

　　沈琦摇着手，说：“没有没有，一点点酒量，今天全献给老师了。”

　　他说完，就坐倒回椅子上，身体微微有些不稳。沈母这时很是高兴，握住沈琦的手，又给他倒了些酒，还小声说着：“一点点就好，别喝太多了。”

　　沈琦的脸上一直挂着温顺乖巧的笑容，他微眯着眼睛，打量巡视着饭桌上的每一个人，忽然看到苏锦，又站起来，端起酒杯，说：“苏锦同学酒量很好，我必须和你喝一杯。”

　　苏锦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又听沈琦说：“遇上这么好的老师，这么好的同学，是我的幸运。我呢，一直很佩服苏锦，就、就是我的室长！人长得又帅，酒量更是不用说！话不多说，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说罢，沈琦就要一杯饮尽，可看了看酒杯，又说：“不行，这么点酒，和我室长喝，实在对不起他的海量。我再加一点。”

　　他伸手抓起酒瓶，咕噜咕噜就往自己杯子里倒。班主任这时已经喝得有些高了，居然鼓起掌来，喊道：“好！好样的！沈琦，很厉害！”

　　沈母见了，连忙拉住沈琦，连声说：“够了够了！”

　　沈琦倒满了酒杯，向众人敬了敬，说：“酒杯有限，情谊无限嘛！我先干为敬！”

　　又是一饮而尽。

　　惹得班主任在一旁竖起大拇指，连声叫好。酒桌上的各人也都面带喜色，对沈琦颇有赞叹。沈母更是笑得合不拢嘴，等沈琦坐下，又对他说：“好了好了，先歇一会儿，等会儿再喝。”

　　沈琦靠在椅子上，眼睛里映射着头顶巨大吊灯的光芒，脸颊红红地盯着苏锦。苏锦就站起身来，满杯喝尽，冲着沈琦扬了扬杯子。

　　沈琦就冲着他无比温柔地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温顺平和的气息，借着他微醺的状态，更是显得平易近人，令人十分想要亲近。

　　过了一会儿，沈琦忽然端起酒瓶走出位置。沈母拦也拦不住他，就见他一路走到班主任身边，身子斜斜地靠在班主任的椅子背上，乖乖地叫道：“老师~”

　　班主任见沈琦来了，说：“小家伙，你想干吗？”

　　沈琦指了指手里喝了一半多的酒瓶，笑眼弯弯地，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说：“老师再喝五杯，我就把这瓶吹了。大家说好不好！”

　　顿时酒桌都沸腾起来，在场的几个家长立刻赞道：“好！有志气！”

　　班主任连连摇手，说：“不行了不行了。喝不下喝不下。”

　　一旁的家长正要说话，沈琦就抢先说：“老师，你说错话咯。说好的千杯不醉，怎么现在就喝不下了？是不是该罚酒了？”

　　众人听了，纷纷大笑起来，苏锦父亲这时也说道：“对，太对了！老师啊，我们生意人说的，要讲诚信。老师是学生的表率，可不能带头反悔的！”

　　班主任就说：“哎呀苏爸爸，我没说过这话，你、你可不能瞎说啊！”

　　一时酒桌上热闹得不可开交，一个劲地劝着班主任喝酒，而沈琦更是妙语连珠，劝得班主任不喝上几杯简直下不来台。最终班主任又喝了三杯，沈琦本要半瓶喝完，又被家长们按下了，喝了几口也就作罢。

　　苏锦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渐渐发闷，他忽然站起身来，对苏父说了声上厕所，就离桌而去。

　　苏锦去了洗手间，上完厕所就在外头慢悠悠地洗手，显然是有些不想进去了。

　　这时忽然一个白色身影快速地跑过来，猛地冲到苏锦身边停住了脚。苏锦就听“哇”的一声，见那人吐了个精光，又干呕了好几声，两手撑在盥洗台上脊背不停地发颤。

　　苏锦仔细看了看，发觉是沈琦，就站在一旁愣愣地看着他。等沈琦吐完了，苏锦见他打开水龙头，把秽物冲下去。沈琦又掬了把水扑在脸上，还不时咳嗽几声，呼吸隐隐有些急促。

　　苏锦见他平静了一些，就叫道：“沈琦？你今天怎么喝这么多？”

　　沈琦没有说话，低着头垂着眼睛，任由脸上的水滴落在衣襟上。他忽然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声音发哑发干。

　　“室长，我是不是很没用？”

　　苏锦呆了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以为他说今天酒桌的事情，就说：“没有。你今天做得很好。”

　　沈琦却似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微微低下眼睛，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又沙哑着声音说：“室长，我觉得我好没用。从小到大，什么事情都是听我爸妈的。他们喜欢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们不喜欢的，我也不敢喜欢。等我以后离开了家，去读了大学，是不是就是一个废物？什么都要听我爸妈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苏锦愣了愣，微微睁大眼睛，有些吃惊地盯着沈琦，说：“你今天怎么了？怎么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沈琦又自顾自地说道：“我很好奇，我的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就是为了读书、考个好学校，然后结婚生子，孝顺爸妈吗？这些事情每个人都做，每个人都可以做好。那我该怎么做，才能做得比别人更好？”

　　苏锦叫了声：“沈琦……”

　　沈琦打断了他的话，说：“我知道这些事情不需要什么竞争和比较，但是我忽然不想这么做了。我不知道我做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就是为了让我爸妈开心？可是我不开心啊……我一点、一点都不想这样……可是如果我不这样、我不按着他们的想法去做，有一天如果我失败了怎么办？那他们是不是就有理由来骂我，说我是个不争气的人，说我一点用都没有……”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渐渐低落下去，渐渐地，他佝偻着身体，手肘勉强撑在盥洗台上，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安安静静地没有声响。

　　苏锦看着他佝偻的模样，似乎在这一刻，沈琦就要跌落下去，跌落到那个无穷无尽的自责和迷茫中。那个坚毅勇敢的沈琦，就在自己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被沈琦自己的自责迷茫溶解、消散。

　　苏锦从没想过，竟然有一种人，可以令他自己卑微到这样一种地步，仿佛他的一生只是为了他人而存在。苏锦感觉沈琦，就要被那份寄托在他身上的重担压垮了，接着，就是无尽的谩骂指责，使得沈琦再也站不起身来，在被压垮之后，又被碾碎瓦解。

　　他突然开始害怕，害怕再也见不到那个目光灼灼、敢于去拼去跑的沈琦。苏锦忽然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起码不能看着一个人就这样死在对自己的否定之中。

　　于是他拽过沈琦的手，把他拉进卫生间，锁上门。

　　沈琦的手被他拽下来，在厕所阴冷灰白的灯光下，苏锦看到他脸上的泪痕，附着在那红扑扑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

　　沈琦站在他面前，低垂着头，轻声地抽噎着，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

　　苏锦抽了抽嘴角，一下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微微颤了颤手指，最终伸出手去，有些僵硬地围住沈琦的肩膀，感觉自己和沈琦的距离太远了，就向前挪动了小半步，恰好让沈琦的脑袋抵在自己下巴上。

　　苏锦很是紧张，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咽了好几下口水，才说：“我、我是你室长，你要哭，就冲我哭。我、我不会给你说出去的。”

　　沈琦在他怀中安静了一阵，似乎有些清醒过来，慢慢推开苏锦的怀抱。他紧紧抿着唇，依旧低着脑袋，浑身上下充满了一种压抑感。

　　苏锦听他低沉说：“不用了，谢谢……”

　　他抬手擦了擦脸，就要转身出去，苏锦却叫住他：“沈琦！”

　　沈琦站着没动，听他说：“我、我觉得你人很好，我们可以做朋友，做、做很好的朋友。”

　　沈琦慢慢转过身来，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说了声：“谢谢。”

　　说罢，他就开门出去，苏锦站在一边，看他洗脸、洗手，见他把脸擦干，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安静内敛、沉静无波的沈琦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