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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月 风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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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卿未予正在书桌前批阅孩子们默写的《三字经》,房门被“砰”地一声打开,水陌满头大汗地跑进来,见着卿未予,又急急刹住脚步,整整衣裳做出一幅文静的样子。卿未予先是眉头一皱,见她故作淑女的样子未免好笑,故意沉声说道:“过来”。水陌几步跨过去,歪着头看先生在做什么。
卿未予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替水陌擦去额头的汗渍:“你这孩子,怎的还是这般顽皮。”
擦着擦着,目光随之落到水陌身上。她穿的是生辰那天古大婶送的粉色襦裙,上身是浅绿夹袄,两个总角小髻系着粉色丝带。再往上看,出现一张娇美的容颜,红唇小巧,如花瓣般娇嫩,眼睛大而灵动,似藏有星光。白皙光洁的脸庞因嬉戏沾上点点泥渍,平添些许俏皮气息。彼时她已经有了些豆蔻少女的韵味,举止神态却十分孩子气。卿未予多次要求她 “步态蹁跹,修容有度”,每每只坚持一小会,她便故态复萌。水陌倒也自觉,每回见了他,都会收敛一下,像今天这样的状况卿未予也见过几回。罢了罢了,卿未予无奈叹气,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见着卿未予叹气,水陌忙去厨房取来一杯槐花蜜茶,双手奉上。
卿未予接过茶,瞥了她一眼,道:“年纪不大,人倒是越来越机灵了。不是刚从药师影处回来么?为何如此狼狈?”
水陌老老实实地回答:“影师傅教我辨认了几味草药,就放我回来了。谁知云自扬那小子就等在门口,说一起去抓田鼠。我也没有见过田鼠啊,就跟着他去找。哪知田鼠没找着,倒是弄了一身泥!”说罢耸耸肩,翻个白眼,一脸无辜的样子。
卿未予不禁笑了,嘴上还是不饶人:“你呀,再这么疯玩下去,看谁以后敢娶你。”
平常女子听见这话总不免娇羞,水陌却昂着头说:“我并不希望有人‘敢’娶我啊,我只希望水到渠成,两情相悦。”
卿未望着眼前的这位小女子,若有所思,不过他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摆摆手,示意水陌出去。
水陌如蒙大赦,这就要蹦跳出门,想起先生的表情,又放缓了脚步。
卿未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今后按照你自己的方式走路吧,先生不再约束你了。”
水陌回头,正对上卿未予温和的目光。她飞奔过去,兴奋得在卿未予的脸颊亲了一大口。“吧唧~!”悠扬的声音回荡在屋子上空,饶是卿未予沉稳持重,此刻有有些慌乱,随手把水陌赶开,用衣袖拭了拭口水。
水陌咯咯笑着跑开,留下一串开心的笑声。此时天气还有一些寒冷,却因了水陌这么一闹,房间里似乎也变得暖意融融。“她可真是个开心果儿”,卿未予想。这些年来两人相依为命,挨过一些困难的日子,也留下许多欢乐的时刻。至少,有她的陪伴,他已经越来越少想起莫婉。当然,他并没有忘记。
卿未予起身来到屋子的最东头,抽出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门锁。那里是他专门为莫婉辟出的房间,放置的都是莫婉的遗物。
胡桃木质的梳妆台泛着淡淡的光泽,是当年他亲自为莫婉打造的。二十四瓶香粉整整齐齐排列着,白净的瓷瓶上贴着纸条区分,从“立春”到“大寒”一应俱全。是她说过的,要把二十四节气都集齐。曾经有一次,水陌偷偷溜进来抹过香粉,从来温和的他大发雷霆,竟然怕香粉洒了惹莫婉生气便不肯回来。多么荒谬的念头,他却像着了魔般拥有执念。
可是啊,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莫婉啊莫婉,二十四节气早就集齐了,连香粉都已散发出变质的霉味,你又在哪里呢?
一月初八那天,他是真的很想念莫婉,抱了大坛的槐花酒去莫婉的墓前祭拜。墓旁的松柏郁郁青青,看来莫婉在那边过得很好。或许已经转世投胎,再长成一位美丽善良的小丫头?
这样胡乱想着,就看到药师影捧了大把的雪鸢花过来,放在莫婉墓前。
药师影向他讨了酒,静静地喝着,也不说话。
酒过几巡,卿未予渐渐话多起来。“影,没想到十二年后,你还记挂着她。”
药师影嗤笑,“你以为,我的爱就一定比你少吗?”
卿未予苦笑:“影,跟我说说关于她的事,怎样都好。太久没有听到有人提起她,我真怕她最后只成为我一个人的记忆。思而不得,欲诉而无人懂,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
药师影叹气。“卿未予,其实得到的时候,你从来没知觉。莫婉和我交集并不多,尚不及你万分之一。我爱她是因为天下再无她那般良善的女子,没有她,也就没有今天的药师影。”
是了,卿未予想起来,药师影给村头李家的三儿子小西瓜治疗天花时,小西瓜突然昏死过去,两天不见醒来。李家人及村民都愤然找药师影算账,是莫婉劝导大家:“咱们都不懂药理,也许小西瓜是在恢复呢?天花这么难治,一时没有醒来也是有的。且听听影怎么说。”
后来小西瓜真的醒了,药师影也获得“神医”的称号。如果没有莫婉,说不定药师影早已死于乱棍之下。
药师影眼里有泪光闪过:“普天下人都质疑的时候,只有她给予相信,虽然只这一次,于我却如久旱逢甘露。而你呢?她给予你全部的信任与支持,辛苦持家、任劳任怨,你又给予过她什么呢?”
卿未予痛苦地抱住头。
药师影抿一口酒,接着说:“我并不打算让你更加内疚。说到底,莫婉与你,究竟是你们俩的事情,我不懂,也没有资格管。她愿意这样对你,是她的乐,也是她的劫。即便我为莫婉不值,我也明白,时间流逝,物换星移。十二年过去,你也应该开始新的生活。逝者已矣,不如惜取眼前人。”
卿未予醉眼迷蒙:“眼前人?我哪里还有什么眼前人?”
药师影白他一眼,站起身来,“水陌这小丫头片子,每每挖得些珍稀草药,都托我为她保管好,准备留给你补身子。还说要研制出一味‘让人开心的药,因为先生郁郁不乐’。如果你已经错过莫婉,就不应该再错过她。”
卿未予愣在那里,待听明白,已有几分怒意:“她当我是先生,我从小照顾她长大,是绝不愿意让她受委屈的。就算她为我好,也是出于师徒情分,哪里来的错过一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药师影不置可否,转身离开。卿未予醉意上涌,昏睡过去。依稀记得,黎明时分一个瘦弱的身影半背半拽,拖着他回家。
忆至此处,卿未予不禁有些羞愧。明明是他来照顾她,他以为不让她碰家务、教她学习、安排她拜师学艺就已经是照顾她了,哪里想到自己才是让她担心的那个呢?很明显,他的悲伤已经影响到水陌。自己的悲伤,不应加诸于他人之上,尤其是一个孩子。
一月初八是莫婉的忌日,水陌也是同一天来到他身边的,生辰却改到了一月初九。尽管身世不明,没有爹娘,这孩子还是快乐地长大,如今已亭亭玉立,美好得像不染尘埃的雨后初荷。他喜欢她的明净,快乐,张扬。
厢房里的罗帐轻轻翻飞,满室清凉。至此,卿未予终于相信,莫婉是真的故去,再也不会回来。
他终于踏出房门,安静地锁好,并告诉自己,尽量不要太过沉溺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