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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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肉嘞！猪肉啊！哟，这不是莫家小娘子么。”
我走过王家猪肉摊时，汉子正敞着嗓门叫卖。手里一把杀猪刀在阳光下发出锃亮锃亮的光。
“哎哟王伯，我都跟您说了，这么叫哪里成嘛！”
停下脚步，我挑着猪肉一边调侃道。“甭说特点了，您起码也得加个价钱呀。”数了铜板码在桌上。“来二两里脊。”
“哎，好嘞！”
王家伯伯帮把肉切好，拿苇叶包好系上草绳递了过来，才咧嘴甚是憨厚的一笑：“俺就一粗人。再说了，好名声也不是叫出来的。”
“看到没？”
我拍拍身后男人的肩膀，“这位王家伯伯，卖的猪肉方圆十几里都是有名的。人家说的话可比你们这些公子哥儿说的实在多了！”
“是是是，知道了。”
身后人应承着，满嘴的敷衍口气实在叫我很不爽，于是又道：“这一方水土有一方人绝对是个正理儿，你说是不是？表——哥——？”说完暗地里瞪他一眼：你小子给我听清楚，这里不是你的地盘，给我整这么个敷衍态度是嘛意思？
王伯凑头过来：“哟，小娘子又跟表哥一起出来了？最近怎么都没见到沈公子了？”
“谁晓得他？估计啊正跟相好们团聚呢。”
我啐一口。
“去去去，哪儿有这般说的。”
王家伯伯挥手赶我。
旁边卖菜的起哄：“那么俏一个小娘子，水葱儿似的，谁还舍得有相好啊。”
卖鸡蛋的也道：“啧啧啧，就是！当初莫家夫人也当真是个一等一的可人儿。”眼睛不住的往我身后瞟：“哎呀呀，哎呀呀怎么都那么好看呢！”
说罢从筐子里掏出一个鸡蛋，笑脸盈盈塞过来，表情之羞涩堪比怀春少女。
“来来来，拿着，回去补补。别跟大嫂我客气！”
男人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
“哟，表哥，人家张大嫂一番好意，你可千万要收下啊啊。”
我在男人退开前一刻不动声色扯住他的袖子，含笑道。然后看着男人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姿态接过那个还带着被某些物体凝结在蛋壳上的羽毛的鸡蛋，还要硬生生挤出一个笑道一声“谢谢张嫂”，心里那是分外分外的舒爽。
意得志满扯扯他的袖子：“表哥，咱们回了。”甚是愉快的注意到他听到我唤他‘表哥’的时候俊脸明显的又黑了几分，完全没有往日那种叫人看着很像一拳打过去的虚假柔和，反而显得有些狰狞。
哈哈哈哈！胡十三啊胡十三，想不到吧，你堂堂青丘的世子殿下，也有今天啊！哈哈哈哈哈！
对几位大伯大婶又寒暄几句，我的内心笑的哈哈哈。
叫你当初已经打定主意要放走成雪青居然还瞒着我，居然还做出那么一副‘我恨不得从来没认识过这姑娘’的表情，害老娘白担心一场！再加上平时这张脸的表情的确很叫人……咳咳，好吧我承认，没错，不才小女子我真的——很恶劣。
一脚跨进浮之轩店门的时候，趴在柜台上拨着算盘珠子的苏白“簌！”一下跳起来，满脸惊恐看向我身后。半晌才放松下来，长吁一口气：“我当谁呢，原来是世子殿下。吓死了！”
就算看不到，我也能感觉到胡十三的脸黑了几分。因为那种基本可称得上已经实体化的怨气明显变得更加浓郁了。
强忍着放声大笑的冲动，我指指门外，掏出一张单子递给苏白：“药材过会儿就到，银子已经付过了。你记得收的时候清点清点。”
“晓得晓得。掌柜的你都说了几回了，再不晓得苏白这脑子可算白长了！”
带一点吴地腔调的清婉嗓音似流水，柔柔淌进门中，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尽管那内容与声音的风格极其不符。
点花钿，饰银篦，蓝裳如水，光华涌动，领口一条红鲤宛如活物。眸若锐剑，唇似激丹，芙蓉如面柳如眉，喜气满脸洋洋溢，当真一个绝色佳人。
喜气满脸洋洋溢的绝色佳人似一朵云，飘着进了门槛。
真的是飘着。
看着这飘飘悠悠的美貌姑娘，我在心底将白无常祖宗十八代挨个问候一遍。
看看看看，好好一杯子，就因为跟你在地府呆了那么些个时日，居然给整的跟个女鬼似的！那姿势、那步伐，简直比女鬼还专业！
听沈晔说，我每次一想去撮合别人就会露出一种……咳咳，猥琐的表情。而据我的经验，每次莺时撮合别人成功，都会露出这种喜气洋洋的表情。
莫不是……又谈成一桩？
苏白问：“张家小娘子和王家二郎那桩事谈成了？”
莺时答：“谈成了，定在九月十三，黄道吉日，万事皆宜。”
天……刚好一百桩……
我捂住脸，不晓得自己应该摆什么表情。
祖师爷在上，难道晚辈当初选择开一个药铺选错了么……
“哟嚯，掌柜的回来了？”
这厢刚结束与苏白对话的莺时飘飘悠悠转过来，做出一副刚发现我的模样，冲我甚是纯真的一点头，然后，
径直飘到胡十三面前，一伸手：“殿下，今儿个是掌柜的出去收购药材，按着老规矩，您得替掌柜的讲一个趣闻吧？”
哐当！
我第六十七喜欢的青瓷碗，从楼梯上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旋转几圈轻盈的在地上一点，
碎了。
碗里红艳艳一盘樱桃咕噜噜滚了一地。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最近听到的‘咕噜噜’特别多。
我扶着额头，不忍直视。开始考虑以后是不是都别再让他接触易碎品了。
楼梯上秦夏的姿势比第一次摔已经好看很多了，只见他双手抓着扶梯，一脸愤怒的盯着莺时：“你！”
……依旧是‘你’字刚说完，就如同之前的六十五次一样，被突然飞身窜上二楼的苏白揽着脖子一把拖了回去。苏白在进拐角之前还扭头对我们露出甚是灿烂的一笑：“掌柜的，别理小五，他最近正在把几百年都没有成功实践的东西一次性释放，你们继续，继续。”
只见又是一个闪身，玄色袍衫上麒麟暗纹闪现，腰间那一枚青玉犀形玉佩在阳光下显得甚翠甚透甚昂贵。
我一直很好奇苏白是怎么做到前一刻还懒散的拨着珠子，后一刻就可以“咻”的窜上去。
难道这就是妖精们特有的附加技能——传说中的瞬移？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个‘他最近正在把几百年都没有成功实践的东西一次性释放’的那个‘东西’……是啥？
嗯，这是个很值得深究的问题。
我陷入了深思。
然而每一次我陷入深思，都会有人在下一刻给我立马打断。
“咳咳，”
青丘的世子清了清嗓子，一脸正直的把那只鸡蛋放到了我亲爱的可爱的黄花梨木桌上，满脸‘我什么也没做我很乖’的表情。
“那咱们今天就讲讲天君辰渊。莫掌柜，你晓得辰渊的名字怎么来的的么？”
我想了想，决定暂时无视那只鸡蛋，很配合的摇头。
“辰渊是在他母亲在夏宫避暑的时候生下。他的他母亲生他那会是辰时，那夏宫呢，又建在大泽旁边。老天君啊就大手一挥，道一句‘泽渊本同源’，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把那位的名字定了下来。”
满脸的忍俊不禁：“哎呀呀呀，我阿爹跟我说这事的时候可把我笑死了！你说说，这么一个人，名字居然就这么随便起，跟邻村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也没啥区别不是！”
青丘的世子眯着一双眼睛笑的甚是风流倜傥，神情姿态与他三个月前来时一模一样。也是这样笑着，但总显得比之前真实了许多许多。
那天，胡十六几乎是拎着这位世子殿下的耳朵风风火火冲进浮之轩，没好气的把她哥哥往旁边一甩，鼓着一张脸坐下。动静之大让我不得不开始考虑换椅子的可能性，只在心里哀嚎‘我的水曲柳木！’
“这是干什么了？动静闹得这般大。”
“莫掌柜，我把我这混账哥哥给你送来了，你帮着看几个月。等我阿爹气消了我再过来把他拎回去。”
青丘的公主颦着一双烟眉，如此这般道。
“啊？”
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怎么了……”
“他放走了成雪青。对了，还给她把沄珑带跑了。”
“啊……啊？啊！”
我非常庆幸我当时手里面没有拿任何易碎品。
沉默。
沉默。
继续沉默。
倏地，胡十六脚尖一点，从椅子上弹起来，红色裙摆在空中划过一条弧，又如同来时一样风风火火的冲了出去，边冲还边向我扬手：“莫掌柜，就交给你了，阿爹气消之前他都不算我们青丘的狐狸，你随便差遣。到时候我会让白废物过来送报酬。”
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几句嘟嘟囔囔：“早知道她杀掉那个败类时，就从他那里抢来了藏宝阁地图，也本来就打算把她放走了，还装出那副样子给谁看……阿爹也真是，只是提了那位大人名字居然就就此作罢……”
我竖起耳朵，渴望听到那位‘大人物’的名字，可风风火火的青丘公主已经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了。
看着她的倩影从门口消失，胡十三转过头，对我一耸肩，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小妹说的对，就是这样。”
之后他说什么来着？哦对了：
“莫掌柜，我恐怕要在这里借住蛮长一段时间了。小妹也说了，在此期间我不算是青丘的狐狸，身无分文。我给你讲几个趣闻，一个趣闻抵一天伙食，如何？”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胡十三借宿了一个月又一个月，趣闻也一个又一个的讲。后来干脆把我那份讲趣闻的分内也全部推给他。到了前些天，我已经连天君座下三大将军之首的那位女将军——也就是杪秋她姐姐，那位美貌的龙鱼族长，特别爱得着小娃娃的脸捏圆搓扁都晓得了。
胡十三的声音老实来说真的非常非常好听，如同他的面容，清润温和。透过那些个故事，我似乎能看到那个牡山中的胡十三。
那笑，真的、真的比之前那个温和单虚假的笑，好看太多、太多。
“对了掌柜的，”
莺时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之前看到七木山庄的小厮，他叫我告诉你他们家公子今天中午来这儿做鱼，叫你事先准备准备。”
“真的？”
我欢呼一声，一把扯过胡十三的袖子：“快快快，咱们快走！去菜园！”
胡十六说什么来着，‘随便我差遣’啊！既然有的差遣，干嘛要浪费资源啊！
穿过第一进的院落，穿过第二进的院落，走进古朴的月洞门，放眼望去，染在晨光中的大片绿色被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的切割成许多个小块。蔬菜长势不错，被露水浸的透亮显出种似玉的质地，衬着灰瓦白墙分外养眼。
我扯着胡十三的往里边走，依旧是直奔那个永远的主要目标——种在最靠墙的一边的紫苏而去。脚步却逐渐慢了下来。
刚刚因想起胡十六，有一个在心底潜伏了三个月的疑问冒出水面。
逐渐放慢的脚步最终在紫苏前停下，看向胡十三，我轻声道：“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你为什么会放走她？”
不用我说，他也知道那个‘她’是谁。
胡十三果然一滞，半晌，叹一口气，道：“谁知道呢。她是个可怜人。这是我们九尾白狐欠她的。”
我皱眉：“什么意思？”
“她的养父与我一远房叔父互相勾结，妄图夺取我阿爹的帝君之位。但其后我那叔父走火入魔，四处杀戮。她家便是其中之一。她养父见此事不成，干脆就收养了她——哦，你也晓得，那丫头的确是个天才——打算将她抚养长大后令她去盗取沄珑，自己变成妖鬼称霸下三界。”
“那那张地图……？”
我有些混乱。
胡十三揉揉眉心：“她三年前杀的那只狐妖，就是我的叔父。藏宝阁位置和地图就在他身上。可我那叔父压根没告诉她养父，藏宝阁须有青丘九尾白狐血脉之人才能进入。”
我更加混乱了。
“可你这么说……”
“哎……她养父当真撞了大运。那丫头的母亲是狐妖，与我们青丘有些关联，她也算得上有青丘九尾白狐血脉，真是……”
真是……讽刺。
成雪青发誓灭尽天下狐妖，殊不知她自己便有狐妖血统。兜兜转转一圈，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又问：“那当初你说雪青她关于那一年的记忆应该消失又是什么意思？”
“牡山……那房子并不是我的，我只是代为看管。至于那层结界也是那个人所布。照理说根本不可能失效，难道……”
他没有说下去，反倒低下头，若有所思。
我却不甘心。
这件事的疑点太多，连沈晔都查不出来，不巧，我恰恰是那种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性子。
于是再问：“可是，你为什么让她带走沄珑？”
胡十三这回却没有马上回答我，只是怔怔的望着我，表情有些颓然，有些欲言又止。
“成彦不可能成为妖鬼。”
须臾，他幽幽道：“当初那只妖鬼的身份……很特殊。我不能说。但我能告诉你的是，这天底下再没有人可以成为第二只妖鬼。
“至于，我之所以会放了她，”
青丘的世子冲我弯一弯嘴角，露出一个有点哀伤的笑。
“也许只是因为那一年中，我已经爱上她，仅此而已。”
也许只是因为，我已经爱上她，仅此而已。
我突然说不出话，只是觉得这一刻的胡十三，跟成雪青所描述的胡十三，真的、真的是一个人。
原来，他也会这样笑么？
“啊啊啊！不管了！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搞的那么复杂！”
我挠挠头。
“民以食为天，民以食为天！”
于是弯下腰，伸出手。
手指刚碰上草茎，突然，紫苏中有到一道极其显眼的颜色从我眼前闪过。
那是一个小小的盒子！
“这是什么？”
胡十三凑过来看，我把盒子拾起来，放到手里细细的端详——
竹制，造型平凡无奇，大街上随便哪个地方都能买到。
手指轻轻打开盒盖。然而在那一瞬间，我们都愣住了——
只见那其中，放着一枚小小的果子。
紫色的果子。
对着阳光，可以看到其中如水般流动。
相传，青丘至宝紫珠草沄珑，百年一开花，千年一结果，果实质如紫玉，光泽清润，对着阳光时竟可以看到薄薄一层果皮下如水波流动一般形容。果实就算脱离植株也可万年不毁，生死人肉白骨都不在话下。
沄珑之下还垫着一张字条，只写了一句话：
善恶终有报，勿念。
旁边，有几点暗红色的洇湿。
……这是……
成雪青。
我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屏住了呼吸，回头望向胡十三，却还没看清他的神色，他就已经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后来，我听苏白说，胡十三房间里灯亮了一夜。
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屋檐上，遮蔽了一切嘈杂，单调令人恐惧。
我窝在浮之轩二楼的暖阁，手里揣着话本，全身因这磅礴的雨势而裹挟来的湿气变得僵硬万分。只得一动不动呆呆望着外面被雨所模糊的屋檐，久久，方才睡去。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雕刻着方胜的花窗照在我身上时，我便醒了过来。穿上衣服打算到外头瞧瞧雨势就下楼去看胡十三。
脚步刚印到美人靠边，我停住了。
只见有一个身影推开浮之轩的店门，迎着晨光，向外走去。青袍玉冠，云靴檀扇，面容清淡温和，清秀如同圣人面前最良善好学的书生。可是那双眼太挑，那抹笑太柔，使他整个人都显出一种狐狸般的慧黠。
一如，她初见他时的那般模样。
他没有打伞，细细密密的雨打在他的肩头，湿了他的衣襟。紫旭自他头顶升起，一团一团的云在空中缓慢地移动，被绣上缕缕金光，点点雪青。他的身影，就在这雨幕中，这苍穹下，逐渐，逐渐，淡出我的视野，直到，无踪、无迹。
朝阳初升，光耀大地。
后来的后来，我便常听人说起：
青丘的那个世子啊，永远穿一身青衣青袍。
青丘的那个世子啊，永远挂一副完美微笑。
青丘的那个世子啊，永远不知晓，情动，与心跳。
“我的命运当要由我自己做主，就算是死，我成雪青也不会任人摆布！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少女说这话时，眉尖一挑，嘴巴一翘，明媚如三月春阳的容颜无端带上几分严肃，却显得更是耀眼万分。
雪青，你真的，做到了。
（紫珠完）
作者有话说第19章 （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