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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三)捉虫及修文 ...

  •   这件事还得从雪青把我家院子毁掉前说起。
      使荆州成家正式败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是从成家伯伯的病重。
      我依稀记得得了成伯伯病重的消息大约是岁末时分,当时也没当个事儿。可刚待得爆竹声中将新桃换了旧符,续华楼便对外宣布家主成彦自此隐退,遣散一众家仆,成家养女成雪青接替父亲掌管续华楼。
      在那之后不久,我还与沈晔去看过成伯伯一回。才发现他老人家说是隐退,其实就是整日在卧榻上修养。等我们到了荆州那个档口,他老人家已经养啊养啊养啊的从一个英俊的中年男人养成了一把英俊的皮包骨头。
      一般来说,结局就会是某一天成家伯伯终于从一把英俊的皮包骨头养成一把真正的骨头,然后被妥妥帖帖安安稳稳的埋进地下。雪青为他穿三年孝衣后正式接手‘续华楼’,成为新一任的成家当家。
      不是夸大,凭她的本事,很有那么几分几率将成家再度发扬光大。
      再之后呢,就可等着又过些年岁,新一代的续华楼彻底步入正轨后,由我们帮发小们张罗着帮这姑娘招个入赘的夫婿,生个娃娃。纵使血统不在,也好歹能把这姓氏妥妥帖帖的传下去,总不至于叫因循司那帮老不死愁苦着又该找哪家倒霉蛋顶上这个空缺。
      但很可惜,成家养女成雪青,行里都知道这是个很有特点的姑娘。
      而这个很有特点的姑娘在把续华楼没做完的生意全部了结后,毅然决然的,离家出走了。
      出走前顺便帮我‘改善了改善’一成不变的屋舍格局。
      可怜我那块地变成菜园已经整整三年,一个铜板的修缮赔偿都没收到。现如今才刚刚知晓她出走的理由。
      ——为了寻找传说中的灵草,‘沄珑’。
      这理由传出去,估计会交一干人等笑掉大牙。
      沄珑是一种紫珠草的名字。
      传言昔日魔君湫漻在凡间游玩,不慎被草叶划伤手指,血滴到身旁一株紫珠草上,这就是后来的沄珑。十多年后湫漻再次下界,碰巧又见到这株灵草,见它周身灵气十足,华光温润,心生欢喜便将它带回魔界。再后来魔君失踪,奇草认主,于是这沄珑也同当初杪秋姐姐失踪时的鱼华一般,瞬间枯萎,化为灰烬。
      好在虽然原来那株沄珑非常三烈九贞的随主人一起没了,但之前魔君曾将其分出一小份,赠予挚友青丘世子胡十三。因得那一小株认的是胡十三,没有在原主人失踪时玩火搞自焚,才避免了这种奇草的灭绝。
      当然,能有这么个高雅了不止一个档次的名字,说明这种紫珠草绝对不同于凡间药铺里寻常可见的俗物只能做止血之用,神奇之处也绝不仅止于喜欢搞自焚。
      相传它百年一开花,千年一结果,果实质如紫玉,光泽清润,对着阳光时竟可以看到薄薄一层果皮下如水波流动一般形容,故名沄珑。那果实就算脱离植株也可万年不毁,生死人肉白骨都不在话下。

      说实在的,我真心很好奇那个魔君的血到底是怎么整出来的。明明不过是药店里最普通的一味止血药,硬是给他弄出这么多名堂。
      更重要的是,从这一段叙述来看,就算它明面上来讲似乎还是紫珠草的一种,但似乎就连最基本的止血功效都给丢了!

      眼看着成伯伯一天比一天虚弱,马上就要修成正果变成一把真正的骨头。成雪青整日整日守在床头,求医问药能帮忙的都请了个遍也没什么成效,于是成姑娘经过深思熟虑后干脆跺一跺脚,趁着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包袱一背,一个人也没知会就离家出走去寻找传说能医治百病有回魂之效的紫珠草沄珑。
      她这也是被逼急了。
      毕竟谁不知道六界仅存的一株沄珑现在正好端端躺在青丘世子胡十三的藏宝阁内,无论是再找一株还是去青丘抢,都显得非常格外突出很是万分的不切实际。
      我们俗称犯傻。
      要知道,青丘一家不仅是四海八荒六合整个六界里最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山大王,就连他们住的狐狸洞也是六界最神秘的一处所在,多少人寻遍一生也没有找的神秘国度。
      依旧是据传闻,说是千万年前,第一任天君——也就是后来第一位统一六界的天帝陛下的宠妃出自九尾白狐一脉。他老人家日理万机,自然不能时时照拂媳妇儿娘家,有不愿媳妇儿伤心,于是设下一层结界,若无白狐帝君亲自许可,外人就算寻到青丘之所在,也无法踏入其中半步,表示对九尾白狐以及青丘一干国民的庇护。
      后来,又有诸如魔界起义,推翻天帝,一统六界的魔帝陛下新鲜出炉之类的事情。总而言之现如今多少个万儿八千年过去,该变的变,不该变的也全都变了个样儿,当初那位宠冠后宫的妃子也早从美人变成一碰就掉渣的骨头架子,再从一碰就掉渣的骨头架子变成虚无,只剩下这个结界还存留在青丘之外,密林之中。
      说起来,我阿爹倒是有幸进去过一次。他当初跟我炫耀说刚好赶上白狐帝君他妹妹,那位年纪当他祖奶奶还绰绰有余的公主嫁人的时候。
      提到这一茬就得提一下妖界的婚宴。
      总结起来六个字:别有一番趣味。
      简单来说,就是无论高低贵贱门第差别,在妖界办婚宴都讲究新郎家迎亲的仪仗先在新娘家停留九天,新娘家里摆满九场宴席后,再将新娘接往夫家,拜完堂后又需得在新郎家再摆九天宴席,才算礼成。若是高门大户联姻,妖族小姐公主嫁往别处,大家也会给几分面子,按照这个流程把宴席摆完。

      再说回离家出走的成姑娘。
      她在路上奔波了三四个月,觉得凡俗闹市约摸没多少可能性,于是改道,往深山老林里去了。
      这去也就罢了,可她进的深山老林还不是一般的深山老林,而是一个有水潭的深山老林。有水潭不要紧,要紧的是那水潭里竟住了一只半蛟。
      这去也就罢了,可她进的深山老林还不是一般的深山老林,而是一个有水潭的深山老林。有水潭不要紧,要紧的是那水潭里竟住了一只半蛟。
      如今天下真龙灭绝,旁系仅存合虚山白家一户。而似龙族虽声望最高当属龙鱼,但其中最叫人畏惧的却是半蛟龙。
      现在的半蛟大多都是蛟龙同鲛人的混血,血统再低劣些便是同那些水族的后代。蛟龙蛟龙,人界民间一直流传恶蛟为祸一方的传说,纵使是个半蛟也决计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我们自小就常被家里长辈告诫别去招惹这些东西,若是让它见着你,除非把它彻底杀死,不然就是逃也没处逃——死了就更没处哭了。
      即使是天纵奇才的成雪青姑娘,也脱不了这个套路。
      估计她真是天纵奇才,跟那条半蛟杀了百来个回合,斗得个两败俱伤,斩下半蛟一只角毁了它大半修为,但自己也不幸被蛟尾抽中,很干脆的昏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时,就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竹床上。身上是一套干净的衣服,感觉得出伤口也已经被细细包扎好。
      对于自己居然没被那条半蛟吃掉这件事,成姑娘表示很疑惑。她支起身子往四周望,竹墙竹桌竹椅,隔了一道竹编的屏风,看不清外头的情形。看这形容摆设应当不是城市里的人家。
      额头一阵一阵突突的疼痛。成雪青皱了皱眉,左看右看看不出个所以然,干脆掀了被子就打算下床,至少搞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就在这时,屏风后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成雪青心中警铃大作,条件反射地从几案上抄起一把折扇,俯下身,在一双云靴从屏风后绕出的那一霎倏地弹起,脚下一个漂亮的移步同时一挥折扇,将紫檀木的扇柄抵在那人的咽喉处。
      “谁!”
      定睛看去,那是个穿青袍的男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形容,面容清淡温和,但一双眼尾既长且挑,活像只机敏的狐狸。
      只见他毫无被胁迫的自觉,温和的脸上一抹笑倒是明显的很:“姑娘可是醒了?”说罢从头至尾将成雪青打量了一番,目光最终定格在那双未着袜履的双脚上。
      “唔,看来脚伤没什么大碍了。”
      成雪青皱眉。男人的笑容很诚恳表情很纯真,新纺的棉纱晴日的云团都不见得有这么无辜到了底子里的味道。但不晓得为什么,只要那双击长且挑的眼睛向她一瞥,就叫她打心底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到底是谁?”
      男人笑的清淡温和,不疾不徐缓缓道:“姑娘不必担心,在下青丘胡十三,绝无冒犯之意。”
      抵着男人咽喉的扇柄慢慢垂下来。很有特点的成家姑娘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个青袍玉冠温文儒雅的男子,双眉高高挑起,
      呆了。

      不才小女子以为,这其实可以理解。
      要知道,这位青丘的世子殿下胡十三的名头本来就够如雷贯耳,自从六百年前他与魔君扎到一堆以后,本来就如雷贯耳的名字更是如雷贯耳中的如雷贯耳,简直堪称如雷贯耳的天才、如雷贯耳的变态、如雷贯耳的业界楚翘时代典范。突然眼前放上这么一个人,张口一句:“在下胡十三”,可不就是叫人惊讶万分么。

      胡十三的唇角又往上勾了勾,似乎此刻成雪青的表情很是能取悦他的神经。
      “在下不才,敢问姑娘芳名?”
      “……成雪青。”
      胡十三眯了眯眼,看着成雪青,及长且挑的一双眼中华光流动,忽然退后几步,一拱手:“原来是荆州续华楼的当家,在下失敬,失敬。”
      他的背后,透过刻有方胜图案的花窗,成雪青看到一片幽深的竹林,山头上一群赤鷩毛色鲜丽。

      直到被救的第二天,成雪青才搞明白自己现在正在牡山中胡十三的一处私人房产内。
      这位世子既然有胆量六百年前自动跑到风口浪尖,跟魔君厮混到一处,至今还能摇着扇子大摇大摆的说:“哪天湫漻那小子回来,我定第一个拜别父母跑到他的潋滟宫去效命。”那离家出走当然不会显得有多离经叛道。
      这不,离家出走的次数多了,置办几处房产当然也是情理之中。
      于是这位离家出走的在林子里晃荡,晃荡着晃荡着就看到另一位同样离家出走快要变成别人盘中餐。秉承着‘日行一善,酬谢不断’的家训,将成姑娘给捡了回来。
      再往下的细节雪青没有跟我明说。大致结果就是胡十三表示,既然成姑娘有伤在身,不方便行动,不如在寒舍住下,待到伤好再走也不迟,毕竟以后还请成姑娘多多关照。深层含义就是我救了你,又收留你,以后有麻烦事不许拒绝。
      以我以往对雪青的了解,她要不是干脆利落的拒绝,一甩衣袖帅气的走人;要不就是直接扯着胡十三的领子,干脆利落的逼问沄珑的下落,表示不说本姑娘就把你卖到随便哪家妓院去接客。
      可是,没有!一个也没有!
      这真是叫人惊讶的无以复加!我简直想怒问:你当初拆了我家院子后,挥一挥衣袖不留下一个铜板的气势是被那条半蛟给吃了么!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最后结果是,很有特点的成姑娘这次居然在了解清楚状况后,乖乖在牡山呆了下来。她倒也没深究她昏迷时究竟是灵兽幻化人形后变成的侍女,还是胡十三本人帮她换的衣裳,以及胡十三一风度翩翩的公子哥究竟为什么备了那么多女装。

      不知不觉间,成雪青在牡山养了小半个月,基本可以下床走路,但为了保险起见,胡十三还是就地取材给她弄了个竹轮椅。两个人虽都不是冷淡的性子,但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处了半个月,依旧是不冷不热的相处模式。成雪青对胡是三基本是能避就避,力求没有任何交集,伤好麻利儿走人。
      得知成伯伯死讯的那日是个春夜。
      那天她摇着竹轮椅出去透气晒月亮,就看到胡十三一脸凝重的站在藩篱边,手里拿着一张纸条。藩篱上停着一只青鸟,成雪青一眼认出那是她家的传信灵兽瑶碧,平常一直跟在父亲身边。
      成雪青心口倏地一紧,一种不好的预感在脑海中蔓延开来。
      勉强从轮椅上站起来,刚被捡回来时攻击胡十三那出虽耍足了帅,但苦头着实大了些。一瘸一拐,走到胡十三身后,轻声问:“出了什么事?”
      胡十三居然被她吓了一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般往旁边一蹦,那张纸条就飘飘悠悠从他手里掉了出来。成雪青眼疾手快的一伸手,把纸条捞进自己手中。
      只见上面写了几个小字:成伯父已逝,后事已料理妥当,节哀顺变。

      听她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当初为成伯父料理后事时,沈晔曾经跟瑶碧偷偷摸摸凑到一处,写了点什么东西。之后瑶碧就不见了。问他还笑而不语,原来他早知道雪青在哪里!这混蛋!

      颤抖由指尖扩散到全身,成雪青望着胡十三,忽然觉得视线有些朦胧,似乎被什么东西覆盖住了,再看不清那张清淡温和的面容。
      “父亲……父亲他……”
      紧接着,没等她说完,成雪青就感觉到眼睛被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所覆盖,身子被揽进一个同样温暖的怀抱。那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搂着她,呼吸喷在她的头顶,激起冰凉的头皮一阵小小的战栗。她感觉自己被一种浅淡的香气所包裹,如同山间松涛,如溪边萤火,如月下初融的雪水缓缓淌过,清雅温文,却叫人不知不觉沉醉其中。
      成雪青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度过那一夜的,记忆中她在胡十三怀里哭了很久很久,似乎之后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早上醒来时,第一缕阳光刚好穿透雕刻着方胜图案的木窗照在她身上,迷糊了一阵,总算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床上后,突然觉察出似乎有点不对劲。回过头,便见胡十三趴在床沿边,既长且挑的一双眼睛下有淡淡的黑影。睡梦中皱了皱眉,看起来睡得极不安稳。
      似乎是觉察到床的动静,黑亮的眸子慢慢睁开,还带着一层倦意,微微眯着:“醒了?”
      话只说到一半,胡十三自动噤声,看着成雪青,成雪青也盯着他,两人久久不出一语,但脸上却一同渐渐烧了起来。胡十三略显尴尬的挠挠头站起来。
      “我去做早饭……”
      说罢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披散下来的头发里透出的一双耳朵红的彻彻底底。成雪青坐在房间中,对着门口发呆,久久也没能回过神来,脸上的红晕越烧越盛。
      那天的事情,两个人谁也没说什么,也没有谁主动将最后一层纸捅破。不过两个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跟当初的‘期待报恩的救人’、‘被救的只能报恩’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之后的一年几乎一溜烟就过去了。
      春日雨后,竹林中的春笋疯似的长了起来。成雪青被胡十三拉着挽了裤脚去竹林里挖笋,忙活一个上午,到了正午时分一人跨满满一大篮子跑到山涧里给竹笋剥壳去根。
      剥着剥着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一把水泼过来再一把水泼过去,两只大篮子反而被晾在一旁。等下山时两人都湿的像只落汤鸡,回到小屋又是擦发换衣又是切姜烧水,好不狼狈。灶里的木柴“噼啪”爆出一声响,忙的焦头烂额的两人突然都定在原地,转头望向全无形象可言的对方,同时捂住肚子爆出一阵大笑,惊了天上匆匆而去的归鸟。
      夏日夜里,牡山山顶星星的光芒分外柔和有亮眼,比成雪青在荆州看到的要大好几倍。于是拖着胡十三去院子里弹琴身边数星星。
      胡十三操的一手好琴,天下名曲不说全部精通,也相差无几。可惜成雪青从不吃这一套,从《梅花三弄》弹到《高山流水》,接着从《高山流水》弹到《平沙落雁》,再从《平沙落雁》弹回《梅花三弄》。几首曲子来来往往反反复复,几乎叫人产生一种风吹过竹林时,都能带出那几首曲子音调的错觉。
      秋日清晨是看日出的最好时候。每逢日出,太阳从大荒东边的合虚山升起,金光笼罩了深碧的竹林,一点点掠过分叉的竹枝,像一湾金色的海,层层叠叠,起起伏伏。
      山顶的石头有美丽的纹路,站在那里看日出,可以看到在太阳跳出的那一刻,远处一马平川的地表渐渐被霞光覆盖,驱赶去夜晚的寒冷,只是看着就让人由心底能产生一种无法抑制的温暖与感动。展开手臂做出君临天下的姿态,内心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开始蓬勃壮阔起来。
      清晨山间的风很冷,成雪青第一次被胡十三带去看日出时便是个秋日。
      那时她腿上的伤虽早就好得利利索索,但上半身依旧处于包裹状态,爬山还是太过勉强。本来以为胡十三不会再提此事,结果第二天等她清醒过来时就发现自己被胡十三抱着,正在往山顶去的路上。寒风呼啸着划过她的脸颊,叫她不自觉地揪紧胡十三的衣襟,心中莫名一阵悸动,将头更深的埋进他怀中。
      到了冬天,成雪青的胃口不知不觉就大了起来,被胡十三数次调侃怀孩子的迹象不要太明显。成雪青无视不成,最后忍无可忍回一句“要怀也只能怀你的”,话没说完,自己就闹了个大红脸。上楼时偷偷低头瞄一眼胡十三,发现那张清淡温和的脸依旧扬着一抹清淡温和的笑,只是那弧度比起平时似乎要僵硬那么几分。披散下来的头发里一双耳朵通红通红的,心里大呼一声赚到。
      调侃归调侃,饭还是得吃的。山里的㸲牛重可千斤,蒸炸煮烹样样皆宜。从入冬开始,两人吃了整整三个月的全牛宴。最后实在到了一看到牛肉就反胃的地步方才罢休。到了傍晚时分,两人总并肩坐在院子里数最近的那棵柞木树的落叶,南边落一片算你的,北边落一片算我的。一直数一直数,数到最后也忘了到底有多少片南、多少片北,又有多少往东多少往西。
      不知从何时起,成雪青养成了望着窗口发呆的习惯。
      她的卧房正好可以看到小屋后院一小块空地,胡十三常常在那里忙碌,刻几块石雕,做几张竹凳。有时候什么也不干,就搬一张躺椅,整个人晒在太阳下,微微眯着眼睛,一脸轻松惬意。那模样着实显得天真又单纯,活像只餍足后在太阳下打盹的狐狸。
      他可不就是一只狐么。
      成雪青想,衣袖下的手悄然握紧,指甲刺进掌心也毫不知情。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留在这里。明明阿爹已去,寻找沄珑也没有意义了。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马上回到荆州接手续华楼,完成阿爹的遗愿。可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如果这样的生活一直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故事中,狐狸是擅长魅惑的生物,成雪青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在什么时候被胡十三惑去了心神,才会越来越不像原先的自己。
      故事的转折是在大年初一的清晨。
      那一天早上,成雪青醒来时发现有些不对劲——她并没有听见厨房中锅碗瓢盆轻微的碰撞声。
      成雪青的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蔓延开来。
      那一天,成雪青从楼上喊到楼下,从前院喊到后院,直到翻遍了整座牡山也没有找到胡十三的踪迹。
      他就这么凭空的消失了,除了那间竹屋和被他救下的成雪青,只留下一张大意是‘有一件要事急需处理,在下先行一步,望成姑娘见谅。’的字条。
      之后两年,成雪青疯了一样的开始寻找青丘之国的所在。心中就是有这么一个执念,一定要找到,一定要找到。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直到半个月前她意外被从前的仇家追杀,才又逃到浮之轩。

      不晓得曾经听谁说过,吃饭的时候就应该好好吃饭,什么读书写字听故事统统靠边站,不然一定会遭到诅咒。
      我很不以为然。
      在今天之前。
      不知道沈老妈子看到桌子上那块沾着浇料的鲈鱼,会作何感想。
      我望着那块珍贵的元月的反季节的鲈鱼肉,欲哭无泪,盘算着是不是要开始准备个风水好的地方提前把自己埋进去。
      振作振作振作,还没完全折本不是?至少还是听了个很了不得的故事。原来之前外面传的,雪青是去寻找青丘仙境这个版本还真没传错!
      尽管段子很俗套,但当俗套的段子遇上很有特点的女子就会叫人惊得扶不住下巴。
      我活了二十年,从没想过雪青居然会喜欢上一个人,虽然忒俗套忒平淡忒细水长流了些,也足以令人震撼万分。
      “那……你之后打算真么办?”
      “我不知道。”
      雪青疲惫的闭上眼睛:“我不知道……我喜欢他,阿九,你知道吗?我喜欢他。可他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只狐呢?”
      我疑惑:“你喜欢他跟他是只狐,有什么直接联系么?”
      行内人人都晓得,成家很有特点的成姑娘成雪青十分厌恶狐族。就如同人人都晓得,成家的名声一直不咋地。
      尽管同属因循司座下人界的三大家,沈莫两家办事没有什么偏见,或者说不太计较种族问题。可成家不然。
      这成家人不晓得怎么长的,一代比一代的嫉恶如仇——这个恶在他们看来就是妖怪。每个被揪到错处,到了他们手里到妖怪下场都很惨。恰巧成家的术法独树一帜,不跟妖界挂边反而跟鬼界息息相关。多方恩怨纠纠缠缠冤冤相报这么一千多年下来,导致成家跟妖界关系一直闹得很僵。
      其实,我倒觉得之前的成家人都算不得狠辣,独独成雪青,的确狠辣的叫人不由自主心生畏惧。
      成雪青确实是很有特点的一个姑娘。别的成家人对妖界众生保持统一敌视态度,但她偏不。众所周知,成姑娘厌恶的妖物仅仅只有一种——
      好死不死,就是狐妖。
      更好死不死的是,这姑娘对狐妖的厌恶几乎到了深恶痛绝见狐就杀的地步。她失踪前似乎还惩办过一只狐妖,还恰恰好是青丘九尾白狐一族的某个远亲。
      我清晰的记得那只狐妖最后被成雪青一手捏碎元神,扔下一句“罪有应得”后,尸体扔在地上就当即化为齑粉,随着她长袖一甩就了无踪迹的那个场景。那时成雪青的眼神着实叫人害怕。
      就因为这一遭,她失踪这三年,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都一直怀疑她压根就是被青丘那一家子给办了。
      可她如今既然喜欢上胡十三,那应该说明她对狐族也没什么大偏见吧。
      “阿九可知,虽然外头传得是我在婴孩时便被父亲收做义女抚养至今,但,我是五岁那年才进了成家的门。”
      成雪青幽幽道。
      我皱眉,隐约觉得自己听到些不得了的东西。
      “什么意思?”
      “我原是平常人家里的女孩,阿爹是村里头的教书先生,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本来是平平顺顺的一家子啊……可是……”
      她顿了顿,再开口时明媚的声音就蒙上了一层浓浓的恨意。
      “可是,我五岁那年,妖狐……那只妖狐!全村数百条人命啊!我的姐姐,我的姐姐明明在下个月就要出嫁……畜生!畜生!我当时被娘打发去镇上买针线才逃过一劫,踏进成家那天我就发誓,我成雪青与天下狐族不共戴天!”
      她突然一把抓住我,细瘦的手却似乎有无穷的力量,硬是叫我动弹不得。一双小山眉挑了又皱皱了又挑,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作唇边一抹苦涩的笑。
      “可是……可是……为什么我会遇见他?他救了我,我本来想伤好就走,日后也仅仅只有点头的交情就好可是我、我……”
      她颤抖地将脸埋进手中:“我找了他两年,整整两年啊,哈哈哈……兴许他早就忘了……”
      我刚想出口安慰,倏地,她仰起头来,艳丽如三月春阳的面容染上一种不可置信的疯狂色彩,眼角下一颗红痣显得分外的魅惑。整张脸甚至显得有些……
      扭曲。
      像折射入水中的阳光,彻底遗失了原本的形状。
      “阿九!阿九!算我求你,带我去青丘,我要亲眼看看那些狐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知道你跟沈晔一定能办到!天下没有你俩做不到的事情!”
      “好。”
      所有的力气随着那一声“好”被抽的一干二净,成雪青颓然的将自己摔回榻上。我轻轻掰开她的手,然后站起身,拉开门。
      “听够了没?够了就回去该干啥干啥,散了散了。”
      只听“扑通”一声响,苏白和莺时叠在一起的身影摔到我面前,沈晔站在旁边,一脸‘我什么都没听到’的表情,不停的摸鼻子,形态甚是僵硬且尴尬。
      今次沈公子换了新造型,一身招蜂引蝶的打扮。
      每根丝线都洋溢着价格不菲气息十足贵气的袍,华丽大方十足贵气的冠,配着油光水滑十足贵气的发,再衬一张笑意吟吟十足贵气的脸,一缕漱香阁千金难换十足贵气的香,手里持一根颜色鲜亮十足贵气的鸡毛掸子,整个人那都是十足十足的贵气。
      “我这个忙算是帮定了,你看着办。”
      我学着街上斗富砸着宝贝的公子们的模样,大摇大摆的冲沈晔伸出手。
      紫珠草沄珑,管理司答应我免去罚金的附带条件之一。我本来已经打算放弃老老实实还钱了,不过现在看来,倒是有些许可乘之机。若是能撮合了这段姻缘……一点小小的媒人费,应该不过分吧?小女子要的不多,只要沄珑一小截枝干,连果带叶子的那种。
      十足贵气的沈公子眯着一双桃花眼看着我,手里的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掌心,应声了:“好,当然没问题。”
      说罢往袖子里掏掏,掏出一张请帖在我眼前晃了晃。
      ”狐么,你晓得的,天生总有些懒散。本来是要给你也送一张的,后来想想干脆一张抵两个人。”
      请帖是正红的底子,红绳结上一枚同心结,用金粉在右下角勾勒出牡丹倾国,灵狐望月,倒不与人界任何一种惯常用的制式,显得很是雍容端华。
      据我所知,以六界目前流行的清雅朴素的风尚看,只有那么一种请帖会用到如此张扬的搭配——
      喜柬。
      “青丘九尾白狐家那位小殿下要嫁往天庭,夫家是合虚山白家……别用这眼神看我,就是那位白非池白公子。”
      沈晔说罢,停一停,望望我的卧房,声音提高了些,又道:“青丘那一家子也不是什么不通情达理的。既然雪青她失踪三年变化甚大,到时候咱们再带个什么梅香丫鬟之类的,问题不大。”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拍拍手:“我去收拾东西,过两天咱们就出发。”
      “小五!”
      耳边突然听到苏白一声大喊,我下意识回头去看的瞬间,一抹黑色的疾风掠过身畔。
      哐啷!
      我最喜欢的那只绘上雨后新荷的白瓷碗在我跟前摔了个粉碎。
      差点通那只瓷碗一起摔在楼梯上,被苏白揽进怀里的秦夏惨白着一张脸看我,整个人看着居然比当初我把他捡回来那会儿还要狼狈几分。
      “掌柜的,你、你要去……青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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