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长卿》逝水如涘

22、第二十一章

　　沈长卿转身回望，这一刻，悲伤至极的他噙着水雾的双眸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点，忍不住夺眶而出，滑过苍白的面颊，留下两条鲜明的泪痕。望着门前三人，他低声自语，“是啊，都死了……师弟们死了，童生童德死了，赵叔死了，管家也死了，碧儿，他们都死了，我没找到爹娘，如今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沈长卿自顾说着，声音中含着深沉的悲伤。他忍不住想，偌大的碧水阁，当真就这样淹没于武林之中了吗？
　　沈长卿与沈长碧对视着，两人默默留着泪，这一刻，巨大的悲哀充斥在两人心中。沈长碧很想走近沈长卿身前让他抱着自己，可脚下尽是尸体，她无处踏足，也不敢踏足。看着这满房尸体，想起这些人曾经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照顾她起居的人，如今一个个变成了冰冷可怖的尸体，沈长碧双眸中的泪水更加汹涌。
　　萧冥望着默然流泪的沈长卿，幽深的双眸微微一闪，随即越过沈长碧进入房内，蹲下身在一具尸体上四下翻看。
　　萧滟看着萧冥的举动，眉间轻蹙，房内弥漫的血腥之气叫她极为难受，身形动了动，终究抵不住刺鼻的气味不愿上前。
　　沈长卿的泪淌了一会儿后，渐渐平静下来，见长碧还在哭，又注意到萧冥的举动，他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痕，声音有些微弱的嘶哑，“碧儿，莫哭了，咱们还活着，已是万幸，而且爹娘不再此处，定然还活在世上，我们一定能相见的，碧儿，相信哥哥，哥哥会把爹娘找回的，你莫哭了，可好？”
　　听着沈长卿沙哑却轻柔无比的声音，沈长碧点点头，用衣袖拭去脸上的泪痕，止住了哭声。
　　安抚好沈长碧，沈长卿小心翼翼的移动脚步落在萧冥身旁，蹲下身朝面色森冷的萧冥道，“萧兄，你可是看出了什么？”

　　萧冥看了面色苍白的沈长卿一眼，指着一具横在他身前的尸体的咽喉处，道，“青门剑法，‘血刃’，奇快无比，狠辣厉绝。”他森冷的目光将数十具尸体一一扫过，道，“这些人大多死在‘血刃’之下。”
　　“血刃？青门之人？”沈长卿想起了今日那群江湖联盟之人，沉声道，“是他们！想不到他们自诩江湖正派，竟能做出这般残忍之事。我碧水阁即便与他们有怨，可事情尚未查清，他们怎能下此毒手？连这些没有武功的老弱妇孺也不放过？”沈长卿心中陡然生出无奈的愤恨，对自身弱势的无奈，与对联盟之人泯灭人性的愤恨。
　　他碧水阁究竟做了什么事，竟要遭此毒手？而那些江湖同仁竟如此丧尽天良，将他碧水阁上下满门屠尽！
　　萧冥道，“长卿，莫伤心了，事已至此，你如何打算？”
　　沈长卿怔了怔，一时有些彷徨。本以为回到碧水阁他的逃亡生涯便结束了，谁知回来后竟是这般惨况，如今，爹娘生死不知，碧水阁满门被灭，他与长碧二人又该怎么办？即便想报仇，他孤身作战，势单力薄，又如何能面对一个门派，何况那并非一个门派，而是由几大门派组成的联盟。
　　想及此，沈长卿面目染上了一丝绝望，垂眸看着身前的尸体，轻声道，“我也不知，如今我孤身一人又能做什么呢？萧兄，多谢你送我回来，碧水阁的事，我不愿再麻烦你们了，你们兄妹二人回去罢。长卿欠你的，日后一定偿还。”
　　萧冥微微一愣，显然未曾料到沈长卿的反应，顿了顿，他指着面前的尸体道，“那这些尸体呢？烧了？”
　　沈长卿心中一痛，摇了摇头，“不，他们是我碧水之人，我会让他们落叶归根。”
　　“我帮你，就算是我为你尽的最后一点心意，可好？”萧冥说着，面上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见他这样，沈长卿无奈地点点头，“萧兄，多谢。”
　　埋尸这种事，沈长碧与萧滟身为女儿身，自然不好插手，于是只有沈长卿与萧冥二人将房内的尸体一具具搬出至碧水阁的后山，那里烟雾缭绕，依山傍水，不失为风水宝地，沈长卿怀着异常复杂的心境将碧水阁上下四十余人埋在此处。
　　挖坟，埋尸，落土，用木头制成简易的墓碑，一切完成后，沈长卿跪在墓牌前，抬眼望着烟雾缭绕的林木之间凸起的数十土丘，悲哀与无助齐齐涌来。
　　一叩首，愿诸位的魂灵能够安息。
　　二叩首，望诸位此去底下能免了阎罗之灾，一碗孟婆汤，忘了前世今生。
　　三叩首，望诸位下一世投胎能入一个好人家，切莫在入了如碧水阁这般的府邸，无端冤死。
　　每每叩首，沈长卿眼中的泪总会不自觉地奔涌而出，一滴一滴落入土中，完成这来自心底的深切愧疚与祭奠。
　　萧冥在一颗笔直高耸的树木旁抱手而立，望着身前与他相隔一丈之地双膝跪地的沈长卿周身散发出的悲哀与无助，幽深的双眸半敛，浑身散发着幽冥而冷峻的气息。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萧冥转身一瞧，淡淡烟雾中，沈长碧匆忙而来，脚步急促而凌乱，衣裙飞扬，即便距离相隔较远，萧冥亦看清了沈长碧惊慌失色的面容，他神色一凝，朝沈长卿道，“长卿，令妹来了，似有要事。”
　　闻言，沈长卿从满脑思绪中回过神，拭去面上泪痕，从地上缓缓起身，转身朝萧冥走来。此刻，沈长碧急忙忙的奔至两人身前，身形还未站定，便朝沈长卿急促道，“哥哥，有爹娘的消息了。”
　　沈长卿心神一震，惊呼一声，“当真？”
　　沈长碧道，“在正厅中，你们随我来。”
　　三人立即离开此处，朝碧水阁匆匆而去。

　　萧滟正独自在偌大却异常安静凌乱的正厅之中，见三人回来后，萧滟行至三人中间，玉指芊芊指向屋内右侧直立的主梁，轻声道，“瞧，在那儿。”
　　沈长卿与萧冥定睛一看，主梁本是通体玄色，此刻被人用剑芒刻出一行字——欲救令尊，拿碧水来换，三日后午时，淮阳城南绿柳坡。
　　字迹凌乱粗狂，剑锋凌厉，连字迹携刻之处亦十分平整，却没有落款人的姓名。
　　沈长碧道，“这是我方才与滟姐姐在此收拾物事时，无意中发现的，哥哥，爹爹娘亲是被那些人擒去的么？“
　　沈长卿颔首，目光在‘碧水’二字处停留许久，神色极为复杂。
　　碧水，又是碧水，一起流言所传之物，害得他与长碧被人一路追杀，至亲分离；害得碧水阁成为众矢之的，更是被满门屠尽，如今，又是以他父母性命为要挟，逼他拿出碧水，可这传说之物，他又要从何处寻？
　　沈长卿盯着梁上的字，眉间紧蹙，半晌，心中有了一个决定。
　　萧冥俊美的眼眸落在沈长卿沉静的面容上，轻唤一声，“长卿。”
　　沈长卿转头看他，漆黑的瞳仁里闪现着诡异的平静，萧冥眉间一蹙，欲言又止。沈长卿似乎察觉到萧冥欲说的言语，摇了摇头，轻声道，“萧兄，我无事。”
　　萧冥见此便不再多言。

　　是夜，夜幕降临，将坐落于山水之间云雾缭绕的碧水阁笼罩在黑夜之中。少了平日里的人影绰约与灯火通明，偌大的碧水阁显得极为清冷寂静，隐隐中似乎透了一股阴森。或许是因白日的惨况，或许是因碧水阁冤死的魂灵。
　　沈长卿的小院腥气极重，不便居住。于是四人另外收拾了一间小院出来将就着住一夜。
　　沈长碧心中害怕，拉着萧滟与她同住一间，萧滟不便拒绝，便随了她意。
　　夜深人静，萧冥房中的灯却一直未息。须臾，房门被缓缓推开，沈长卿顶着春深的寒意迈步入内，入目便是萧冥双目铮铮的望着他，俊美的双眸毫无睡意，似乎已等了许久。
　　沈长卿道，“萧兄，你一直等我？”
　　萧冥颔首，幽深的双眸盯着沈长卿换了一身神色长袍而显得异常消瘦的身形，沉声道，“长卿，我与你相识虽时日不多，对你的心性已是有所了解，你可是打算一人去赴约？”
　　沈长卿并未否认，也不愿再此事上多言，只道，“不错，萧兄，此事乃是我碧水阁的家事，我的父母，我要亲自去救，只是有一件事须劳烦萧兄了。”
　　萧冥沉默片刻，“但说无妨。”
　　沈长卿顿了顿，清俊的面容极为苍白，“萧兄若是方便，可否好好帮我照顾长碧，若是不便，能否将她送至江南许家，或许，碧儿将是碧水阁最后的血脉了，萧兄若是答允此事，长卿……此生无憾了。”
　　沈长卿此去已是抱着必死的心，他没有碧水，能否平安救出爹娘尚未可知，或许，他会与爹娘一起同碧水阁烟消云散，若是能保留住长碧，为碧水阁延续最后一点血脉，即便碧水阁的冤仇无法得报，他亦死而无憾。长碧能否平安活着，是他最后的一点念想。
　　萧冥看着沈长卿没有丝毫血色的面容，双眸一凝，心中隐隐泛出一丝异样的情绪。沉默稍许，他缓缓道，“好。”
　　得到萧冥的承诺，沈长卿安下心来，轻声道，“萧兄，多谢。”他生死未卜，能不能酬谢萧冥尚且未知，对于萧冥的这份恩情，沈长卿深埋心底。唯一能给与萧冥的，不过一句‘多谢’二字。
　　萧冥没有多言，只道，“保重！”
　　沈长卿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随即离去。
　　萧冥看着被沈长卿临走时带上的房门，双目幽深而清冷。

　　破晓之际，一条小船从碧水阁驶出，孤单的船影荡漾在青绿的水面上，渐行渐远。
　　沈长卿清瘦的身影立在船首，清俊的面容沉静而淡然，双眸一直望着视线中逐渐变小进而消失的碧水阁，眸中含着深深的眷恋与不舍。
　　萧兄，多谢，长卿若能平安，来日定报你大恩。
　　碧儿，保重，一定要好好活着，为自己，为沈家，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