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离歌》文栖

1、大学毕业

　　七月。毕业季。正值重庆最热的时候。熙熙攘攘的火车站没有空调。几个巨型风扇挂在铁质顶棚上发出低沉的嗡鸣，候车厅像冒着蒸汽的水壶热气腾腾，人们背负行囊挥汗如雨，心事重重，不断有人往返张望入口处，焦躁地等待那个拧着大喇叭永远姗姗来迟的列车员。

　　我对着巨型风扇的正对面坐着，整个人完全陶醉在即将单枪匹马行走江湖的侠客情绪里。近期频繁的含泪挥别已让我的神经异常疲劳。作为宿舍最后一个离开的女孩子，眼下我启程的背影不免有些落寞，我却觉得这样挺好，至少不会有人为我的离开而伤感。我不由自主四十五度眺望远方。这才发现刚才还排起的长龙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列车员正一个劲儿的招手：“重庆到广州的360次列车已到站，请还未检票的乘客尽快入站检票！！！”

　　好险。我小碎步高举双手冲了过去。
　　在几个百无聊赖的大叔炯炯的目光中，我以光的速度闪电完成单手托举旅行箱入行李架，飞身上卧铺，躺下变尸体的全套动作。就在我刚闭眼准备小憩之际，一个沉闷的男声响起：“请问你的位置是不是错了？”我几乎是在发出“啊？”音的同时从床上弹起，手忙脚乱在荷包里摸出车票瞪大眼睛一检查，一边道歉一边拿起行李准备继续以光的速度消失。刚转身却和一不明物体撞上，在一声夸张的尖叫声中，我本能地一伸手，竟活生生地拽住一只美胸把一摇摇欲坠的美女拽正了……

　　我已练到跆拳道黑带。学拳初衷只是为了改变我怯懦的性格和单薄的体质，但走进拳馆后，在老师指点下，看似弱不禁风的我竟表现得很有天赋，一招一式都练得非常好，从此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直到现在，家人还逢人就喜欢讲述我5岁打着手电筒走很远的夜路去接我妈下夜班；12岁抱起石头勇砸毒蛇；14岁远赴几百公里外的市重点高中求学，刚报道不到一星期就因在晚自习途中徒手擒老鼠而一举成名……

　　如果不是因为遇到风情万种的苏菲，若干年后，我不是变成了灭绝师太，就是练成了葵花宝典。是好友苏菲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对一个女孩而言，很多时候，一个娇弱无辜的眼神会比大展拳脚更容易解决很多事情。

　　片刻的死寂和错愕以后，对面卧铺的中年大叔噗一声笑了出来，居然主动帮我圆场“学生妹儿，动作慢点撒，不怕得不怕得。”我双手合十，眼中泛起几滴无辜的泪花，顺利从一个破坏者变成了一个被害者，美女狠狠瞪了我一眼，踩着她的恨天高郁闷地走开了。我长吁一口气，脚尖点地蠕动着离开了可怕的9号包厢。

　　19号包厢还有些冷清。
　　我放好行李决定先到座位上舒缓一下情绪。眨眼功夫，窗户外居然黑压压里三层外三层站了一队人马。一群学生打扮的男男女女直勾勾盯着我所在的包厢位置。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隆重的送别队伍。正打算一探究竟，一只黑影嗖地从车门处窜进来，还未看清对方眉目，男孩的身体和双手已紧紧贴近车窗玻璃，明亮的车厢突然暗淡下来，带动人的心底也莫名一沉。

　　由于车厢密封无法再与外界交流，男孩只能用力挥舞双手，瘦弱的身影像正被掏空般微微战栗。此刻列车已开始缓缓启动，离窗最近的几个大个子瞬间泪流满面，车里的男孩终于失控地伏在窗边呜咽起来，看得连我心里也瞬间泛起一种源于残酷的忧愁。

　　长这么大，我还没有看过一个男孩这么不知所措地哭，想过去递张纸巾。却终究没有跨出在我看来略略琼瑶剧情的一步。

　　发愣的空隙，男孩低头走到对面卧铺坐下，默默从一只陈旧的旅行包里翻出一本书，接下来的一两个小时，再也没有抬头。我那句“你还好吗”自此哽在喉咙里变得多余。也罢，我也不打算在这即将奔赴另一个城市的列车上叽叽咋咋和任何一个人来场相见恨晚的偶遇。此刻，我很需要一场持久的睡眠打发这枯燥又寂寞的长途远行。我靠在被子上凝望着忽明忽暗的车窗，很快困意袭来，一觉醒来已是半夜。

　　大部分乘客都已睡去。走廊上零散地坐着一些旅客，在黑暗中浅谈或托腮沉思。偶尔有人上下车，依然是脚步匆匆的样子。这时我注意到前方坐着一个眼熟的身影。这不是上午哭得像个小白兔的男同学吗？他竟然也没睡。明明是个年轻男孩的背影，不知为何却夹杂着一种历经岁月的荒凉。我决定装着去上洗手间，偷瞄一下小白兔的庐山真面目。但清冷夜色下，我的目光太过炯炯有神，原本想装着不经意扫过他的脸庞，竟与他看向我的目光对视到一起。不过这样的触碰并没有产生电光火石的效应，因为这个男孩的模样和他的背影一样沧桑，绝对能让所有源自异性的心怀不轨瞬间化整为零。

　　这是一张北方气息浓厚的脸庞，浓眉大眼，微微下垂的嘴角把五官衬托得诚恳踏实。整个身板营养不良的样子，气质像学生，轮廓又像一个吃过很多苦的工人。唯一可圈可点的是他的眼神，我几乎第一时间就在脑海中浮现出善良二字，身处深夜的列车上，失望之余，我也相当庆幸对面坐着这样一位从头到脚都显得构造稳定的男邻居。

　　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长相决定命运吧。倘若对面是一翩翩少年，如此近在咫尺，我定会仪态万千翩翩而至，说出那句“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以为只有我睡不着，想不到公子也没睡……”

　　神游中，颜小伟的微信忽然在黑暗里跳出来“秦朗，在干嘛？写给你的信收到了吗？”
　　我果断删掉信息。冷漠一向是我回应不喜欢的人方式。我记得有人说过，真正的善良，从来不是对所有人都表现出善意，而是放过那些无法施舍的情感，只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我与颜小伟相识在2008年。文科生对学业感到毫无压力。和我妈对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评价截然不同，17岁的我对自己的定位是“独一无二、天下无双”！叹息岁月漫长，天赋卓越之余，我成天混迹在网络聊天室里和人谈情说爱。我小学开始帮苏菲写情书，初中和她联手斗情敌，苏菲的很多次恋爱都有我的间接参与，理论上堪称身经百战，网络中也混得风生水起。

　　颜小伟出现的那个夜晚，我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困在了网吧门口。宿舍就快关门了，我只能一咬牙闯进大雨里。从网吧到宿舍大约要20分钟的路程，路上人烟稀少，偶尔一两对晚归的情侣全是一副相互依偎伞下，嬉笑漫步雨中的甜蜜画面。我觉得有点凄凉，一边如孤魂野鬼般飘在大雨里，一边在心里放狠话“如果这会儿谁给我一把伞，我！就！嫁！给！他！”

　　心底话音刚落。一把五彩大伞奇迹般出现在我头顶上。我以为大半夜遇鬼了，第一反应是迅速转身作格斗状。对方觉察到我的警觉，主动开了口“伞借给你。”

　　我甩甩睫毛上的水珠，透过昏黄暗淡的路灯，发现居然真的是一位男同学！他的表情略微显紧张，一脸纯洁地看着我。我有点小惊喜却还是无比矫情地问道“伞给我，那你呢？”

　　男孩指着不远处的一栋楼说“我马上就到了。你拿着吧。”他握雨伞的手往前伸了伸，身子的一半便暴露在风雨里。我接过伞，愣愣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感谢的话还未出口，男孩嘴角一抿就朝宿舍楼跑去。他的步伐很快，越过几个水坑就已消失不见，一连窜矫健的跳跃动作像极了一个孩子。

　　我看看头顶上的七彩雨伞，细细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幕，一时有些发晕。也许此刻如何解释都不适宜，唯有左手撑伞，右手握拳，收腹提臀，矗立风雨，轻轻叹息，扪心自问：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太有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