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情》白玉糖95

1、东风夜放花千树

　　东风夜放花千树。天圣元年元夕，沙城夜市熙攘非凡。很少有人注意到，那块曾高悬于城门口上睥睨天下傲视苍生的“四海太平”牌匾被拦腰折断扔进街角隐秘肮脏的角落。
　　这样一个时代里，曾被众生景仰的神祈变成了万人唾弃的匹夫，而曾被天下鄙夷的妖魔成为了人人称赞的英雄。万民背叛了曾经信仰的神，明照史册的传奇被尘埃封印，从此，再无人问津。
　　浮商十五年里第三次踏入沙城。
　　第一次，他风华绝代立于沙城城楼，紫袍纷飞混着大漠特有的沙尘，只差一步便登上史书的巅峰。却被凌空一箭破了法术伤了左眼，从此，一个英雄应时而生，他成了英雄通向封神之路的垫脚石。
　　第二次，他一袭锦衣，衣袖上沾了一些风尘仆仆的沙，来此迎接仙界的质子。彼时他并未知道，初见时那一次回眸会成为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的羁绊。
　　第三次，他黄袍加身位高权重，庶民道他以一己之力改变天下局势，从此再无战乱再无流民，丰功伟绩彪炳史册，日月之辉也难与其争光。他登上了权力的巅峰，身上再不会沾染上半分沙土。
　　可只有他知道，权倾天下能如何？彪炳史册又如何？毕竟，他没了爱人。他的妻长眠于迷雾山脉以东的万亩花丛，无数的繁花陪伴着他寂寥的妻，他却没能守在身边。
　　“公子，想不到，竟能和您在这里相见！”夜市里杂货摊的老板叫住了失魂落魄的他。
　　浮商顿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定睛细看，原来是位熟人：“是你，赵老板，你怎么不在飘雪城，跑到沙城来了？”
　　赵老板呵呵一笑双目放光，豪情万丈地说：“这不是沙城划为共治区了嘛！仙魔通商主要就在这里。今年的沙城夜市据说是几百年来最大的一次，我也来这里见见仙界的奇珍异宝风土人情。”
　　浮商点头，今年的沙城夜市，确是他多年以来见到的最大规模。
　　浮商突然想起了什么：“赵老板，上次的那套钗子，你卖出去了吗？”
　　“没有，”赵老板遗憾地摊手：“除了阿擎小哥，就只有我那小女儿喜欢这套钗子，她要了好久我都没给，如今她的生辰快到了，我准备到时候把这套钗子送给她。”
　　浮商眼睛一亮，声音再不复往日的高傲，带着些卑微地祈求到：“求求你，赵老板，把那套钗子卖给我好吗？多少钱都可以。”
　　“可是……我已经答应我的小女儿了啊！对了，”赵老板探头向浮商身后看去，“阿擎小哥呢？他没和你一起来吗？上次他说要回去攒钱买金钗，我想了想，如果他把上次没讲完的故事都讲给我听，我就便宜些卖给他，难得知己啊！”想起经常跟在浮商身后的那个妙人，赵老板感慨万千。
　　“他？他……死了……”浮商垂下了头。
　　“死了？！他怎么会死呢？”赵老板惊讶地问。
　　浮商的右眼感受到熟悉的温热，有水滴夺眶而出。他摇了摇头，自怀中掏出身上所有的银钱：“赵老板，我请求你，把这套钗子卖给我吧！”
　　赵老板没有接浮商的钱。他自箱底拿出一个布包，爱惜地拂了拂上面的尘土。
　　“没想到，不过一年有余，已是物是人非……早知如此，我早就该把这套钗子送与他……”赵老板叹了一口气，将布包郑重地递给浮商，“这金钗，烦请公子转交给阿擎小哥。作为陪葬也好，置于灵前也罢，既然再也不能相见，我老赵总得表示一下。”
　　浮商谦恭地接过布包，打开，两只巧夺天工精雕细琢的金钗卧在其中。
　　昔人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少年举起金色的钗子，明媚地笑：“浮商，你看这金钗我戴了如何？”
　　他一把折扇拍在少年头上：“少年英姿，应习治国之道，心怀天下。你平素做些女儿姿态也就罢了，如今还戴上女子的饰物，成何体统？不给买。”
　　少年讪讪放下金钗：“老赵，你看我起得两个名字怎么样？”
　　老赵满意地点头：“钗头凤……蝶恋花……两个都是好名字啊！这两个名字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当然有，我给你讲啊……”
　　那时浮商不知她原来是个女子，也不知未来将会发生的诸事。倘若早知道，他一定会为她买来这两只金钗，倘若早知道，他一定会让钗头的凤凰在她的鬓上舞蹈，倘若早知道，她也不会死……千金难买早知道啊！
　　二人提到了感伤的事情，相顾无言，看着两只金钗沉默了许久，赵老板才开口：“公子，能告诉我他葬在哪里吗？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去拜祭一下。”
　　“迷雾山脉以东。”
　　“迷雾山脉以东？”赵老板讶然，“怎么会葬在那种地方？”
　　浮商似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唇边挂了一丝笑意：“她很喜欢那里。”
　　赵老板又叹了一口气：“怎么会有人喜欢那种地方……算了，”赵老板抬头，“我恐怕永远到不了迷雾山脉以东，如果您以后去看他的话，请带去我的祝福。”
　　浮商点头。
　　谢过赵老板后，浮商如同游魂一般游荡在沙城夜市。
　　寒冷从五脏六腑出现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却并不想回去歇息。
　　怎么能歇息？闭上眼，又是他的妻临死前的画面。满目的血，黄色的长裙，墨色的发，营造了他两年来并将永远延续下去的无尽生活。
　　妻死，带着微笑和泪水，只遗他以无尽的寂寞与悲伤。
　　寒毒越来越重，他快冷得喘不过气来。再也没人为他放上一大桶热水，再也没人把他扔到木桶里，再也没人一夜不眠不停地换水。哪怕再被磕一身青也好啊！
　　再也没有机会。
　　“轰”，浮商仰头，烟花在头顶炸开，构造了一幅美丽的画，又迅速坠落，熄灭。烟花易冷，繁华易失，正如同浮商的幸福，还未到来便成往事。
　　年轻的男女结伴而行，在这个最适宜游玩的日子，有情人多半相随。只有浮商，在两两为伴的沙城夜市，冷清又沧桑。
　　一只手拍上他的肩膀：“年轻人，正是大好时节，怎得如此萧索？”
　　回头，一个尖嘴猴腮的和尚对他微笑。
　　浮商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呵出一口冷气。
　　和尚见状，连忙拉他坐进路旁的茶摊，为他斟上一大碗热茶。
　　待得一碗热茶下肚，浮商身上好了些，心里也稍微好了一些：“多谢。”
　　认真打量和尚一遍：“敢问阁下是？修佛者不是都在西天胜境吗？”
　　和尚轻笑：“也不一定，如今仙魔通行，西天不少隐世的菩萨都出世云游四海。”
　　和尚又问：“年轻人，我见你身形萧索，可是遇到什么不顺之事？”
　　浮商默然，不顺之事？岂止不顺，乃是刻骨铭心的伤痛。
　　见浮商沉默，和尚心中已猜得八九不离十，是情伤吧！
　　“年轻人，不若这样，我为你卜上一卦，若是仍有情缘，你便大胆寻觅，若是就此无缘，你便趁早了断。”
　　“人死了，何来情缘？”浮商低声叹息。和尚认真地摇上了卦，没听到浮商的感慨。
　　“好了，很多年没摇了，也不知还准不准。”和尚拿起摇出的签子，就这十五的花灯仔细辨认，“奇怪，奇怪，卜桃花竟能卜出这支签。”
　　浮商对和尚的一惊一乍感了兴趣：“怎么？这签子有什么不同吗？她死了，我们之间再无未来，再奇怪能奇怪到哪去？”
　　和尚口中吐出上古遗留的谶言，如同蛊惑一般，迷惑了浮商的心神：“你爱的人，终会回到你的身边，无论，是在世界的尽头，还是宿命的终点。点燃最后一盏希望之火，你的故事，会比春风缠绵。”
　　这世间最好的祝福莫过于此，浮商这些日子来期待的也就是这么一番话。哀莫大于心死，而情深不寿，浮商一直在想，也许自己很快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到时，就会与自己的妻子相逢。可今天，可今天偶遇的和尚却告诉他，他不用死，好好地活下去，就可以再见到自己的妻。
　　元夕的夜很冷，浮商又寒毒发作，在这样的夜里本该浑身发冷，浮商却出了一身的热汗。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急切地恳求和尚再多告诉他一些天意。
　　和尚摇头表示无能为力，他知道的只有卦的解释。
　　浮商眼中的光芒又暗淡下来：“兴许是阁下算错了吧！”
　　和尚不是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多年不摇卦，有误也不是不可能。
　　“年轻人，你今夜有急事吗？”
　　“没有，我的爱人死了，逛街赏灯更是孤苦。”
　　“年轻人，不如今晚你陪和尚我在这儿说说话打发打发时光，待得明天一早，我再为你摇上一卦。”
　　浮商心底隐隐有些希望，他很期待那个结果。遂点头同意了和尚的提议。
　　“阁下来到沙城，是为了游玩，还是借宿？”
　　和尚笑：“我那二徒儿病重，我经此前往魔界，为我那徒儿寻个郎中。”
　　“郎中？仙界的医术比魔界高明不少，怎会到魔界寻郎中呢？”
　　和尚又笑：“不可说，不可说，我那徒儿，只有魔族能治疗啊！”
　　浮商疑惑：“阁下的徒儿不招人喜欢吗？为何提起您病重的徒儿，您会发笑呢？”
　　和尚的眼里闪着智慧的光：“不，我的徒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徒儿。只是，生死有命，如果我能寻得郎中那便最好，如果寻不到，那也是命啊！我徒儿懂事乖巧，必不希望我为了她伤心欲绝，所以无论她结果如何，我都必须笑。”
　　浮商感慨：“若天下之人都能如阁下这般豁达该多好！”
　　“可惜易天诸生有七情六欲，面对生死极易陷入心魔，能这样想的少之又少，比如说你。年轻人，如果不介意的话，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