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叶如一夏》潘小麦

1、初遇

　　最初不相识，
　　却似有相知，
　　人生若只如初见，一切该有多好……
　　——那年处暑
　　我和章晓算是多年死党，从四岁幼儿园到大学毕业，二十多年的革命友谊，抗日差不多都能打上三回。大学毕业后，章晓继续读研，我回当地一家单位做了文职，一切安好如昔，直至章晓研二回来，带回了许继。
　　她的未婚夫许继。
　　我以前从不相信所谓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是什么？那就是打第一眼开始便看上了对方的美色，并起了贼心想勾搭，要不然你一不了解这个人二彼此不知性格怎么就一下子喜欢上对方了呢？要不然一见钟情的怎么不是身材粗壮类似如花的女汉纸与长相猥琐表情下流的伪大叔呢？这就好比古代土豪富二代看上了哪个美女，强抢了就叫恶霸，美女也看对眼儿了，心甘情愿跟着走，就叫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
　　当然我倒不是自夸自己是个美女。事实上，我长得真不如章晓好看，不如章晓白，不如章晓高挑，更不如章晓般有双迷人勾魂的丹凤眼。我长得很平凡，清汤挂面瓜子脸，除了笑起来两个小酒窝尚可其他就是典型的路边摊上的路人甲、办公室里的编号乙。
　　多年来，和章晓在一起，我一直都是鲜花边上的绿叶，可我并没有什么嫉妒之类的想法。章晓长得漂亮，人也聪明，可童年过得却并不幸福。漂亮的她只有个嗜酒如命爱闹事的父亲，连亲妈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聪明的她为了能继续上学每年寒暑假都要帮着奶奶日日出摊，到早市上卖水果到小区里推车叫卖小吃。而我却自小生活在父母的宠爱中，小学时想学摄影爸爸便托人到帝都给我买了部上万块钱的相机，高中时不想住校妈妈就每天学校家里车接车送，连我的小卧室都因着我一句喜欢晚上的灯火辉煌被爸妈改成了落地玻璃窗。
　　我知道自己过得比章晓幸福太多，所以这么多年一起走来，即使大家都夸她长得漂亮学习又好，我也没嫉妒过什么。从小学到高中，我包里的牛奶总有一袋是给章晓的；从小学到高中，我烂得连老师都放弃了的英语是章晓给我坚持补的。我们就这样，一起长大，一起逛街，一起上大学，一起看养眼的帅哥……直到碰上了许继，那个让我矫情的可以说是一见便对他钟情了的许继。
　　我真的开始有些嫉妒章晓了！
　　许继随章晓来沭城，一是想拜会一下女友的家长，二是想看一下女友生活过的城市。当然，用章晓的话说，最最主要的还是来让我这个铁杆姊妹好好检验一番，看看这货是否“过关”，能否将保质期拉长到一辈子。
　　我不知道章晓和许继会不会永永久久一辈子，可我知道我自己，第一次真正自心底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而那个人却是闺蜜的男友。
　　多么烂俗的情节呀！
　　我都鄙视我自己。
　　二零一〇年七月初三，是我生日。章晓正好这日带着许继回沭城。
　　这姑娘的意思是二十五岁生日是大日子，接下来就是奔三了，每过一年就是老一岁，怎么地也得好好纪念一下这个青春的尾巴。正好她那酒鬼爹最近忽然关心起女儿的终身大事来，为了不让耳朵受累，章晓最终决定将许继带回来给亲爹看一下。然后，她就跟导师请了假，拖着自家男人打杭州回来了。
　　上午七点，我到火车站接人。
　　从杭州到沭城，坐动车三个小时，坐普快却要整整七个小时，可毕竟价格却是实实在在差了三倍。以章晓的性子，那定是要坐普快的，这姑娘向来会精打细算。
　　这班列车我也整整坐过四年，具体什么时间到、哪个时期会晚点儿我再清楚不过了。而这天正好又是周六，不用上班，大清早地，太阳刚刚露脸，我就开着车到火车站门口开始等人。
　　这时候是公历的八月中，学生暑假返校小高潮早已过去，天气又着实酷热，一班列车停站，不过稀稀疏疏下来十几个人。这样的天气，便是无事走在路上都有种无力感，更别说坐一夜火车。
　　许继就在这时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他穿着一身简单的磨蓝格衬衫，下搭着一条休闲的深蓝牛仔裤，右肩上背着个鼓鼓的旅行包，身后还拖着个颇为熟悉的行李箱。这样的一身打扮，其实并不惹眼，可吸引人的却是碎发下未遮掩住的那张温润如玉般细致宁静的脸！明明带着几丝还未睡醒的疲惫，却偏偏能让人从那慵懒中看出了几分动人心魄的灿烂！
　　我知道我喜欢上这个男人了！从他向我走来的那一刹那。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不是因为这天的阳光极好，也不是因为路边的香樟树太过青葱，仅仅从他向我走来时，神情温润，嗓音如大提琴般低沉优雅地于耳边响起：“丫头，我猜，你就是晓晓时常念叨的苏蓁了？”
　　让人沉醉，又让人惊醒！
　　是啊！晓晓！
　　这是晓晓的男人呢！
　　美好一下子回到了现实，我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一些，将视线从这个男人身上移开，章晓正有些双眼迷离地跟在许继身后，手上拽着旅行包上的带子，走得有些踉踉跄跄。
　　这个性子要强的姑娘，倒很少能在火车上睡得这般沉实。可这会子却都下车五六分钟了，还没从迷糊中清醒过来。
　　果然有了可以依靠的人，习惯也渐渐有所改变了。哪个女子不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又有哪个女子是天生好强？我看了眼正往后备箱装行李的许继，伸手将人扶住。
　　许继见我扶着章晓，立刻上前将车门打开，而后一手遮着车门顶，一手就着我的手将人搀了进去，“我对沭城不是很熟，就麻烦蓁蓁来开车了。”声音里满是抱歉。
　　蓁蓁，明知那是随着章晓亲昵的叫法，可入了耳中，却有种柔软旖旎感丝丝扣扣在心中缠绕了起来。
　　我有些失措地将门关上，用力声儿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咬了咬牙平复了下心情才绕到了驾驶座上，胡乱地编着借口：“车后门有些问题，关时有些使劲儿，没吓着你们吧？”
　　许继摇了摇头，又想到我正在前排发动车子可能看不到，眉角带着几分笑意道：“尚且没有，不过听晓晓说过，惊吓刺激的应该在后面。放心好了，我做好准备了。”
　　我瞄了眼车内的后视镜，轻易便看到了许继的一举一动，那嘴角眉梢的笑意，和话里藏不住的调侃，霍然让我脸上覆满了羞红，有些尴尬道：“章晓这家伙，什么都乱说！”
　　我虽然平日里看着挺文静老实，做事也温温吞吞的性子，可开车时却比较厉行风驰电掣，如同天性使然般，再混杂的路况我也能七拐八拐地提起速来，周围的人除了章晓，还真没几个敢坐我的车，也因着这个，爸妈轻易不敢将车钥匙交到我手里，今天出来接章晓还是冲我妈磨了好久差不多要写保证书了才将车钥匙给磨出来的。
　　“那倒不是，我也比较喜欢飙车，晓晓常在我跟前夸你车技不错，有机会我们切磋切磋！”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背包里翻出一包湿巾给章晓擦脸。
　　有凉意敷在脸上，章晓立刻醒了。这位姑娘一醒，立马又是一条梁山好汉！先亲亲昵昵地跟我唠了会儿嗑，说起了今天的生日安排，又态度坚决地表示道：不想立刻回家，不要大好日子一进门就听个酒鬼瞎念叨。
　　章晓从来不掩饰对她亲爹的不满，当年章老太太去世时，这姑娘甚至曾在坟头毫不客气地质问她爹：为什么死的不是你？！真是祸害遗千年！
　　章老太太去世也算场意外，当天本来是章老爹去批发市场进水果，可那天回来的路上这位偏偏酒瘾犯了，于是就找了个大排档喝起小酒来。老太太见儿子一直不回来，心下有些着急，就捉急忙慌地出来找，没想到在过十字路口时被一辆酒驾的小货车给撞了，老太太当场死亡。
　　那时章晓正上高三，打学校赶回来时，守在太平间给老太太换衣服的是邻居，而她亲爹却正醉倒在门口迷迷糊糊地数蚂蚁。
　　打那之后，这姑娘轻易不愿回那个家了，便是寒暑假也要找借口拖到最后才回家住几天。章老爹自打亲娘死后倒也戒过一段日子酒，可这段时间有多长，章晓不惜的说，章老爹也没好意思提。
　　章晓是个固执的姑娘，一旦做了什么决定，便是错的也到打落牙齿往自个儿肚里咽，既然坚决不回家了，我也就没怎么勉强，拐了个弯便将车子开到了锦都花园。
　　我在这里买了套房子，爸妈付的首付自己正在还贷。由于这边离上班单位比较近，环境又相对安静，大多时候，我都一个人窝在这边儿屋里，里面配备也比较齐全。最关键是，这房子有一间是专门留给章晓的，章大姑娘在这里存的东西比在自己家里的都多。
　　放下行李，两人去洗刷，章大姑娘一边刷牙一边高喊着：“蓁蓁，我要吃葱花饼，还要吃拌三鲜！对了对了，还有姜汁凉皮！那是我家阿继的最爱！”
　　我答应着，回屋换了身衣服，出来时竟在厨房门口看到了许继。
　　他有些抱歉，“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明明是你生日，还让寿星来为我们准备早餐，多不好意思！”
　　一路下来，我心情也平复得差不多了。再心动又能如何，这个男人是有主的，再说我平日里最唾弃的就是小三了，便是为了心中的那条底线，也得熄了那不该有的苗头！
　　“有人帮忙当然再好不过了，那你就来剥几棵小葱吧！”我从冰箱里往外拿凉皮，又将木耳用热水泡上。不过几分钟的功夫，许继的小葱不光剥好，都洗出来摆在案板上了。
　　章晓刷完牙，溜溜达达过来看我打鸡蛋和面，又隆重推荐她男朋友道：“别看阿继一副五指不沾春水的公子哥儿模样，其实他葱花饼煎得最好吃了，干脆蓁蓁你来拌凉菜，让他来做葱花饼。”
　　“好啊小妮子，才出去几天就开始挑姐姐的葱花饼做的不好吃了！真是女生外向，胳膊肘子往外拐！”
　　“啧，胳膊肘往里拐那是残疾！”章姑娘撇了撇嘴巴去自己屋里收拾东西去了。
　　章晓一走，厨房里有那么一刻似乎变得分外安静。我兑了盆温水，将凉皮洗了洗，许继则摘下手表真得要煎起小饼来。毕竟是客人，我本想推他出去，可鬼使神差地，竟然沉默了下来。
　　狭小的空间里挤两个人原本有些放不开，可就跟在出站口扶章晓进车那会儿一样，没有言语，我和许继却配合地有些默契。他需要鸡蛋、盐、味极鲜，我一边拌着凉皮一边一一递过去；我需要碟子汤勺姜末，他即使这边举着铲子，另一只手也极自然地将东西顺到我跟前。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往日里跟章晓做饭时培养出来的默契，可就这般安静地，就在这狭小的厨房里，我心里却蓦然升起了一丝想要一直这般细水长流的渴望。
　　苏蓁，你真是魔障了！
　　我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怎么又起了这种不该有的邪念？！
　　拌凉菜很快，东西本来就是现成的，我怕心中再起波澜，将两盆菜拌好后放到冰箱里就有些急急地出来了。
　　章晓屋里乱得几乎站不下人，我就倚在门口跟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可不自觉地，目光总会飘向厨房：那个男人站在灶台前那么认真地煎着鸡蛋饼，明明很简单地事情，因为他在，偏偏透着股说不出的韵味，仿佛这盛夏里初升的太阳，不算耀眼，不够灼热，落在心上却恰恰怡人心脾。
　　我咬了咬唇，跟章晓打了个招呼，便拎着小钱包下了楼。小区不远处是条美食街，有家早点店的豆腐脑味道极正，章晓爱吃，正好下去给她带份。
　　我没有勇气继续在这屋里待了，那样的身影，那样的诱惑，我怕真忍不住，辜负了章晓的信任。
　　拎着几袋豆腐脑在小区里很是晃悠了几圈，想了想大学那会儿的一些高兴事儿，心情也终于调节平静，不过是个男人，哪就那么耿耿于怀了！
　　上楼时碰到李昕，这小子顶着一头鸟窝一脸颓废地打屋里出来，吊儿郎当地跟我打了个招呼，手里的豆腐脑就被顺了一袋过去。
　　又吃白食！我有些气不过，冲冲地嚷了句：“李小二你就不能出息点儿，见天儿吊儿郎当的，人家章晓都带男朋友回来了，看你还整日这么黑白颠倒地浪荡度日！真是没救了！”
　　我倒不是心疼那份豆腐脑，反正这家伙蹭饭都蹭习惯了。这厮天生狗鼻子，不管我啥时买饭回来，只要经过他家楼层，都能寻着味儿出来截下大半。
　　李昕家里条件其实不错，在沭城也是数得上的，至于为啥会从自家小别墅里搬出来屈驾住在锦都花园，即使他不说，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只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既然没人再掀开，也就假装着相安无事而已。
　　是的，李昕喜欢章晓，打初中到高中，那时的整个沭城一中没有不知道的。
　　章晓初高中时因为每天帮她奶奶出摊，没时间吃早饭，他便六年如一日地给她带饭；章晓她奶奶有一年脑血栓住院，也亏得有李昕找他妈医院的同事帮忙，才将人给救了回来。有这么个人如此坚持地关心着，若说章晓不感动那是瞎扯。曾经有几年两人倒也在一起过，一起上下学一起参加初中各类竞赛，可后来李昕竟不知什么时候渐渐染了网瘾，先是通宵，后来逃课，最扯的是高考时候，因为考前通宵，李昕考场上竟然睡了过去！
　　这样考出来的成绩可想而知，李昕最后连本科线都没达，后来还是他爸动用了关系将人给塞到了本地的一所大学。而章晓是当年的文科状元，那分数上北大都绰绰有余，只不过浙A大免学费，又带奖学金，就冲这个章晓才硬将志愿给改了。
　　这时候李昕的浑劲儿发作了！听说章晓报了外地，这小子当天就到班主任办公室偷了志愿表给撕了，要不是浙A大后来打电话过来，章晓估计当年真得留沭城再复读一年了。
　　因为这个，两人大吵了一架。因着两个都是急性子，平时也三天一小吵一周一大闹，当时也没怎么在意，只是后来那天晚上大半夜的，章晓捂着血淋淋的手臂来敲我们家的门，我才知道两人这下真干崩了！
　　章晓胳膊上被划了三刀，这姑娘还跟没事儿一样呲牙道：“没事儿，我把那家伙脑袋给敲破了，最少也得是脑震荡，让丫的日日犯浑见天儿作死！”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原以为以李昕的性子不上门闹一闹也得死缠烂打一段时间，没想到，直到我们开学，这家伙也没出现，简直跟地球蒸发了似的。
　　直到后来跟李昕成了邻居，倒不是什么缘分，只能以一句“世界太小”来形容。刚搬进来那会儿，我们单元三楼就被法院查封了，据说原来是一个房地产商买回来准备养小三的，没想到小三是个有心计的，没几天便卷着他的钱跑了，资金链一断，债主便见天儿开始上门讨债，房子也就这么被封了。然后，没过几天，房子就换了新主人，就是李昕。
　　那会儿章晓研究生还没开学，没事便跟我一块窝在新家里布置房间，见到李昕，我们三人还没事人一样去吃了顿麻辣小香锅。
　　我的话还没唠叨完，李昕已经不客气地将门甩上了，不用问也知道，这混球又开始犯浑闹脾气了！
　　真特么没天理了，见天儿吃姐的喝姐的，还敢跟姐闹脾气！
　　因着这一打断，心里对许继的执念倒是淡了不少。我拎着豆腐脑继续爬楼层，真不知道这厮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既然依然忘不了怎么毕业后不去杭州找呢？天天在这窝着跟望夫石似的，就等着个寒暑假相见，结果等啊等，等的人家姑娘都带着男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