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白虹贯日

8、第 8 章

　　两人站在了第三重的塔顶，第三重八面开窗，光线充足。
　　陈三六站在窗边，往下一看，竟看见一件极诡异的事。塔的周身缭绕一团浓密雾气，挥之不去。
　　陆离道，“你再等一等，等他们死了，你就可以走了。”
　　陈三六问道，“陆兄刚刚说要杀他们……怎么杀？”
　　陆离的神情冷漠，“他们在做梦。”
　　陈三六道，“做梦？”
　　陆离道，“人生在世，也不过是一场大梦。梦中生，亦在梦中死。倒是你，”他看向陈三六，“你为什么不做梦？”
　　陈三六愣了一愣，“我，我做梦啊，有时候梦见背不完书，还有时候梦见阿官……”
　　陆离道，“你说的是人间梦，我说的是梦中梦。你这一生，难道就没有过后悔的事？”
　　“后悔？”陈三六沉默片刻，眉间神色黯淡下去，“……我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
　　“有趣，”陆离淡淡道，“你竟然跟我一样。我也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
　　陈三六道，“你救了他，然后呢。”
　　陆离道，“然后我们成了朋友。后来，他的伤好了，他走了，当他回来的时候，他带着他的族人。屠杀了我的族人。”
　　陈三六身子一寒。
　　陆离道，“我带着剩下的族人逃了出来，我们要复仇，就要钱。他们托我杀了这些人，杀了之后，我就能有很多很多钱。”
　　陆离走到陈三六跟前，掀下面具，露出一张极美的面容。但那面容的另一侧却有一道深深的刀痕。
　　“陈三六，我很喜欢你，”陆离道，“我愿意放了你。”
　　陈三六道，“我不能走。”
　　陆离道，“你不走？哦，我知道了，你要你的朋友一起走，好，我也可以答应你。”
　　陈三六道，“多谢。”
　　两人走下阶梯，陈三六忽然停步。陆离回头看他。陈三六道，“陆兄，我想请你再救另外一个人。”
　　陆离笑起来，“陈三六，你过分了。这两个朋友，只能救一个。”
　　陈三六道，“另一个不是我的朋友。”
　　陆离道，“不是朋友？”
　　陈三六握紧了手，触动伤口，十指连心，一阵钻心痛楚。
　　他慢慢说，“不是。”

　　雨化田疾驰，掠到塔下。沙陀追上，拦住去路。
　　雨化田道，“让开。”
　　沙陀道，“你看见这塔了，我决不能让你进去。”
　　两人面前是如墙一般厚重的浓雾，两人身后却是晴空之下的连绵森林。
　　雨化田惊奇道，“这是蜃墙。我之前只在书上见过。”
　　沙陀道，“进入蜃墙之后，便被心魔所惑，悲苦折磨，至死方休。”
　　雨化田道，“为什么会有人用蜃墙对付东厂。”
　　沙陀道，“你们在追的人是谁。”
　　雨化田神色一凛，盯着沙陀。
　　沙陀道，“自从你们抓了赵南星，东林党人便开始四处活动，找寻与东厂结仇之能人异士，务求救出赵霄汉与天鉴录。”
　　雨化田道，“他们也找过你？”
　　沙陀道，“我的毒术多少有一些名声，他们是来找过我。但我没有答应。我要杀东厂，是我自己高兴。东林党也好，西林党也好，与我没有关系。”
　　雨化田伸出手，“解药。”
　　沙陀笑嘻嘻道，“你未免太高看我啦，这么厉害的毒气，我怎么会有解药。”
　　雨化田道，“再迟，里面的人只怕都死了。”
　　沙陀的笑容温和，嗓音却极冰冷，“我就是要看着东厂的人死光了，死绝了，死得凄凄惨惨。”
　　雨化田一振披风，冷冷的看着沙陀道，“我也是东厂的人。”
　　沙陀收起笑容，“你不是。”
　　雨化田道，“我是。”
　　沙陀脖上青筋隐隐浮现，咬牙道，“你不是！”
　　雨化田看着沙陀，眼角显出一抹讥嘲之意，轻柔道，“师弟，你忘了么。我亲手阉了自己。”
　　沙陀猛地盯着雨化田，这是他一生之中，永远都不想想起的一件事。
　　雨化田再度伸出手，“给我解药。”

　　陆离听见人声，拦住陈三六。
　　他们二人低头看去，却见雨化田与沙陀上了二楼，沙陀拿出解药来喂给众人，不一时，有些人苏醒过来，有些人却已在噩梦中毙命。
　　陆离平静道，“居然有人解了蜃墙。”
　　陈三六担心的看着陆离，“那你……你怎么办？”
　　陆离道，“我只能另外再想办法挣钱了。”
　　陈三六道，“你一定能……”
　　他本想安慰陆离一定能挣钱复仇，但转念一想，陆离若是成功，定然又要杀许多人。
　　陆离微微一笑，“陈三六，我带你走吧。”
　　陈三六一怔。
　　陆离道，“我跟你都是不应该在这儿的人。”
　　陈三六道，“多谢，不过，不用了。”
　　如果是第一天走进云蒙山的陈三六，或许就会答应。但是这几天，他已经知道了什么叫做欺骗，什么叫做辜负，越是对你好的人，越是害你的人。
　　陈三六神色变换，陆离看在眼中，他抬手，陈三六下意识退了一步。陆离的手指却仿佛黏在陈三六的面颊之上，轻轻道，“陈三六，这一次你没有做梦。不过下一次，你若是再进了蜃墙，你一定会做梦，我真想知道到时候你会做什么样的梦。”
　　陈三六道，“可我不想知道。”
　　陆离收起手，“你若是不跟我走，便还是落在这帮人手中。我再问你一次，你想不想走。”
　　指尖传来隐痛，陈三六一咬牙，“陆兄，请你……”
　　却听雨化田道，“小侯爷？小侯爷！”

　　沈炼等人吃了沙陀的解药，陆续醒来。唯有小侯爷和曹吉祥沉睡不醒。
　　尉迟真金着急道，“是不是药的分量不够？”
　　沙陀道，“跟药的分量没关系。”
　　尉迟真金道，“现在人没醒，再吃几颗试试！”
　　沙陀皱眉，“我都说了，跟药没关系。”
　　尉迟真金劈手去夺，雨化田横剑阻拦，冷冷道，“他说无关，就是无关。”
　　尉迟真金刚刚醒来，气力不支，险些摔倒。裴东来伸手护住，沉声道，“雨公公！”
　　雨化田收剑。
　　沈炼被阿飞扶过来，“他还没有醒？”
　　沙陀看着昏迷不醒的小侯爷，低声道，“解药明明是对的……”

　　曹吉祥看见自己穿了一身刺金飞鱼服，头戴东珠朝天冠，一步步走上台阶，阶梯的尽头是一把金碧辉煌的椅子。他伸出手，手指抚过椅子把手雕刻的花纹，猛然转身，长袍掠过弧线。
　　他坐在椅上，底下跪着无数东厂侍卫。众人齐声高呼，“九千岁文德武扬，寿与天齐！”
　　曹吉祥看见那些人当中跪着雨化田，跪着汪直，甚至跪着魏忠贤。
　　心底油然生起一股快意，“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那又如何！你们现在还不是乖乖的跪在下面，我告诉你们，你们都是我的狗！我曹吉祥的狗！”
　　他放声大笑，身下的椅子却陡然一陷，跌落无底深渊。
　　曹吉祥猛然一惊，睁开眼来，发觉仍然身处破塔之中。周围的侍卫扶起他，神色怪异道，“三档头，你醒了。”
　　曹吉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们刚刚听见什么。”
　　侍卫低下头，“卑职什么都没听见。”
　　曹吉祥站起身，听侍卫回报一切经过，听到小侯爷尚未苏醒，便皱起眉，“只有他没醒？”
　　侍卫道，“方才是三档头和小侯爷都没有……”
　　曹吉祥一眼扫去。
　　侍卫立刻道，“是，只有小侯爷没醒。”

　　他站在原地，睁眼是一片漆黑，闭眼亦是一片漆黑。
　　“为什么要让他进锦衣卫，他是东厂的人。”
　　这是沈炼的声音。
　　“大档头同意让他进锦衣卫？有趣。”
　　这是雨化田的声音。
　　“有些话，不能当着他的面说。”
　　这是裴东来的声音。
　　“他还真的以为锦衣卫那帮人将他当做自己人。”
　　这是曹吉祥的声音。
　　“崔略商。”
　　这是尉迟真金。
　　“小侯爷。”
　　这是赵敬忠。
　　“略商，到我这儿来。”
　　这是义父的声音。
　　义父，我不能过去。
　　我的父亲是谁。我的母亲是谁。
　　他们说我是东厂的小侯爷。他们说我是锦衣卫的内鬼。
　　可我不是。
　　我到底是谁，我又该往哪里去。

　　沙陀在小侯爷面上施针，拔出银针，他的额角渗出汗珠，雨化田问，“怎么样？”
　　沙陀道，“蜃气已入五脏，若再不醒，只怕再也醒不过来。”
　　陈三六在楼梯上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一震，转头看陆离。
　　陆离道，“我救不了他。”
　　陈三六急忙道，“你答应过我！”
　　陆离道，“他们的解药是对的，这个人不醒，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他自己。”
　　尉迟真金已然急了，抽了小侯爷两三下耳光，“崔略商！你醒醒！”
　　小侯爷无知无觉，仿佛死了一般。
　　意识逐渐混沌，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要想，就这么沉睡下去，没有一切烦恼与忧愁，未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陈三六咬了咬牙，陆离早有所料，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你要下去。”
　　陈三六默认。
　　陆离道，“你说过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事到如今，你还不后悔？”
　　陈三六沉默片刻，抽出手来，看着陆离道，“我欠他一条命。”
　　陈三六飞奔下楼，来到尉迟真金身前。尉迟真金怀中的小侯爷已是气息微弱。陈三六情急之下，抓住小侯爷肩头。
　　赵敬忠待要出声，雨化田抬手阻止。
　　陈三六看着小侯爷，这个救过自己，害过自己，骗过自己的人。自己与这个人在云蒙山中待的几天，却又是那么快乐，这个人的名字，叫做——
　　混沌意识之中，却有一个声音，‘我一定会带他出去。我一定会治好他’。
　　这世上有一个人，他不知道我是谁，也不在乎我是谁。他叫我——
　　陈三六大声道，“崔略！”
　　小侯爷手指一颤，慢慢睁开双眼。
　　尉迟真金惊喜道，“醒了醒了！”
　　陈三六见小侯爷醒了便想退开，然而小侯爷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紧紧攥住陈三六的手，一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陈三六。
　　尉迟真金发现不对劲，便想让小侯爷松手。
　　小侯爷挥开尉迟真金，仍旧紧盯陈三六。
　　陈三六被攥得手腕发疼，眉头紧皱，却强忍着不喊。
　　雨化田道，“此处不宜久留，我们立刻出去。”
　　尉迟真金对小侯爷着急道，“你听见没有？”
　　小侯爷这才慢慢松开手，让尉迟真金扶着自己站起。

　　东厂侍卫打开大门，警戒四周，见没有异状，一行人便慢慢退出门外。
　　阿飞耳廓一动，与雨化田同时道，“小心！”
　　只见浓雾之中，射来无数利箭，如飞蝗如暴雨，铺天盖地，黑压压一片。
　　雨化田披风一震，护住沙陀。小侯爷伸手将陈三六拉进怀中。其余人等各自防卫，刀剑击落箭矢的声音与惨嚎呼痛声响成一片。
　　沈炼高喊，“往林中去！”
　　众人且战且退，退到树林密集之处，追击一方见发箭无效，便暂停攻势。
　　赵敬忠清点了人数，回报雨化田，“死伤一半。”
　　雨化田道，“还有多少人能用。”
　　赵敬忠道，“我们这里二十一人，沈炼那儿十八人。”
　　雨化田起身，走到锦衣卫那一方，“沈大人。”
　　沈炼正在检查其他锦衣卫侍卫的伤势，闻声回头。
　　雨化田道，“请沈大人将人聚集起来，我有话要说。”
　　沈炼、尉迟真金与裴东来等人过来，雨化田不见小侯爷，便问，“小侯爷呢。”
　　尉迟真金面露犹豫，裴东来道，“他看守赵霄汉。”
　　裴东来倒也没有说谎，实情确实是小侯爷盯着陈三六，不管陈三六去哪儿，小侯爷都跟着。
　　陈三六火了，“我去解手！”
　　小侯爷说，“好。”
　　然后两人一起起身。
　　陈三六说，“你过来干嘛！”
　　小侯爷说，“看着你。”
　　陈三六气得哆嗦，“有、有辱斯文！”
　　小侯爷想了想，说，“你不愿意我跟着？”
　　陈三六说，“当然！”
　　小侯爷没吭声。
　　陈三六以为已经说明白了，就走到一旁的大树背后，扭头见小侯爷没有跟过来，松了口气，刚解开腰带，一抬头，小侯爷立在跟前，直勾勾的看着他。
　　陈三六唰的一下给裤腰带打了十八个结。

　　雨化田道，“这帮人不是来救赵霄汉的。”
　　沈炼道，“不错，这帮人若是来救赵霄汉的，方才就不会放箭。”
　　雨化田道，“是想来杀赵霄汉的么？”
　　沈炼道，“还是来杀我们？”
　　雨化田与沈炼对看一眼，心中都有揣测。
　　曹吉祥开口，“杀赵霄汉也好，杀我们也罢，只要我们出了这云蒙山，其他的再作计较。”
　　裴东来道，“只怕我们出不去。别忘了，那帮人中的高手差一点就让我们全数死在那塔里。”
　　曹吉祥道，“裴大人说的不错，这么说来，还没谢过二档头救命之恩。”曹吉祥话锋一转，“对了，和二档头一起的那个人是……？”
　　雨化田淡淡看了曹吉祥一眼，曹吉祥忙垂眼噤声。
　　雨化田道，“沈大人，我有一计。”
　　沈炼道，“雨公公请说。”
　　雨化田道，“我们不妨兵分两路。”
　　曹吉祥立即道，“不可！我们刚刚折了一半的人，这个时候分散人手绝不是上策。”
　　雨化田道，“临行之前，大档头吩咐过一定要将赵霄汉安然无恙的带回京城。”
　　曹吉祥道，“我当然记得，正因如此，更不应该分开行动。”
　　雨化田道，“那帮人若是冲我们来的，我们反倒会连累赵霄汉。”
　　曹吉祥咬了咬牙，“那若不是冲我们来的呢，若是东林党余孽……”
　　雨化田放声大笑，“吉祥，你怎么糊涂了，沈大人刚刚说过。赵霄汉方才混在我们之中，那箭雨能杀我们，自然也能杀得了他。东林党冒死前来，就是为了杀掉赵南星的儿子？”
　　沈炼方才沉思，此时开口，“我们分开之后各自留意，待判定对方目的之后以焰火通知另一方，若是对方冲着赵霄汉来的，我们即可汇合，若是冲着我们来的，那带着赵霄汉那一方的人立即找机会下山，务必将人安全送回京城。”
　　裴东来与尉迟真金见沈炼这样说，便无异议。分队之时出了小小问题，雨化田与沈炼、尉迟真金。赵敬忠与裴东来、小侯爷，剩下曹吉祥独自一个。
　　阿飞懒洋洋的喊，“谁要跟那曹吉祥一块儿。”
　　没人吭声。
　　雨化田道，“吉祥就跟我们一组。”
　　阿飞诶了一声，“那我们家沈炼就不跟你一块儿了啊，那个红毛的，来我跟你换换。”
　　尉迟真金拿着两颗球跃跃欲试要扔出去。
　　雨化田道，“吉祥，你带人在此待命，若是见到烟花讯号，再做驰援。”
　　曹吉祥脸上的粉太厚，看不出真实颜色。恭敬行礼，“卑职遵命。”
　　沈炼着手将剩余的锦衣卫安排开来。
　　雨化田道，“敬忠。”
　　赵敬忠行礼，“二档头。”
　　雨化田道，“随我来。”
　　两人走入林中，雨化田对赵敬忠吩咐几句，赵敬忠神色错愕。
　　雨化田道，“敬忠，我知道你的为人，所以这件事，我只交给你。不能让别人知道，包括曹吉祥。”
　　赵敬忠道，“卑职明白。”
　　两人走出树林，沙陀立在林边，注视雨化田。而雨化田从他眼前走开，神色丝毫不动。
　　尉迟真金低声道，“看见没有？两个人凑在一起不知道又在筹划什么。”
　　裴东来挑了挑眉，“诶？是谁之前说信得过他们家老赵？”
　　尉迟真金道，“我信他，可我不信雨化田。裴东来，我跟你说正经的，千万小心提防。”
　　裴东来收起玩笑神色，拍了拍尉迟真金的肩，“你也是。雨化田身边那个年轻人来历不明，看来是个使药高手，只怕也擅长用毒，你们多加留意。”
　　两方人马就此分开。

　　裴东来打头行了一阵，小侯爷道，“老裴，等会儿。”
　　裴东来道，“怎么了？”
　　小侯爷比了比陈三六，“他要方便。”
　　陈三六一下瞪大眼，“你！”
　　裴东来便令众人暂时停下，小侯爷拉着绑住陈三六双手的绳索，对裴东来道，“我去看着他。”
　　陈三六刚想骂一句有辱斯文，却被小侯爷捂上了嘴，拖到树林子里。
　　裴东来见怪不怪，就地找了棵树，靠着树休息一会儿，看看风景，看看天空。
　　一炷香之后，树林中没有动静。裴东来的手下诧异，看了一眼裴东来，裴东来意思意思点了点下巴，让他们进去查看。片刻之后，侍卫慌张奔回，“裴、裴大人！小侯爷和赵霄汉不见了！”
　　裴东来道，“赵敬忠呢。”
　　侍卫被提醒，四下一看，果然也不见了东厂赵敬忠！
　　一群人顿时炸了锅，四下乱找，侍卫急道，“大人！这一定是东厂的把戏！”
　　裴东来站直了身，嘴角似笑非笑，“这臭小子，又搞什么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