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白虹贯日

1、第 1 章

　　锦衣卫校尉尉迟真金负着双手，站在指挥使司的长廊底下。
　　北京城四月的天空湛蓝无比，偶有几抹云絮，更显疏朗。
　　尉迟真金闭上眼，深呼吸，慢慢说，“一行白鹭上青天。两行白鹭上青天。”
　　裴东来在一旁看热闹。
　　沈炼经过，随口问，“这是背第几遍了？”
　　裴东来说，“二十七。”
　　沈炼说，“看来，今年又悬了。”
　　裴东来抱着胳膊，笑着说，“我看也是。”
　　锦衣卫之中应有指挥使一人，官封正三品，其下为同知二人，官封从三品。佥事二人，官封四品，镇抚二人，官封五品，十四所千户十四人，官封五品，下属为力士、校尉等等。
　　尉迟真金从年资从履历从功勋都足以升为千户，但就是卡在了晋升考试上，考试包括两部分内容，一是笔试一是体试，第一年考体试过了，笔试，没过。第二年考体试过了，笔试，代考。当时那场的主考官同时也是指挥使的卢剑星气得差点儿没把尉迟真金撵出去。
　　完了之后，尉迟真金老老实实的说，“卢大人，我错了。”
　　卢剑星说，“知道错了？行，你说说你错哪儿了。”
　　尉迟真金说，“找人代考之前我应该先摸清楚今天这场谁监考。”
　　卢剑星二话没说手里的清月刀又拔了出来。
　　裴东来说，“尉迟，说真的，你真错了，你知道错哪儿了吗？”
　　尉迟真金不爱搭理裴东来，又想知道错哪儿，哼哼说，“说说看。”
　　裴东来按住尉迟真金的肩，语重心长的说，“你说你一个红毛的找谁代考不好，你找小侯爷？这不让卢大人逮住，你都对不起那卢大人的火眼金睛。”
　　但凡有新人来了锦衣卫，都是这么给介绍的，“看见那个红毛儿的吗，那叫尉迟真金。跟他打架那个白毛儿的，千万别冲人叫大爷，年纪跟我们差不多，叫裴东来。来来来，你再往那屋里看，里面坐着的那个看上去特别沧桑的，也别冲他叫大爷，那是咱们指挥使卢剑星。记住了吗？”
　　新人点头，“记住了。”
　　锦衣卫拍了拍新人的肩，“你别紧张，虽说外头对咱们锦衣卫有些议论，但咱们自己人之间是团结友爱互帮互助，你有什么事儿尽管来问我。”
　　新人挠了挠头，“卑职知道了。”
　　锦衣卫啊的一声，“但有一个人，你得留神。”
　　新人诧异，“哪个？”
　　锦衣卫说，“小侯爷，崔略商。”
　　新人听到这里，不由得问说，“莫非那个谣传是真的？”
　　锦衣卫说，“你也知道？”
　　十一年前，也就是小侯爷九岁那年，魏忠贤被人下了毒，虽然及时服了解药但毒性剧烈，高烧不退，呕血不止，莫说旁人，便是魏忠贤自己也以为命数已尽。哪里想到，小侯爷在当晚发了场高烧，说也巧合，小侯爷这场高烧烧起来的同时，魏忠贤的情况却渐渐好转。虽说应该是因为之前的解药，但也有说法说小侯爷是厂公命中福星，替厂公挡了一煞。小侯爷病好之后，魏忠贤特地去看了一次。
　　小侯爷躺在床上，小小的人儿瘦得脱了形，被人叫醒之后模模糊糊的看见了魏忠贤，稚声稚气的问，“魏爷爷，你的病好了吗。还难受吗。”
　　便是魏忠贤这样的人，也不由得心中一软，之后上书讨了个小侯爷的封号，宫中居然也准了，据说是宫中某位贵人也听说了小侯爷为魏忠贤挡煞之事，认为他小小年纪，孝心可悯，特此准封侯爷。
　　小侯爷九岁便做了官封从二品的平安侯，养父是东厂大档头汪直，后台是九千岁魏忠贤，当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他自己选择十八岁进了锦衣卫。
　　卢剑星想起这件事便是老泪纵横，都是国家机构，东厂个个儿一站出来不用动手犯人就招供，自己这儿呢，一个红色儿的，一个白色儿的，知道的是锦衣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专门照顾外籍来宾的。
　　尉迟真金不乐意了，“嘿，卢大人你这话我不爱听，红怎么了？红的多喜庆。”
　　裴东来点头，“尉迟说的不错。卢大人你看初一十五那些个日子，东厂那边还得买红纸糊灯笼，咱们直接把尉迟挂上。”
　　尉迟真金说，“就是啊卢大人，万一东厂那边有个五劳七伤办个丧事，咱们这儿现成的裴东来。”
　　两人对看一眼，扑腾扑腾打起来。
　　卢剑星更愁。
　　沈炼诚恳开解，“卢大人说的是气话，心中必然不是这么想的，我们锦衣卫奉公行事，为今上分忧，为天下行事，怎能与东厂一干人等相提并论。”
　　卢剑星这心里才略有安慰，“沈炼啊，幸好有你……”
　　屋顶之上突然传来一声暴喝，“沈炼出来！我黄河断刀门方大彻特来拜会！”
　　只听嘭的一声，屋顶破了个大洞，沈炼飞剑而出。
　　数年之前，沈炼出过一次任务，潜入武林群豪之中侦破了一次谋反行动，但当时潜伏的太过顺利以至于一不小心就打成了武林盟主，从此之后各路江湖人士不定期上门挑战。
　　卢剑星看看屋外扑腾扑腾的小红和小白。再看了看屋顶的大洞。
　　卢大人的心很累。

　　小侯爷这会儿工夫正在礼部侍郎家门口磕瓜子。
　　沈炼在里头办案，拿住了礼部崔侍郎。崔侍郎死活不走，“沈炼！你以为你是谁你敢拿我？！”
　　沈炼板着脸说，“锦衣卫办案，请崔大人配合。”
　　崔侍郎梗着脖子，“你算什么东西！你给我撒手！”
　　小侯爷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壳儿，掸了掸一身飞鱼服，转身迈腿往里走，走到了沈炼身后伸手一拍肩膀，“完事了么，还跟老裴他们说好了一起吃饭呢。”
　　沈炼说，“稍等。”
　　小侯爷说，“废那么多话干嘛，上镣子一铐不就完了吗。”
　　沈炼低声道，“崔怀恩的父亲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真格儿的天子门生，不好办。”
　　崔侍郎听见了，得意的一抬下巴。
　　小侯爷四下一看。
　　院子里，阳光地，一只灰不溜秋的小猫慢悠悠的走过去。
　　小侯爷伸手逮过来，问崔侍郎，“知道这是什么吗？”
　　崔侍郎一怔，“……猫。”
　　小侯爷伸出手指来摇了一摇，“此乃尚方御猫。”
　　崔侍郎一愣， “啊？”
　　小猫惊恐，“啊喵？！”
　　小侯爷捏着小猫的后脖子一抖，“此乃今上御赐的尚方御猫，上挠奸臣，下挠小人，见猫如见谕旨，崔怀恩，你是要抗旨吗？”
　　崔侍郎急了，“你他妈的胡说八道！”
　　小侯爷说，“你他妈的怎么证明我胡说八道。”
　　崔侍郎气得直哆嗦，“沈炼！你们锦衣卫居然敢冒认今上名义！”
　　沈炼为首的锦衣卫一干人等神色镇定。
　　小侯爷示意，“捆上。”
　　两名锦衣卫上前，捆住崔侍郎。
　　沈炼问小侯爷，“这猫怎么办。”
　　小侯爷说，“灭口。”
　　小猫凄厉的喵嗷一声！
　　小侯爷笑道，“逗你呢。放心，回头我跟九千岁说一声就行。”
　　崔侍郎被拉出府门，怒道，“崔略商！你算什么东西！认贼作父！一个太监的崽子！”
　　小侯爷不生气，摸了摸怀中的猫，“知道这叫什么？”
　　小猫道，“喵嗷？”
　　“丧家之犬。”

　　拿完了崔怀恩，小侯爷沈炼二人回锦衣卫指挥使司交割了手续，约了裴东来尉迟真金四个人一起吃饭。
　　千户以上级别的在指挥使司享受包住不包吃待遇，裴东来和尉迟真金虽然还不够级别，不过卢剑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打过了招呼，这俩也就混了个双人宿舍住下。虽然指挥使司不管饭，但是有小侯爷，小侯爷最常说的话就是‘锦衣卫是我家，团结靠大家’，尉迟真金在旁边起哄叫好，小侯爷说完了口号一挥手，“走，吃饭去！”
　　一行人就到了常去的馆子。
　　裴东来看见小侯爷怀里鼓鼓囊囊的，“你藏了个啥？”
　　小侯爷把衣襟一扒拉，露出小灰猫的小脑袋大眼睛。
　　裴东来诶哟一声，“哪来的小猫。”
　　说着便伸手摸了摸小猫脑袋，小猫一亮爪子，裴东来赶紧收手。
　　尉迟真金乐了，特地多点了一碟烤鱼干给小猫，以资鼓励。
　　小侯爷喝了口酒，问，“老沈，你那朋友什么时候来找你打架？”
　　沈炼说，“是切磋。”
　　小侯爷说，“他什么时候来找你切磋？”
　　沈炼说，“算时间，也该到了。怎么了？”
　　小侯爷说，“去年他那一剑使得漂亮，我琢磨了一年终于想出办法来克制，今年他来了，你帮我跟他约个架。”
　　沈炼说，“约架？”
　　小侯爷改口，“切磋。”

　　过了几天，便是魏忠贤的寿辰，这两年举国上下对九千岁谄媚奉迎至极，早在半年之前各地官吏便大兴土木为九千岁建造生祠，寿宴之上各色珍奇异宝更如流水一般。
　　与灯火通明的九千岁府邸不同，锦衣卫指挥使司内极为安静，偶有巡逻的锦衣卫经过庭院。卢剑星的房内亮着烛火。烛下，他正皱眉审批公文。
　　窗外忽然闪过一道人影，卢剑星警觉，“什么人！”
　　对方疾驰而去。
　　卢剑星提剑追去，认出了那人身形，心中生疑。
　　一路追到了议事厅，对方忽然失去行踪，卢剑星环顾四周，举目之处，一片暗沉沉。
　　忽然间灯火大亮，小侯爷托着一只盘子走进议事厅，身后跟着裴东来尉迟真金与沈炼三人。
　　四人道，“恭祝卢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卢剑星好气好笑，又有一些感动，将剑回鞘，“你们这又是闹什么。”
　　小侯爷道，“祝寿啊。”
　　卢剑星看见小侯爷手上的盘子中放着一只大大的枣泥发糕，糕上插着四根蜡烛，便问，“这是什么？”
　　小侯爷说，“我上回进宫听见那个洋人利玛窦说，他们那儿的人过生日都吃这个。”
　　尉迟真金心里也好奇，“吃枣泥糕？”
　　小侯爷说，“他们吃的是蛋糕。”
　　尉迟真金说，“鸡蛋糕？那有什么好吃的，还是咱们的枣泥糕好。”
　　卢剑星看着这四个平常没少让自己操心的家伙，说不感动那是假的，清了清嗓子，“略商啊。”
　　小侯爷答应一声，“诶，您说。”
　　卢剑星说，“这个糕的缘故我知道了，那这蜡烛是？”
　　小侯爷说，“利玛窦也说了，过几岁的寿就插几根蜡烛，我想着四十根蜡烛插上去，那糕就毁了，所以插了四根。”
　　卢剑星慢慢说，“多少岁，就插多少根？”
　　小侯爷说，“是啊。”
　　卢剑星说，“你以为我多大。”
　　小侯爷说，“四十啊。”
　　卢剑星盯着小侯爷。
　　小侯爷心里一咯噔，坏了。
　　裴东来反应快，赶紧打掩护，“略商这是跟您闹着玩呢，您看起来哪儿像四十啊，最多三十八！”
　　卢剑星盯着裴东来。
　　尉迟真金忙道，“老裴你说什么呢，我们卢大人这人品这相貌……三十五？”
　　卢剑星把手摁在了剑柄上。
　　小侯爷尉迟真金裴东来唰得一下看向沈炼。
　　哥们儿，看你的了！
　　沈炼慢吞吞的说，“四十七。”
　　卢剑星咬牙切齿，“二十七！”
　　尉迟真金脱口，“我操！卢大人你太不要脸了！”
　　裴东来眼明手快捂住了尉迟真金的嘴。
　　小侯爷是最镇定的那一个，“大人说是二十七，那就是二十七。”
　　卢剑星气得想吐血，“我真是二十七！”
　　尉迟真金想说卢大人你别当我傻。
　　裴东来死死捂住了尉迟真金的嘴，不住点头，“对对对，二十七！肯定二十七！连二十八都不像！”
　　五个人围着桌子坐下来吃枣泥糕，小侯爷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喂给小灰猫。
　　尉迟真金吃的停不下手，“略商，你这糕从哪儿买的？特别好吃？”
　　小侯爷边喂猫边说，“我让宫里的厨子帮忙做的。”
　　卢剑星咳了一声，“略商的礼在这儿，你们的呢。”
　　尉迟真金满嘴都是枣泥糕，含含糊糊的说，“祝卢大人今年二十七，明年二十五。”
　　裴东来说，“同上。”
　　沈炼说，“同。”
　　卢剑星摇摇头，不跟这帮没正形的计较，转头问小侯爷，“略商，今儿也是九千岁的寿辰，你不去，合适么？”
　　小侯爷道，“去过了，我露个脸喝了杯酒才来的。哦对了，门口倒是有个礼，我家没地方搁，卢大人你要看着合适就搁咱们指挥使司吧。”
　　一行人好奇，出了门口一看，好家伙！一对一人多高的龙血珊瑚菩提延寿树！黑夜之中，显出一份流光溢彩。
　　小侯爷给看傻眼的其他人介绍，“这好像是那什么两广巡抚送来的贺礼，我义父说了声好看，九千岁就给了义父，义父随手给我了。”
　　尉迟真金说，“卢大人，这玩意儿卖了就有钱补屋顶了。”
　　锦衣卫办公经费有限，沈炼打破的那个大洞还在。小侯爷没事儿就抱着小灰猫蹲在那个洞底下，神神叨叨的说什么我家臭小子一看就是骨骼清奇的尚方御猫，吸收日月精华，定能成就一代猫妖。
　　卢剑星苦笑不止。
　　一名锦衣卫飞马赶来，对卢剑星说了几句话，卢剑星点了点头，那名锦衣卫退下。
　　卢剑星对四人道，“我去一趟天牢。”
　　尉迟真金说，“大半夜的，出什么事了？”
　　卢剑星说，“天牢还能有什么事，对咱们来说都是家常便饭。你们把那枣泥糕吃了，哦对了，”卢剑星顿了一顿，“谢谢。”
　　尉迟真金一笑，“大人，您怎么肉麻起来。唉，不过我终于是明白了为什么大人看上去这么老了，大人日夜操劳，每天加班，连个人问题都顾不上解决……”
　　裴东来一个箭步挡在尉迟真金前头，拦住了冲过来的卢剑星，赔笑脸道，“大人！大人您别跟他当真啊，他胡说八道。”
　　卢剑星道，“老裴你躲开！尉迟你给我出来！我不加班哪来钱养你们这帮小崽子！”
　　尉迟真金嘀咕，“也没养得多好啊……”
　　沈炼说，“补屋顶的钱还要我先垫。”
　　小侯爷说，“我不是靠你养的。”
　　卢剑星拔剑了，裴东来好说歹说把卢剑星的手摁回去再送上了马。
　　看着卢剑星远去，裴东来叹了口气，“难得过一个生辰，还得去天牢那地方，卢大人也真是倒霉。”
　　尉迟真金哼了一声，道，“要我说，跟那个人同一天生日，那才叫倒霉。”
　　沈炼嘘了一声。
　　尉迟真金省起，忙住口，瞥了一眼小侯爷。
　　小侯爷正把小灰猫往珊瑚树上搁，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全然没听见刚才那番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