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照》桥上问鱼

9、传说的故事

　　夏日的艳阳天突然就变了，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乌云越来越深。狂风骤起，街道两旁的树木吹得像是要折了，翠绿的树叶互相拍打，偶有一片掉落在人的身上，带着刀割一样的刺痛。

　　风眠看着那枚掉落在桌上的尾戒，正要伸手去拿，却被来客扰了动作。

　　“原来是在这里。”

　　风眠抬眼，眉毛轻轻一挑，竟然是他。

　　考究精致的衬衫西装，来人全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精贵的味道，那张不知该用什么词汇形容的脸真是绝色，难以言喻的风华无双。

　　“真是好久不见，丘云。”风眠站起身，客气的话语透着不明就里的冷淡。

　　丘云双手环抱在胸，皱着眉，似乎是不解极了，“你似乎每次见到我都没什么好态度啊。”

　　风眠哼了一声，“我对比我长得帅的都没什么好态度。”

　　丘云无可无不可地撇嘴，目光落在桌上的尾戒，眼底笑意更浓，“总算出现了。”于是，身形一动，他已站在桌前，璀璨的光芒触手可得。

　　风眠却比他动作更快，手一探，早一步覆盖在尾戒上，收入怀中。

　　丘云的脸色陡然变了，怒意不加掩饰。

　　“把它给我。”

　　风眠把玩着手里的戒指，眼底客气疏远的距离成了笑意，“凭什么。”

　　“虚葛的这一半仙神，凭什么给你，”风眠咀嚼着那个消失太久的名字，竟有些隐约的怀念，“你已抢了他一半仙神，还不够吗。”

　　一双赤金的眼眸仄然逼近，眼底的笑与怒都格外清晰。

　　不够，怎么能够！

　　走马灯一样旋转的黑暗与光亮之后，是春日的空旷与死寂。

　　夏昭站在杨柳荫下，看着那双赤金瞳孔，突如其来的害怕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放开她。”

　　夏昭听见有人在说话，转头望去，看见的便是一身灰白，那双墨一样深的眼眸看着白衣华服的男子，只是下一瞬就又望向了男子身侧目光呆滞的女子。

　　是赵韫。

　　“虚葛啊虚葛，过了这么久，你总算肯现身了吗。”说话的人一扬一顿，嘲讽的语调说得格外婉转悠长，也格外的咬牙切齿。

　　灰白布衣的人摇了摇头，“丘云，你和我的纠葛，何必牵连外人。”

　　丘云嗤笑一声，修长如玉的手划过赵韫无神的脸颊，落在弧度优美的下颚，轻轻捏住，眼底氤氲的像是深情，又似凉薄，“这个你喜欢的，却喜欢我的女人，怎么算得上外人。”

　　虚葛脸色微沉，指尖一弹打落丘云过于轻薄的动作，“你何时连凡人都不放过了。”

　　“那你又是何时对凡人动情了。”丘云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口，扬起的脸上写满了戏谑，这戏谑又带了鄙夷与不屑，“位列仙班，为人称颂的虚葛仙君，竟对凡人动情，真是，贻笑三界啊。”

　　“只是这等俗人，也不知承不承得起你的厚爱！”丘云广袖一甩，俊美至极的脸上冷若冰霜，一双本该媚态横生的眼眸透着厌烦与不耐。

　　虚葛看着因为丘云的拂袖而趔趄的赵韫，身形一转，眨眼间便出现在距离两人更近的地方。伸出去要握上赵韫的手尚未触及那一片衣袂，便被狠狠打开。

　　随之而来的便是疾风劲雨的术法与缠斗。

　　处处被压制的仙君看着对方赤金的瞳孔犹如染血，终于有了怒意，蓄着仙灵之气的一掌刺透虚空一般劈下，却偏偏在半空停住。

　　丘云的眼睛微微眯起，舌尖舔过嘴角的血迹，手中的力道便又加深不少。

　　“你可要，当心她的命。”

　　赵韫被丘云扣在怀里，他的手中捏着的正是她的脖颈。

　　“解开你的狐惑之术。”虚葛将手垂下，眼底的顾忌不必多言，已然破笼而出。

　　丘云的笑声响起，逐渐变得疯狂，直到他终于笑累了，才又愤而说道，“怎么，仙君竟连这等术法也解不开了吗。”

　　他看着虚葛满满都是担忧悲悯的眼睛，厌恶的情绪便是一点掩饰也没有，“是我忘了，你如今是上界仙君，而这是妖术，你自是解不了！”说道此处，那点厌恶又被加深，成了心底经久不绝的痛恨，“你我一同修炼，我的修为亦在你之上，可是为何，你位列仙班，而我，却沦为妖道！”

　　丘云恨，恨到极至，便忍不住想要杀了虚葛，夺取他的仙神。

　　之前自己明明已经要得手，却被虚葛逃走，重伤的他化作原身避于凡间，更是得了赵家道符的护佑。若不是上元灯节，丘云还真怕自己得等到对方休养完全才能再下手，这可一点都不划算。

　　虚葛闭上眼，许久才又睁开。

　　“你放了她，我把你要的给你。”

　　温润如春风的声音飘荡在空荡的旷野，又轻又重。

　　一直置身事外的夏昭却突然神色大变，没有预料的，朝着远处的影像跑去，那么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却觉得永远也到达不了。

　　隔着几百年的时光，她终究是错过了。

　　“八百年了，”说话的人眼底不知是愤怒还是释然，“他自己作出的允诺，即便隔了八百年也该兑现不是吗！”

　　风眠一脸“你当我是傻子”的表情看着对面的丘云，将手里的尾戒握得更紧一些，“七百八十年而已，别多算了，”然后他又争辩，“若真如你说的那样，是虚葛允诺了他的仙神，你怎么可能只得一半，你胡说。”

　　“胡说的明明是他。”丘云狐狸一样的眼睛凶光乍现，倏尔又沉静下来。

　　到底是只狐狸，即便已成仙君，依旧狡诈非常。

　　时隔几百年，丘云终于开始怀疑当时答应虚葛的自己是不是傻了。

　　他答应了虚葛，可是虚葛却没有履行他的诺言。

　　好在他也不是一只愚蠢的狐狸。

　　“赵姑娘，你不考虑到我这里来吗。”

　　没错，□□。他是一只极其好看的狐狸，他亦精于此道。

　　当刚刚清醒的赵韫抬起第一步的时候，丘云化刃的指甲已经蠢蠢欲动。竟然敢骗他，那就让虚葛尝受所爱之人因自己而死去的痛苦，再吞没他的仙神吧。

　　他是这么计划的。

　　如果虚葛没有替赵韫挡下这一招的话，他的计划就是完美的。

　　夏昭看着那个和自己有着同一张脸的女子迈出步子，一下，又一下。

　　她拼了命地想要拦住她，她看到了女子犹豫的动作和后退的趋势。

　　她也看到了虚葛的环抱住她挡住尖刃的动作。

　　她还看到了赵韫眼底的惊恐与害怕。

　　夏昭终于无力地跪在地上，想要寻找的人，困惑在心底的谜团，终于全部揭开。

　　她没有错过虚葛见到赵韫迈步时眼底的失落，也没有错过他最后一句如同春风一样散在旷野的话。

　　“四姑娘，有我在，你不要怕。”

　　夏昭哭了出来，滚烫的泪水成片滑落，她不知道她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落泪，是赵韫，还是夏昭？

　　“对不起。”

　　对不起，赵韫喜欢的其实是你啊。

　　她想起那双被浸润的黑眸，她想起在被赵韫发现真身后他的失措，她终于全都想起来了。

　　赵韫喜欢你啊。

　　我，喜欢你啊。

　　夏昭不知何时发现自己身边又是一片迷雾一般的黑暗，她看见远方有一点昏黄的光亮。琉璃灯在无尽的黑色之中隐隐绰绰，她想要追上那盏灯，可是翻涌的黑暗与绝望让她步履维艰。

　　那盏琉璃灯一点点暗下，终于，她只剩一个人孤零零地停伫在黑暗之中。

　　风眠手里的尾戒逐渐失去光泽，那颗碎钻竟已变得黯淡无光。

　　“她去了轮回，为何仙神灵力也没有了。”丘云夺过风眠手里的尾戒，不甘又无解，他上下打量着尾戒，一无所获，便恨不得砸了它。

　　风眠眼底满是遗憾，“她没有去轮回，她的魂散了。”

　　虚葛遗留在赵韫身边的一半仙神之力，护的就是她的魂魄，让她得以永享轮回。

　　只有在她死后，才会化作实物守在她的身上。

　　风眠盘算着送夏昭的魂魄去轮回，好暂时借一借这一半的仙神之力，却不想夏昭竟然自己散了自己的魂。而本就因她而存在的虚葛的仙神，也尽数散尽。

　　“真是可惜了，还不如早点让我用了，你说是不是。”丘云冷淡的腔调说出这样的话语，却让人难以置信地听出了遗憾的意思。

　　风眠坐回沙发上，看着那个衣着精致的背影离开照相馆，步入长街，半是不甘半是后悔地开始擦着自己的相机，权当是发泄。

　　嫮女翻完昨天的晚报，困意十足地打了个呵欠，将报纸上的头条“著名影星夏昭遇车祸丧生”暴露在所有人的眼球之下，懒洋洋道，“我要去补个眠。”

　　黎思衡却叫住了她。

　　看着嫮女眼底的饶有兴致，黎思衡的语气有些太过直白，“你几岁了。”

　　“呵，”嫮女歪了歪头，眯着的眼睛带着一目了然的妩媚，“小鬼，你知不知道问女人年龄是一件很没有礼貌的事情？”

　　黎思衡想到自己听到的对话，平静地问道，“几百岁吗。”

　　七百八十年，要活了多久，才能知道这么久以前的事情。

　　嫮女靠近黎思衡，轻轻对准他泛红的耳根笑出声，她滑落的发丝落在黎思衡脸上，连同那黯然无色的项坠，也一下下划过他的脸。

　　“几百岁哪里够，”嫮女像是念起咒语一般，声音低沉却充满诱惑，“我可是，几千岁了呢。”

　　嫮女直起自己的身子，站在沙发边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坐着的黎思衡，灿然一笑，“怎么，害怕了？”

　　黎思衡却没有说什么，向来少有表情的脸上依旧淡漠地吝于多做神态，“这和尾戒，是不是一样的。”

　　他指的，是嫮女的项坠。

　　“真是，聪明啊。”嫮女嘴角勾起一个笑容，眉头轻轻挑起，像是十分的赞赏。

　　黎思衡问她，“你不是人？”

　　尾音上扬，这真的是一个问句，又或者是人类不愿相信而逃避的陈述。

　　嫮女盯着黎思衡的眼睛，从那双眼里看见自己的影子，艳丽又冷漠。不带一丝笑容的脸像是蒙上一层寒冰，让人生畏。

　　突然她笑出了声，纤细白嫩的食指划过自己的唇角，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你难道一直没有看出来吗。”

　　嫮女眨了眨眼睛，复又说道，“不如安静地看一看，然后自己猜。”

　　她转身走向风眠所在的地方，歪着头打量他愤懑擦拭相机的动作，一步步靠近，最终弯下腰。

　　白皙的双手支在风眠肩上，后又覆在他的耳边，她低着头，将自己的额头抵在风眠额上。

　　风眠依旧擦着心爱的相机，心无旁骛。

　　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对，他仰起头，眼底尽是疑惑。

　　双额相抵。

　　双唇相触。

　　轻微，短暂，蜻蜓点水得好似错过。

　　风眠皱了皱眉，又低下头去，继续他未完成的事业。

　　他，看不见她。

　　嫮女收回她的手，站直身子，双手抱胸无谓地看向黎思衡，“猜到了吗。”

　　黎思衡没有错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只是点了点头。

　　“你说过，管家少爷遇见的不是九天神女，而是面目可憎的女鬼，”黎思衡斟酌着用词，风眠刚才抬头疑惑的脸与梦境里那张稚童的脸重叠，他终于明白梦里的熟悉来自何处，“那是他和你，是吗。”

　　嫮女扭过头不去看黎思衡，落在风眠身上的目光又带了缠绵的思忆。

　　“你是鬼吗。”

　　过于久远的记忆早在时间洪荒中冲刷干净，偏偏稚气的嗓音像是深深刻下，每每回忆都是清晰万分。

　　“对啊，你还不逃？”

　　这是她容忍自己给他的最后一个机会，最后一个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机会。

　　可是孩子却愚蠢地握上了她的手，歪头思索，最后展颜露出一个稚气的笑。

　　“我在这里陪你好不好，你一个人肯定很孤单。”

　　原来一个人禁锢于此的感受，是孤单吗。

　　嫮女讨厌回忆起这些过往。

　　她甚至厌恶回忆起这些纠缠的孽缘的起点。她攀上上楼的扶手，一只脚已经踏上木制的楼梯。

　　“告诉我，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嫮女眉头压下，眼底的锐利毫无遮掩，她看向黎思衡，突然就有些佩服他了。

　　不论是九天神女还是灰狐，这些早已面目全非真假掺半的故事，即便如今都被如火如荼地改编着搬上小银幕大银幕，但它们依旧只是万千被人遗忘的其中之一。

　　黎思衡作为一个完全与文学艺术不沾边的人，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对这些传说熟知于心。

　　甚至在梦里都会梦见这样不切实际的故事。

　　嫮女倚靠在扶手上，惊讶又好奇。

　　“你的记忆，我怎么会知道。”

　　嫮女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你丢失的时间与记忆，或许就要被你找回来了。”

　　白色的连衣裙，快速跳跃的绿灯，汽车的喇叭，行人的尖叫……

　　“思衡！”

　　黎思衡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脑海中突然闪现的断片压迫地他喘不上气，他伸手揉了揉一直在跳的太阳穴，缓缓吐出一口气。

　　“思衡，今天爷爷给我讲了个故事，你要听吗……”

　　“思衡，我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鬼故事…”

　　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缓缓开启一扇通往过去的大门。

　　被他遗落的似乎不只有那十天的时间。

　　一个承载了他的全部过去的人，却消失的如此彻底。

　　不留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