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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终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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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云,原来你没看到。”
久雨大雾之后的晴日,终于收敛了惨淡与阴霾的山顶也并没有显示出半分夏日生机,因为这里是墓园。
余秋滨举起手机,朝着墓碑上,马小云的亡照。
上面是他在傍晚时候发给马小云的语音信息,他一条条点开:
『马小云,我妈终于松口啦!』
『我现在就去学校找他!』
『他在教室上课,我坐在倒数第二排。』
『他一点都没变。』
……
『我看到他和他的老婆孩子了,她们也来接他下课』
『小女孩长得很像他,声音也特别好听。』
『马小云,他们一家三口,好幸福啊。』
『我妈说,你自己把南墙撞穿了,就什么都懂了。』
『我还没撞呢,我就都懂了。』
“傻瓜!我一把年纪了,我用你教么!”
“我早就看得透透的了,就差死个彻底。”
“马小云,你说,回忆是人类豢养,任其打扮的小姑娘,轻描淡写,无比沉痛。你他妈总是一针见血!”
“我小时候被我表哥诱/奸,那时起,我脑子里就认定,我只能喜欢男人。”
“后来我遇到我的老师,他让我联想到这世上美好的一切。我历来是个肮脏的人。他对我表达爱意,将我捧在手心,于是我变得轻狂。”
“我没有对你坦白,我余秋滨,理所当然掠夺别人的东西,在最志得意满的时候目中无人,口出恶言。是的,我就是那个师哥。”
“我爱上一个渐渐不值得爱的男人,我们一同翻云覆雨,把别人的心血踩在脚底下。我心理有障碍,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卑劣恶心。”
“马小云,我送你那束康乃馨,本来是想替我未来的孩子,送给她的母亲的。”
“他一直想要一个女儿。刚开始,我总因为这件事情闹情绪,觉得他不是真的爱我,不然他不会有这种希望。”
“后来我想通了,想去领养一个。我那时想的是,我和他重归于好,如果你也愿意,我唯一希望做我们孩子母亲的人,就是你。”
“马小云,我的秘密都说完了,你却再不讲你的给我了,你这个坏女人!”
“你的话太多了!好好个男儿,磨磨唧唧又磨磨唧唧!”
淑华终于藏得不耐烦了,从余秋滨背后不远处疾步走来,捧着一束鲜红的花,身边跟着慧慧。
余秋滨慌张地拭去眼泪收敛神色,而后向两人打招呼。
淑华没有回应,只自顾自说着:“活着的人,就得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人生在世,哪儿有那么多可图的,都只图最后巴掌大的一块地,碗大个骨灰盒。”
淑华把花放下,脸上看不出一点哀色,十分平静。
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墓碑。
余秋滨和慧慧都不看懂她,不懂她如山中古刹一般,湿冷幽深的眼神。
两人只是一同向后退了几步,窃窃私语。
“你来怎么不叫我?”
“你不是跟奶奶一起来了嘛。”
“之前没发现,我感觉她对你很有意见啊。”
“就是!”
余秋滨把之前在马小云的门前跟淑华的对话大致地讲与慧慧,慧慧听后同样是一头雾水。
淑华终于知道了。
之前自己送给她自己亲手做的饼干和糕点,为什么会被她扔在楼下的环卫垃圾桶里了。
根本不是自己做得不好吃,她碍于面子不好拒绝,转脸就给扔了。
是她把好吃的东西,让给了自己看重的“人”啊。
淑华也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对她热情得有些过分,但她也控制不住。
她那样唯唯诺诺的样子,总叫淑华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早已不在的孙儿。
因为早逝的父亲是医生,他便从小就对医生格外敬重和友善,立志要当医生。考了三次,才终于进了医学院,却被他同寝的室友投毒致死。
原来善良乖巧好相处,也能是一个人被伤害的理由。
可惜了他,还没有真正肆意地为自己活过,就死了。
“你也跟他一样。”
说完,淑华决然地迈步离去。
慧慧赶紧跟上去,并朝余秋滨挥手再见。
“慧慧,你是不是在组织一个流浪狗救助会?”
慧慧点头。
“我想以小云的名义捐点钱。”
“淑华,谢谢你。”
“不用谢我,这是小云的心意。”
“你好像特别喜欢小云。”
“是啊,我喜欢她,想替她做些事情。虽然她做了错事,以为死了就是解脱,但我还是喜欢她。”
慧慧差点掩面而泣:“为什么呀?”
“我第一次在酒吧见到小云的时候,就觉得她特别像一只胆小的猫,人一来,她就躲起来。后来我发现,小区里有很多用泡沫箱和塑胶布做成的猫窝,给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猫,都是她做的。这样温柔有爱心的女孩子,谁会不喜欢?”
慧慧脱口而出:“但你又不喜欢余秋滨。一个救动物,一个救人,救动物的你喜欢,救人的你却不喜欢?”
“我看透了,这世上,救人的没有救动物的心热心善。”
慧慧有些愣住,忽然想起来自己的境遇,好像也是这般。
“咦~”慧慧猛地捂住口鼻,但还是没忍住,发出一阵干呕。
原来路上突然出现了一大滩呕吐物。
“真是缺德冒烟!弄脏人家轮回的路!”
迈开步子跨过去后,她又对慧慧道:“你回去,告诉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别走这条路了,走另外那条路下山。”
真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慧慧跑回马小云的墓前,却刚好看见余秋滨的背影,正跟另外一个比他瘦削一些的背影,一同离去。
她没有叫他,只是看着一红一白两束鲜花之上,马小云的亡照。
那还是自己给她拍的照片。
“小云,看来大家都有自己的心事。关于黄寒,我也有一些保留,他终是丢下了我,个中原因,请原谅我也开不了口。一起忘掉吧,我知道,我笑起来更好看。”
慧慧笑着,似火热的盛夏。
“小云,我从来不对人说再见,我只说后会有期。但是这一次,我必须要同你说再见了。再见。”
“是你?”
看见来人,余秋滨惊呼了出来。
来人看了余秋滨一眼——好像就是之前经常来找小云的那个男人。不想理他。
余秋滨以为他不记得自己了,于是赶紧解释:“之前小云晕倒了,算算也有半年了,是你把她送去诊所的,我是那里的口腔科医生。”
“哦。”
“那天,我一扭脸你就不见了,我找很久也没有找见你,我问马小云,她还说跟你不熟。”
找他作甚?
秦香却没有再细想了,只说:“那天忽然有事,就赶着回去了。”
他放下手中的繁缕花,顺势,从地上抓了一把土。
“方便问是什么事么?”
“不方便。”
秦香从兜里掏出一只蚌壳,其上璘璘的阳光刺了刺余秋滨的眼,他用手掌遮了一遮,从指缝中看见,秦香把墓边的沙土抓了一把放进去。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秦香转身便要离开。
余秋滨拉住他,俯身从地上的红色花束里折了一朵最好看的,“这个是淑华带来的,放在一起吧。”
秦香把视线移到余秋滨的身上,他年长的面庞显露一种似曾相识的温柔。
“谢谢。”
他接过花。
“你有开车来么?没有的话,我送你回去吧。”
秦香顿了一顿,而后道:“方便的话,带我去个地方吧,不过很远,可能当天回不来。”
余秋滨拍拍胸脯:“没问题。”
三个小时的车程后,目之所及,是广阔的大海。即使飘渺处,也不是忧郁的蓝,而是宁静的蓝,如丝般柔滑。清澈的海水,偶然间,席卷近处的沙,拍打远处的岩。
其实余秋滨也只匆匆见过一次大海,还是和老师一起去的,去参加一个学术活动。
秦香从车上下来,左手端着装了沙的蚌,右手扛着画架,左兜放着一枝花,右兜放着一条围脖,向海走去。
余秋滨紧紧跟着他,莫名想到一句话:天河与海通,有浮槎来去。
走了许久,终于走到一处崖石,可以看见大海由远及近的不同颜色。
他把画架立在那里,丝巾围在上面。
她的丝巾套在他的画架上,这样就像是两人紧密地靠在一起,相互依偎,永不分离。
他念道:
How do I love thee
Let me count the ways.
I love thee to the depth and breadth and height.
My soul can reach, when feeling out of sight
For the ends of Being and ideal Grace.
I love thee to the level of everyday's
Most quiet need, by sun and candlelight.
I love thee freely, as men strive for Right;
I love thee purely, as they turn from Praise.
I love thee with the passion put to use
In my old griefs, and with my childhood's faith.
I love thee with a love I seemed to lose
With my lost saints,--I love thee with the breath,
Smiles, tears, of all my life!--and, if God choose,
I shall but love thee better after death.
每一句诗,都混在莫奈色的日暮里,连同花与蚌壳,淹没在大海,一望无际。
而与海风,枯木,礁石,一地的柏子兰,以及若有似无的鸟鸣一起沉醉的,还有一颗沧海般的心。
“一起走走么?”
(完)
20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