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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7.10.29 ...

  •   时间的味道,又苦又腥。

      二零一七年,十月二十九日,五点十分,沉默的花岸街上,我一个人走。
      而它们就那么站在路边。
      杂货铺,麻将馆,理发店,它们全都四十岁了,一把破髯,定不去半盏风波。
      我也会老的。
      我能活到四十岁么?
      或许我该这样问——
      我愿意活到四十岁么?

      如果允许比喻,我就是秋里的云。
      当我走在宽阔的大道之上,身旁静无一人之时,我不会有末世降临一般的恐惧与狭促不安,不会有如处荒凉之境的渺茫,甚至不会有一丁点的孤单。我反而觉得平和,舒适的心情直上青天。
      如秋里的云。
      如此时一般。

      在所有的季节里,我最喜欢的就是秋。
      十三岁的时候,我的同桌Lily,一个火烧云过荼蘼花那般的人儿,她问我:
      “Candy baby, what is your favorite season?”
      我开始思忖——哪个季节更值得被喜欢呢?
      秋天是最热心的。那些春夏里长出来的头发,她全都帮忙修剪。然而花儿们却并不领情,总是恼她,她常常觉得委屈,这偏心眼儿的花呀!
      夏天是迷人的妖怪。不像春天那样,谁都可以抓了来装进口袋。他把尾巴垂在池塘的水面,他的叫声是知了让人焦躁不安,他的舌头轻易就舔湿了你的身体,他的毛是习习的山巅……我也想变成一只夏天,任谁都忍不住,飞快扒掉他的衣衫。
      春天似乎最善良。花开就是一种谅解,盛绿是新的开端。春天很容易原谅别人,春天有好多的花可以开。
      只有冬天,她忍得太辛苦了。她的一切都给了你看,却常常招致伤害,被砸得头破血流,污迹斑斑。她常常哭,常常哭,可是没有人听见。
      哪个季节最值得喜欢。
      这怎么作得了答呢?
      春夏秋冬各自美丽,我也是同一个我。
      “Quickly!Hurry up!Come baby don’t be far!”她的两根食指开始在桌沿上交替敲打。她的肩膀,她的脑袋,都随着喊出的节律开始扭动。
      我十分慌张,也觉得十分抱歉,我想说对不起,又想还是赶紧回答她吧,就这样的两股话堵在嘴里,反而什么声音都出不来,只是“嗯嗯嗯”。
      “Spring?Summer?Autumn?Winter?Just pick one baby.”
      她语调轻快地把四个选项罗列给我,我便趁机做了一个选择。
      “Autumn!”
      没有任何原因。
      就像我必须要从一长串陌生的字母中截取一段作为我的代号,并把它叫做『名字』。
      就像我在这世间干过的许多不堪细想的事情。
      没有任何原因。

      我从花岸街走来,已经走了两站路,我有点乏了。
      我一乏,不会想休息,而是想跑起来。
      这一点也不奇怪。
      在我小不点点的时候,我常惹我的母亲生气,她一气就会动手打我。一开始我都会哭着躲闪,但当殴打持续到中后段的时候,我反而渐渐不再害怕,也不觉得那么痛,甚至还在胸膛之中升腾而起了一股接一股视死如归的勇气——
      你打吧!
      你有本事就打死我好了!
      今天你不打死我,你都不是我妈!
      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了,是哪里来的气焰。反正从那以后,我坚信一个道理——无论是谁,只要破罐子破摔起来,总有一种生机勃勃的美丽。
      所以,跑起来吧!

      惊风斩雨一般,我又跑了两站路,实在不行了,我活力的阈值已经爆炸了,我非停不可了。
      我弓腰坐到了路边的公交站牌下面,左顾右盼。
      我喜欢在停下来的时候东看西看,显得自己并非目空一切,胸无点墨。
      我看到空阔的路面如戈壁的黄沙等候峻疾的风来,我看到瘦瘠的杜英罔顾风的轻狂快意如碧水藏金鲤,我看到斑驳的护栏,拥塞的水柳,以及肮脏的河。
      这条河没有名字,脸上飘着垃圾,像放凉了的骨头汤。
      难怪他沉默如此。像死了一样。
      这也是世间常有的事。
      河的沉默如何能与路的沉默相比呢?
      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这世上却是从来都有河的。

      小河先生,你好,我叫马小云,今年二十五岁,家在七雾里花岸街37号星辰大厦1134。
      如果你寂寞,可以托雨水稍信给我。
      如若不然,我可以稍给你么?
      你一定不认识我。我不算是一个很好的姑娘,但我尽力在做一个可爱的姑娘了。
      比如那天,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了水柳,就立马想到——水柳,学名千屈菜,又名水枝柳。这个东西,它名字雅,性子却贱,湖畔、河岸、野草地、溪沟边,哪儿它都能开,一插就活。
      然后我脱口而出:“你们好像一把紫色的试管刷哦!”
      你看你看,我把水柳比作了试管刷,是不是显得我用词可爱?
      要知道,做一个可爱的人并不比做一个聪明或是漂亮的人轻松。
      我很明白,聪明或是漂亮的人才更轻易地被喜欢,而我这一生,没有被谁爱过,也不会被谁爱上了,我只能尽力去做一个可爱的人。
      如果你也觉得我过于专注自己,说来说去都是自己那一亩三分的事情,那么你大可以放心,我稍信给你时,不会写有关于我,只会写有关于你。
      “嘶——”
      此时后槽牙忽然又钻心地疼起来,我倒抽一口长长的凉气。
      我笨拙地摘下我脸上已经被口气湿润了的棉布口罩,然后用手托住我的腮。
      我的身子一动不动时,脑子就开始犯嘀咕了——你这是干甚?牙痛就赶紧去看病拿药,僵在这半前不落的地方作甚?手你也是,你举着个腮帮子作甚?牙痛会因为你这隔靴搔痒也算不上的姿势就有所缓解?
      脑子呀脑子,你从不曾深想而得知,对于我那需要拥挤的牙齿来说,手托腮,正正如柳丝似春风,是紧紧的拥抱,是温柔的安慰,是一种完全异于食物的充盈的满足啊。你只是高高在上,又忙忙碌碌,怎么会感同身受呢?你只会说:
      “有那么痛么?这世上又不只是你一个这样,有什么好委屈的?”
      脑子啊脑子,你不要恼,也不要急,我并不敢指责你,我知道,你总是一片好意。
      “讨厌,真讨厌,我讨厌湿答答的样子,我讨厌雨天,讨厌河水,讨厌大雾小雾我都讨厌,我讨厌早起,讨厌星期一,讨厌怎么睡也睡不够……”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嘴里就像含着满满的雾气,说出的每句话都是湿润润的。
      “你讨厌的东西,五个裹尸袋也装不下。”
      这个男人的声音比那个懒洋洋的声音严厉许多,但又分明可以辨认出,他身上温柔而善良的气息。
      “那袋子可不是用来装这些脏东西的,那袋子装的是人在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
      我不太听得清楚他们细说了什么,只隐约可以看见两个黑黑的人团离我越来越近。于是我赶紧收起思想,站直身来继续走我的路,直到他们的声音我完全听不见。

      半个多小时后,我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贾姚诊所。
      诊所比图片中的看起来大多了,除了口腔科,还有内科、外科、儿科这些。我来得比较早,诊所还没开门营业,于是我就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等。
      等了没一会儿,就又来了一个小姑娘。
      她十三岁左右的年纪,身子瘦削,面容憔悴,目光黯淡,却看得出漂亮。
      这世上有那么多别具一格的丑法,我却无论如何都只能在她脸上看到千篇一律的漂亮。
      她朝我走过来,戴着耳机,在我身边坐下,一言不发。顷刻,我装作不经意地站起来,扣上我卫衣的帽子,绕到了诊所的另一边墙下蹲着。
      但愿没有让她察觉出刻意。
      没办法,我不能跟陌生人单独呆在一起,只要呆在一起,我立马就惶恐不安,丧失一切理性思考的能力。而此时,我所蹲之地的后方,是一扇灰白色的门,我蜷在它前面,不是被它吞噬了,却是像莫氏树蛙一样,跟我的保护色融合在了一起,令我感到极度的确定与安全。

      牙医是一位温柔的年轻男人。
      他一直带着口罩和眼镜,在强烈的灯光刺照我的双眼之前,我看得十分真切。虽然他的眼尾在他注视着我时挤出了几条迷人的细纹,眼神却纯粹而温文尔雅,沉静得如同一块陨石落下,也溅不出半点儿水花。
      他很像一棵秋天的银杏树,橘黄地开在蓝天白云之下,你轻轻一嗅,脑海里就出现秋天的样子。
      他叫余秋滨。
      “来,张嘴。”
      “别紧张,我进不来了。”
      “对,再打开一点点。”
      ……
      秋医生的声音轻柔缓慢,却令人只想无条件服从,好像忤逆他,就应该被千刀万剐一样。
      所以当他说出我的这颗牙得拔掉的时候,我立马恳切地点头。
      打麻药比我想象中的疼,我甚至疼得左右晃荡,双脚崩得笔直。一旁的护士赶紧拿手按住我,“你别乱动!位置不对麻药不起效!等下有得你痛!”
      我不敢看她,紧紧闭上眼睛,紧紧攥住两个拳头,手心里开始出汗。
      “看看你这一口烂牙,都蛀完了,是吃了多少甜的呀!”
      “肯定还不爱刷牙。”
      “要么就是懒。”
      “唉,烂的,烂的,烂的……”
      牙啊牙,长在我身上,连颗牙都受尽委屈。
      打了麻药之后,渐渐的,我的牙连同我的嘴唇我的下巴我的脸一起晕掉了。
      秋医生来问候我,“怎么样,感觉?”
      我点点头。
      他也没多说什么,轻车熟路就拔掉了我的那颗牙齿,然后塞了个药棉花到我嘴里。
      “好啦。先在旁边等半个小时吧,半个小时后就可以把棉花吐了,然后我再看看伤口还出不出血,要不出血就可以回家了。后面记住啊,二十四个小时之内,别漱口,别刷牙,难受也忍着点,这几天最好只吃流食,千万不能吃热的烫的,不舒服的话可以吃点冰淇淋。哦,还有,记得,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少熬夜,别抽烟,别喝酒。哦,还有,记得,一周以后来拆线。听明白啦?明白了,就眨眨眼。”
      他说话的语调很特别,轻轻松松就给人十分可爱的印象,这让我又喜欢,又嫉妒。
      “嗯?”
      在他不可置否的温柔眼神之下,我只能顺从地眨了眨眼。
      “嗯。”他悠长而自我满足地出了一声。
      然后他就不管我了,继续去看别的病人。
      早前那个漂亮的小姑娘面无表情地走到牙椅上躺好,秋医生却提醒她先等一下,然后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玩偶。
      是蓝色的史迪奇。
      “我昨天去健身,别人送的,我好像看到你的手机壳是这个娃娃,就想着拿回来送给你吧。”
      小姑娘显然有些错愕,怯生生地注视了秋医生一眼,秋医生冲她一笑,她的五官一下就松弛了,“谢谢。”
      “谢倒不用,我可是有条件的,条件就是你得像它这样,啊——张大了嘴巴。来,啊——”
      两相对比之下,我忽然更难受了,血肉之间仿佛即刻被注满了过饱和的醋酸钠溶液,而我的心就是那块金属片,在寒冷的时节被人轻而易举地震颤,于是热火朝天的冰就瞬时僵住了整个躯干。
      也许成年就意味着开始了体贴与耐心的浪费,所以世人才吝于对成人施展温柔。
      “你知道么,牙齿啊,是人身上最坚硬的器官。”
      他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而我瞥了一眼她手里的来自于他的礼物,心想他错了。
      ——是人的心。

      我把我的牙带走了,紧紧攥在手里。
      我在街上走了很久。
      我的小坏蛋离我而去了。这一颗顽固地生我痛我,使我那么深刻地清醒着的,我身体的一部分,就这么永远地离开我了。
      我曾被告知,我不能常常怅然若失,那叫做无病呻/吟。当我明白这世上唯一绝对疼爱我的母亲其实根本不懂我的时候,我不能悲伤。当我明白我唯一最好的朋友Lily同时还有许多其他的好朋友的时候,我不能悲伤。因为我也被告知,这世上毫无感同身受,只有你自己才真正属于你。
      可是现在,连我自己也离开我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正的属于呢?
      我从来以及终将一无所有呀。
      这样的话,我可以呻/吟了么?
      我的眼角流出一滴眼泪。
      那一滴连麻药也没有逼出来的眼泪,竟然就这么无缘无由地落了。

      “等一下。”
      电梯门在即将关上的刹那被一只大手给挡住,门又打开了。此时走进来一个男人,他瘦瘦瘪瘪的,戴着硕大一顶帽子,颓丧地弓着薄背,背上背着画架,我看不清长相。
      “不好意思。”他说。
      我立马想冲出去等下一次的电梯,甚至走楼梯回去都可以。可他正好挡在电梯门口,我无处逃窜。
      如此狭小的空间,我不敢直视他,我只能静静地缩到角落里,贴着墙,踮起脚,以跟他保持足够的距离。
      我也不知道为何我会这样。
      电梯上楼,我同一个陌生人一起呆着,短短十几秒,却仿佛一同穿越了星河世纪那么枯槁而漫长。
      电梯停在11楼,他走了出去。
      我忽然发现,他原本弓着的背直了起来,甚至有一串玉石相叩而锵然动听的声音从他行走的背影里传出来。
      不过我无暇推敲这些。
      他甫一离开,我那浑身冒汗的身体便像刚被雄黄熏过的小巴蛇一样,酥透了骨,软了下去。
      我足足缓了半分钟才从电梯走出去。
      站在走廊转角口,我躲在墙后,听见他关门的声音了之后,我才往家走。我不想再碰见他。
      到了家门口,掏出钥匙之后,我警惕地环视一圈,四周无人。然后我才把钥匙插进去,旋开,门推出一条缝。我先把左脚迈进去,再侧着将身子紧贴着门缘塞进去,最后收回右腿,站定,关门。宛若一个小贼。
      家中无灯,无人,无做饭声,可我还是觉得,家中才令人心安。
      脱掉鞋子,我顺势躺在地上,看着我昏昏无一物的天花板。
      我的手里是紧紧攥了一路的后槽牙,我把它揣进我的衣兜里,却意外在衣兜里触到了几颗小东西——那东西有点潮湿,硬中带点酥软,上端是尖尖的,下端是圆圆的……
      是什么呢?
      纽扣?
      橡皮?
      多肉叶子?
      ……
      散落在衣兜里的不明物,关于它们的短暂猜想,是我生活之中难得的趣味。
      我把它们摸了出来。
      ——原来是瓜子。
      吃,还是不吃?这是一个问题。
      就在这犹豫的一晌,我身旁的一只蠹虫从一本书的卷首爬到了卷尾,《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于是我决定把这些瓜子都嗑了——我也尝一尝时间的味道。
      天杀的。
      时间的味道,又苦又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2017.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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