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晶》苏可君

1、1.改变

　　天空万里无云，碧蓝得就像最美的眸子那样深邃、平静，包裹着善恶和哀乐、包裹着一切。

　　偶尔有一阵风吹过，撩起操场上孩子们的发丝，撩不动他们紧绷的面部肌肉。

　　他们排成一排站在跑道向外延伸的白色柔和曲线上，身体过分前倾，一条腿向后迈，一只手臂略微弯曲下垂，做着临跑前的姿势，蓄势待发。

　　面前的草地上，站着一位男老师，他一边握着胸前的黑色秒表，一边举起手，然后挥下：“跑。一开始别太着急。”

　　视线范围之内，孩子们迅速前窜的脚步却并不如他所说的那样。

　　腿部的肌肉微微鼓起，半个脚掌着地时，猛的发力，把自己往前推出一大步，接着是另一只脚……

　　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周围冰冷的氧气被肆无忌惮地吸入孩子们的身体、变暖，然后流入血液、走遍全身。

　　差距在一个个越显疲惫的步伐下被拉大，领头的少年格外严肃，纯黑的眸里，视线的焦点始终在最远处的跑道上，尽管如此，他的体力消耗也跟不上恢复速度。

　　肌肉开始疲惫，双腿越发沉重，但是距离终点只剩下最后的半圈了。

　　就在意识逐渐瓦解的那一瞬间，一个白色的身影迅速从他身旁窜过，带起的风拍在他脸上，似乎是在嘲笑他的放松警惕。

　　他的瞳孔迅速收缩，被超越的不满让他脚下生风、开始做最后的冲刺。

　　但彼此越来越大的距离和被记录在秒表上铁一般的证据都证明：他失败了。

　　他冲过终点线，看着不远处撑着膝盖狂喘的某位，然后望向天空。广阔无垠的蔚蓝色让他的头更晕了，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到最后还是忍不住一推再退、靠在了绿色铁网上。

　　看着那个比他强的身影缓缓走来，他有点想要躲开，顿了顿，终究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连视线焦点都没有变一下。

　　面前人越走越近，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被黑暗包裹。

　　按照他跑过去的样子和现在的身形来看，似乎比自己高了那么点。

　　他等那人停下脚步，才直起身直视对方，表情还是固有的……没有表情。

　　似乎是被自己盯得不太舒服，面前人摸了摸鼻梁讪笑道：“你跑得很快，可以交个朋友吗？我叫宋承。”

　　“黎茗。”他眯起眼，面前人的那句话对他来说就像赤果果的讽刺，毫不留情地扎在他的心脏上，提醒着他的失败。

　　“你怎么总是一个人，也没有看见你有其他的表情呢。”面前人还没从缺氧中回复过来，刚才的长句让他现在更加喘了，但他还是极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识图在新交的朋友面前保持礼节。

　　“嗯。”黎茗应了声，并没有其他的话。

　　“呀呀呀你真是的……”他再次摸了摸鼻子，绞尽脑汁想要接着说下去，却听到老师在一边准备登记成绩的声音，便高兴地打住了现在已经快接不下去了的话题，硬生生把黎茗拖了过去，“走啦走啦，去登成绩了。”

　　天空依旧是那么的蓝，一朵白云也没有，微风还是会时不时轻抚地上人的脸颊，抬着头移动位置也会产生难以抑制的晕眩感……这一切的一切，完全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情绪而发生丝毫改变。

　　这是黎茗高一生涯的第一节体育课，他在这里被动地结识到了高中的第一个朋友。

　　尽管对方整个人似乎被阳光包裹，每时每刻都充满干劲、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这也没有改变黎茗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在现在，还是把他看作一个比自己强的对手。

　　是对手，就要亲手把他打趴下！

　　他看着对方在登记册上找自己名字的无害侧脸，被他拉起还未来得及放下那只手的手紧握着拳头。

　　这天下午，宋承就像是真的认定了他一样，一有空就围着他转，嘴里是说也说不完的话题，听得他写字的笔越抓越紧，额上青筋一根根爆出来，到最后，面瘫如他，也忍不住一拍笔怒瞪身侧的人。

　　他看着宋承突然止住嘴，一脸无辜地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似乎自己才是欺负他的人。

　　黎茗满肚子的蓄势待发的火气一下子又收了回来，他无奈扶额从牙关中蹦出可以压低的三个字：“安静点！”

　　余光中，那人顿了顿，似乎有些惊讶，随即就这蹲下的姿势把脑袋放到桌面上，大脸挪到能让黎茗看得更清楚的地方，张扬的黑色头发都耷拉了下来：“我是看你老是闷闷的，想让你开心点嘛。别生气了，我们不是朋友吗，我就这么看着你，不说话。”

　　黎茗如他所说的一样没有施舍任何一个、哪怕是音节给他，继续写作业。

　　一旁的宋承就像是一条忠实的、大脑中某跟神经搭错了的大狗，用渴望主人喂肉的目光看着自己，黎茗背后鸡皮疙瘩一波接着一波、止也止不住。好在老师不久后就进了教室，宋承恋恋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这天傍晚，宋承在挨了许多白眼后依旧锲而不舍地贴了过来：“一起回家吗？”

　　黎茗对于这种组团回家，却只能在并排走了几百米后，到校门口就要分道扬镳的行为从小就感到费解，现在也依旧不明白他的价值所在。

　　于是他头都没抬、手也没顿一下：“不了，我等会儿。”

　　“那好吧，别留太晚，门卫叔叔也很辛苦的。”

　　这下，黎茗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头刚想说点什么，却见那个充满活力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黎茗的爱理不理，并没有对他抱有什么说“再见”的可能性，就这样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黎茗靠在椅背上，虽然书包某些地方磕着他的背，但他的注意力完全留在了宋承的最后一句话上：门卫叔叔也很辛苦的。

　　他忍不住眯了眯眼，他知道宋承在想什么，怕自己让门卫特地给自己开门、给他添麻烦。

　　这使他陷入了沉思：“我……难倒一直都在给身边的人添麻烦吗？”

　　黎茗的眉头紧皱，想到自己敬而远之的同学们、病情阴晴不定的爷爷、承担了一切琐碎事情的奶奶，以及连在哪里都不知道的爸妈……难倒那么多年，我都在拖……累……他们？

　　教室的安静被一声嘲讽的笑声划破，黎茗的表情带着自嘲与一丝游离的癫狂，丢弃到一边的钢笔被重新捡回并握入手中，墨水深深刻在一道道沟壑中，几乎快划破薄薄的试卷。

　　还以为自己早就不会因为别人而改变了呢。

　　等到黎茗在所有高强度的作业下走过一遭后，他已经变得平静下来，默默地整理着自己的书包，然后把那轻到快飞起来的大块布料往肩上一甩，并自己认真锁好所有的门窗后，安静地退出了教室。

　　几乎空无一人的楼层显得有些安静过头，就连身边的空气都似乎停止在它原先的地方。

　　走廊尽头的天空泛起了一些鲜艳的颜色，准备落山的太阳就像腌得出油的咸蛋黄，金黄色透明的油脂染红了周围的一片天。虽然太阳还没完全落山，但能依稀推算出现在的时间。

　　再不抓紧时间回家的话，爷爷奶奶就要着急了。

　　黎茗转过身，加快脚步朝楼梯口走去。

　　过于安静的地方给他一种奇妙的感觉，混着莫名的满足感，他有种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满足感。

　　下一刻，他的眼前一黑，等回过神来，自己的面前已站定了一个一身黑的男人。

　　黎茗皱了皱，打算绕过，却见那人不急不缓地往旁边跨了一步，动作并不快，却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刚想再次绕路，只听面前人缓缓开口，只需一句话，就能使他浑身僵硬地停步在原地。

　　他说：“请等一下，黎茗先生。我想与你讨论一个话题——关于心底的渴望。”

　　血液经过心脏有力的收缩流过耳前，黎茗能清楚听到血液的奔流声，沉闷而有力。

　　看着面前那个一身黑的男人，黎茗隐约有种预感：他的人生，将从此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