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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章七·亡人路 ...

  •   乌鸦在禅室门前停步,深鞠躬,“绘梨衣小姐已经回来了。”
      “是么?她已经回来了?”阳光中,源稚生席地而坐,肩上靠着童子切。
      源稚生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照理来说他现在的状态是丧父又丧妻,在中国至少要大哭个七天,但他只是默默斟满了一杯威士忌。
      他饮酒的动作很慢,抬手,举杯,仰头,下咽,复杂的情感在他眉间惊鸿一掠,有一瞬间乌鸦觉得他在这最后一杯酒里,饮下了漫长的时间。

      “大家长交代的事已经做好了,只是管墓园的老人捎话来提醒您,说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但让一个生前未婚的死者葬在家主夫人的位置上,以后一定会计较起来的,毕竟这不合规矩。”乌鸦一字不落地转述。
      “不合规矩?”源稚生笑了笑,声音低到听不清,“白王苏醒就合规矩吗?执行局那么多兄弟死在战场上就合规矩吗?现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况……就合规矩吗?”
      如果规矩有用的话,他自然能按规矩把让他的女孩披上婚纱,百年之后他们会按规矩一起躺在狭小的墓地里——可是已经来不及按规矩办事了。
      他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一抬眼发觉乌鸦正愣愣看着窗外的墓园,无数墓碑沉默在阳光里,似乎在代替长眠于地底的人看这个世界,乌鸦默默摇了摇头,才开始附和源稚生的话,“是啊,蛇岐八家这些年,不合规矩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还有什么事?”
      乌鸦从随身携带的刀袋中抽出长刀,呈在源稚生面前:“在王将坠落的地方发现的,附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柄刀插在地上。”
      源稚生抽出长刀,指尖扫过那条熟悉的刀铭,“蜘蛛山中凶祓夜伏”。这是他的刀,蜘蛛切,在特别嘹望台上他亲手用这柄刀贯穿了王将的心脏。
      “王将还没死?”他的眉角微微一挑,半是因为惊悚,半是因为杀气。
      没死也好,那他就亲手再杀他一次。王将是恶鬼也好,被砍成三段还能长在一起的人形蚯蚓也好,他复活几遍,源稚生就杀他几遍。
      “有路过的人看见这柄刀从天而降,说只有这柄刀忽然从天空里掉下来插在地上,别的什么都没有。刀上有血迹,基因分析正在做,但岩流研究所说很难有准确的结果。”乌鸦说,“血的组成和人类、死侍都完全不同。”
      “恶鬼的血么?”源稚生收刀回鞘。
      乌鸦从刀袋中取出了另一柄长刀。跟蜘蛛切相比,这柄刀堪称简陋,刀鞘和刀柄还是白木的,刀镡也没来得及配上,只在刀柄处用墨笔画了一朵菊纹。
      “今天一早从山中刀舍送过来的,是政宗先生打造的送您的礼物,祝贺您继任大家长。因为时间的缘故还没来得及做刀装,刃口是几天前新打磨出来的。”乌鸦说,“算是遗物吧,他可能知道自己回不来了。”
      源稚生拔出这柄刀,刀在正午的阳光中淬出一道寒芒,刀刃后方有一道漂亮的波浪刃文。虽然相比名匠的手工还有些距离,但已经是纯正的日本刀制品了。
      “老爹终于造出了一把像样的东西。”源稚生随手挥舞这柄长刀,测试它的重心。
      “这刀有名字么?”
      “政宗先生说希望这柄刀能够把神的脑袋砍下来,所以就叫做‘神切’。”
      “好的,神切,今后就请多多指教了。”源稚生翻腕收刀。

      “还有一件事,红井那边传来了好消息,今天上午宫本家主突破到了红色的岩层,岩层里有血红色的水渗出来,隐约能听到里面雷鸣般的声音,这说明他们接近了赤鬼川。”乌鸦说,“一切都符合藏骸之井的传说。”
      “什么传说?”
      “传说中藏骸之井的一半流淌着寒水,另一半流淌着火焰,火焰和寒水在里面相混合。”乌鸦说,“宫本家主认为岩浆和地下水在赤鬼川中交汇,这是雷鸣声的由来,岩浆是从富士山附近的活火山流出来的。岩浆给神的孕育提供了足够的养分,同时也把地下水加热到高温,最近富士山的不稳定也是因为神的孕育造成元素的异常流动。种种迹象都说明我们发现的确实是藏骸之井,只不过它不是竖井,而是横在地下的。”
      “还有多久能够打穿藏骸之井?”
      “大约24个小时。”
      “很好,在打穿藏骸之井的时候,我会亲自到场。”源稚生说,“向风魔家的忍者和龙马家主下令,严密封锁红井周边,不许任何人靠近那里!”
      “是!”乌鸦说,“确定是要杀死神么,而不是捕获它?”
      源稚生一愣,问:“宫本家主问的?”
      “几位家主都在这个问题上犹豫不定,毕竟‘神’同样是人类几千年的梦寐以求的宝藏,一旦能捕获到活的‘神’,这对龙族的研究和利用将会产生难以估量的作用,杀死了就不会有第二个了。”乌鸦面无表情地陈述,一夜之间那个吊儿郎当的二百五似乎彻底远去了,只剩下恪尽职守的大家长家臣,“大家都在等您的决定。”
      源稚生沉默了一瞬,唇角突然泛起了一丝苦笑,问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你刚才,看到龙马泽也的墓碑了吗?”
      正屏气凝神的乌鸦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他睁大了眼睛,不仅惊讶于源稚生的神转折,还惊讶于源稚生提及的那个人。
      有的人,活着就像是死了;有的人,死了却还像是活着,后者偶尔会成为禁忌——不会有人敢提起,但没有人敢忘记。
      龙马泽也,就是那个禁忌。

      一本正经地讲,龙马泽也作为前任执行局局长,生得伟大,死得光荣。
      档案里的记载是:“龙马泽也在大阪执行任务期间,遇猛鬼众七人小组犯案,发生枪械冲突,同归于尽。”
      然而真相总是掩埋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里。

      那个人死的夜里,下了很大的雨。
      那一夜乌鸦趴在残破的天台上,乱尸和残骸布满瞄准镜的视野里,暗示着这里曾经有过怎样的血战。那些残存的尸体上还穿着某种制服,肩头依稀还有一个模糊的标示——由一条写意的龙和一个中文的“鬼”组成,是猛鬼众的标示。
      难以想象刚刚有怎样的一场血战,使得寥落的旷野仿佛修罗场。
      那个黑衣的男人坐在一根水泥柱上,看着源稚生提刀而至,英俊的脸上露出了乌鸦所熟悉的懒散的笑意——如果不是遍布青麟的话,这张脸本可以魅惑万千少女。
      下一刻,青色的龙鳞蔓延到他的手肘处,原本骨节分明的手已经变成了利爪,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可怕的物种站起来,黄金瞳闪烁着诡异的眸光。
      那是他第一次见证白王血脉的失控。
      没等乌鸦瞄准,怪物就已经冲了出去。长曾弥虎彻与蜘蛛切正面相撞,鬼与斩鬼人生死搏杀,快得看不清他们的身法。
      最最讽刺的是,在这一刻之前,鬼还是斩鬼人。
      大雨中的视野相当不好,但距离也只有300码,根本没有达到乌鸦的上限。他默念着那个人叫他的静心口诀,心思慢慢沉下去,面上露出了毒蛇一般的狠厉。
      但是他们太快了,快到他根本看不清谁是谁,更不能瞄准了。
      大雨滂沱,源稚生挥刀,日轮一般的弧线照亮凌晨漆黑的天色,乌鸦看见龙马泽也的身形突然滞了一下,仿佛梦游的人哆嗦了一下突然惊醒。少主显然也吃了一惊,挥刀的手微微后撤避开了要害,显然是在等龙马泽也从死侍的状态醒过来——虽然听上去很没有科学根据。
      ——而龙马泽也显然比他们更加明了这有多可笑。
      男人却毫不犹豫地撞上了源稚生的刀锋,蜘蛛切从左胸贯入,霎时间粘稠的血喷涌出来,源稚生傻了一样地僵立在原地,男人握住源稚生握紧刀柄的手,手腕用力地转动。
      两个人就这样有了一秒钟的僵持。
      乌鸦的枪管上抬,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狙击枪特有的微弱的声音响起,落尽他耳际,宛如惊雷轰鸣。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瞄准镜里的男人极缓地摇头,嘴唇的嗡动被巨大的冲击打断——炼金子弹洞穿太阳穴,漆黑的血液在他脸上爆开了一朵妖冶的花。
      ——真好,整个世界都寂静了。
      却有一个声音从太遥远的记忆里响起来,是那么气定神闲的吐槽。
      “哎呦你的言灵放出去就是个神级肉盾,到时候一定要保护你哥哥我啊!”
      乌鸦嘴里泛起了一阵酸水,他扔掉狙击枪难以抑制地咳嗽干呕,不知道是恶心还是伤心。

      后来乌鸦才想起龙马泽也在出任务之前托他去拿货,那个花花公子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忘了拿”的货物,是一对做工得极为精致的婚戒,男戒紧贴指腹的地方刻了一把刀的轮廓,女戒的同一个地方则是一轮弯月的形状。
      乌鸦想了一会儿,把它们送到了副局长的办公室。
      樱井悦子看着戒指愣了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说了声谢谢。不过乌鸦觉得她并不是和自己说的,因为那语调太柔软,声音太轻。
      她突然问,今天几号?
      三月十八,他回答。
      女人慢慢伏下身来,脸埋在手掌间不知道哭了没有,慢慢关上的门隔绝了乌鸦的视线。
      三月十八日是什么日子呢?樱井悦子还是龙马泽也的生日?相遇几周年的纪念日?或者别的什么……不过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不管三月十八是什么意思,如今都不重要了。
      而后来那个女人做出的种种不合规矩的事,在生死面前,就更不重要了。

      “他临死前对我说,”源稚生喃喃,“只有变成了鬼,他才知道鬼的悲哀。
      “蛇岐八家几千年的传承,已经有太多太多这样的事发生,我们斩杀本可以成为朋友的人,我们斩杀曾经的朋友,我们已经流了太多血,因为我们血脉里的原罪——来自神。”
      “神那种东西对我有什么用?”源稚生幽幽地说,“无论圣骸还是圣杯,都是白王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残酷的玩笑。它赐予我们神圣的血,但就是这种血脉制造出一代又一代的鬼;它赐予我们圣骸,指引我们进化为龙的道路,结果白王血裔为了圣骸死斗,可圣骸从未给予任何人权力或者幸福。白王站在黄泉古道的尽头,带着嘲讽的冷笑,看着人们向它祈求权力和幸福,卑微得就像狗。”
      乌鸦静静地听着。
      “家族之所以那么排斥鬼,是因为鬼是最渴望圣骸力量的人,那些对付鬼的冷酷家规其实并非要针对鬼,而是为了遏制神的复活。从太古的神代直到今天,鬼的血都是为神而流。我们的敌人不是猛鬼众也不是王将,而是我们自己的命运,我们的命运里寄宿着白王的鬼魂,只要那个鬼魂不被抹杀,家族乃于日本始终都是盖在浮沙之上的大厦。”源稚生一字一顿,“必须终结那个鬼魂!为此流再多的血也不足惜!即使这一代的人都死了,至少下一代会有稍微幸福的未来……所以老爹去了,现在轮到我去了!”

      这一条斩神之路,对手的是白王血裔千万年的宿命,那是多么可怕的敌人。
      所以,这条路上已经有太多太多的献血,它本身就是由亡人的灵魂铺就的道路,每一个人用生命将这条路延长,临死都怀着对自己永远都看不到的未来的渴望。
      他们只能走下去。
      他们必须走下去。
      走到路的尽头,将所有的悲运——人的或是鬼的——一刀斩断!

      “即使这一代的人都死了,至少下一代会有稍微幸福的未来。”
      乌鸦一生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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