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何求》公子长歌

24、手钏

　　离开谢砚的第一年，苏州城下了好大的一场雪。

　　经年不遇。

　　雪渐渐变小时，已到了掌灯时分。
　　苏府门前的大红灯笼分外地惹眼，风一吹那上面挂着的雪屑就扑簌簌地往下掉，映着红光，极为好看。

　　正月十五，雪打灯。

　　苏敬攸面色僵硬地坐在圆桌前，座下依次是大夫人姜叶蓉，四少爷苏慕镶，八小姐苏慕情，还有几位只在特殊日子里才能出现在家宴上的侧室姨娘。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一次家宴，本应与往年没有任何区别，但座上的人脸色都不太好。

　　一十七道冷菜热菜都已上桌，美酒持在美貌的婢子手中，苏敬攸手中的茶杯却被他捏得几乎要裂成碎片，一桌子人对着渐渐冷掉的饭菜，无声地面面相觑着，气氛静得可怕又尴尬。

　　苏慕镶头一个忍不住了，伸出一双富态虚白的手捞起筷子，嘟囔道：“谁有耐心陪他干耗着，不等他，我饿了，先开动了！”
　　说完就要去夹那一叠荷花酥，却被旁边伸过来的一只手狠狠地拍了一下手背，苏慕镶收回了伸出去的手臂，没好气地说道：“爹，他这是存心让咱们等着，你还真由着他来？！”

　　苏敬攸瞪了他一眼，怒道：“等！你以为这个家，现在谁说了算？”
　　苏慕镶张了张嘴还待反驳，却被苏敬攸一个怒目而视搞得完全没了气焰，这要放在几个月前，那自然还是苏敬攸说了算，甚至是他苏慕镶，苏家四少爷说了算，但不过就半年光景，苏府已经彻底易了主。

　　而那个主，今天却迟迟不出现。
　　他不来，这家宴就绝不可以开始，苏敬攸心知肚明，他这个被扔出去的儿子，眼里早已没了亲情，仅有的那么一丁点儿的同情，只怕也在苏慕镶这张不饶人的烂嘴下，泯灭得连个渣都不剩了。

　　苏慕情还小，只有十四岁，此时已开始对着满桌菜肴暗吞口水了。
　　她那生母刘氏在一旁暗暗地捏着她的手腕，生怕她一不小心就忍不住拿了筷子——苏老爷正是气头上，此时招惹上去，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这不尴不尬的气氛终于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
　　管家苏安进到大堂时，一桌子七八双眼睛都紧盯着他，硬是将他盯死在了原地，想说的话在嘴里转了个圈，被吓得咽了回去。

　　苏慕镶瞧不下去了，敲了敲桌子，不耐烦地说道：“你傻了？杵在那儿干嘛！他人呢？”
　　苏安这才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地说道：“七，七公子说他去看花灯了，家宴，家宴请老爷自便……”

　　“砰——”
　　苏敬攸手里的茶杯最终难逃被捏碎的命运，碎成了一地残渣。
　　好，好得很，如今都学会耍人了，这以后的日子还能不能消停地过了？

　　苏府里一片愁云惨淡的时候，苏州城的大街小巷却热闹极了。

　　上元灯节。

　　一只带着五枚指环的手抬起，随意地转了一下挂起来的花灯，墨色的字迹便看得清楚无比了，那花灯透着一团暖暖的橘黄，打在细碎的飘雪里，字也显得有些摇晃了。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苏慕宸笑了笑，道：“是陆放翁的诗，好意境。”
　　他扬起的手臂上戴着一串雪青色的珠子，映在灯光里，分外地惹眼。

　　连|城拿着两串丸子站在一边，那丸子上还冒着热气，他忍不住还是又看了看苏慕宸戴在手腕上的手钏，半年过去了，他终于确定，这的确是谢砚常年戴在手上的那一串——他家将军得是多宝贝这个苏小公子？
　　不，是苏七公子，如今苏州城里让人闻风丧胆的苏七公子。

　　苏慕宸放开了花灯，随手从连|城手中拿了一串丸子，声音里透出一股子漫不经心来：“我那老爹此时估计已经在咬牙切齿了，苏慕镶只怕早已经张牙舞爪地掀桌子了，只是可怜了我那八妹妹，只能看着眼馋却动也动不得。”
　　他摇晃着手里这一串热气腾腾的丸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向着连|城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太可恶了？”

　　这真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
　　连|城一脸淡定地咬着手里剩下的一串丸子，声音凉飕飕的：“您不是太可恶，只是在欺负人罢了。”

　　一针见血，直戳要害！
　　苏慕宸乐了，懒洋洋地伸手揉了揉连|城的脑袋，将他本是利索的一头黑发揉成了一个鸡窝。
　　连|城摇头晃脑了一会儿，差点没把串着丸子的扦子也吃进嘴里。

　　苏慕宸松开手，挥了挥衣袖，边走边笑道：“今天心情不错，走，带你去喝点小酒暖暖身子！”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酒楼走去。

　　回到江南后，这还是连|城第一次见到苏慕宸的笑——真正意义上的笑，毫无矫揉造作。

　　北都城里满身是血却执拗无比的苏慕宸仿佛只是昙花一现，回到江南的苏七公子简直狠戾毒辣得惊心动魄，像是长了一身倒刺的超巨型刺猬——一摸一手血，谁碰谁倒霉。
　　在雷厉风行地处理了苏府的接掌事宜后，对于明里暗里不停地给自己使绊子的人，苏慕宸毫不客气地将其抽筋扒骨葬身荒野了，偶尔一盏美酒或是一个慵懒的微笑间，都透着一股子怵目惊心的苏七公子，再也没有人敢招惹了。

　　在顾千秋的默许下，在枕云堡苏州主事温熹微的协作下，苏慕宸以他惊才绝艳的本事，开始了他在江南商场上的“霸主”生涯。

　　一点良心，连带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少年心性，彻底消失在了苏慕宸日渐沉着的脸色里。
　　除了一点思念，日积月累，酿成了无处排解的黯然销魂。

　　连|城看着走在前面的苏慕宸，觉得谢大将军和苏七公子真是凑成了一对儿天造地设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苏慕宸那串丸子已经吃完，扦子被他拿在手里，顺手扔进了道旁小摊的杂物堆里，他这一扬手，就被另一只手盯上了，上来便要擒他的手腕，连|城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挡，一个眨眼间，手便挡在了这个人和苏慕宸的手腕之间——手指夹着的扦子直戳那人手背。

　　只听那人痛呼一声，连忙抽回被戳了一个血点的手背，苏慕宸抬头看了一眼，见是个年纪轻轻的过路江湖人，带着一柄长剑，消瘦身材，长脸，样貌平平。
　　连|城转着那根扦子，像是把玩着长生刺一样，目光闪烁不定地看着面前的青年——动作迅捷无比，脚步虚浮，目有贼光，是个常年跑江湖偷盗的高手。

　　若不是谢砚一直强调长生刺的速度和力度，连|城未必会练就这样迅捷的反应能力，也自然无法在一个眨眼的间隙里擒下这个久经江湖的扒手。
　　青年揉了揉手上的伤口，目光有意无意地瞥了连|城一眼，继而向着苏慕宸陪笑道：“这位公子，多有冒犯，我就是瞧着你手上这串珠子不似俗物，想问你借来看看，一时情急未事先知会，还请见谅。”

　　苏慕宸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腕间的雪青色玉石珠子，目光骤然深了几分，收敛了漫不经心的懒散，傲慢地抬眼，说道：“这个谅见不得，阁下伸手便来擒我手腕，是个什么道理？”
　　语气咄咄逼人，真是一个台阶都不给人下。

　　青年人额上冒了几滴冷汗，急道：“我就是一时情急，实在是公子这手钏太过稀罕……”
　　苏慕宸心下一凛，皱眉问道：“我还真没看出哪里稀罕了，还请阁下赐教。”

　　青年转了转眼珠，疑道：“公子竟不知这手钏稀罕在何处？”
　　语气中大有惊愕不已的意思。

　　苏慕宸慢条斯理地回道：“我说了，还请阁下赐教。你若能说个子丑寅卯出来，我便让他放你离开。”
　　青年的目光转到连|城身上，吞了吞口水，他的确无法从这个少年人手下脱逃，从他失手被擒那一刻起，这个少年就已盯紧了自己可以撤离的每一个方位，自己挪动一步对方就跟进一步，速度之快平生仅见。

　　青年转着眼珠又看回苏慕宸，说道：“若我没瞧错，这珠子的质地和色泽，加上在灯下的光晕，应是自西域丝道传进来的碧玺玉，而且是上等的纯色碧玺，一颗难求，这一串纯色的碧玺珠子只怕更是可遇不可求了，公子好福气，不知是在何处竟能碰上这等珍品……”

　　苏慕宸愣了一下，转头看去连|城，连|城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他感觉脑子里炸翻了一片空白，也没心情去纠缠这个惯偷儿了，只摆了摆手，说道：“让他走。”

　　连|城依言向后撤了一步，退回苏慕宸身边，那青年趔趄着向后退了几步，见连|城的确没有再追上来的意思，才头也不回地转身跑进了人群，不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

　　苏慕宸冷着一张脸，盯着手腕上的手钏，喃喃道：“不值钱……哈？”
　　连|城不语。

　　苏慕宸哼笑了几声，终于压下了将这串珠子捏碎的冲动，抬眼看着街两旁熠熠生辉的花灯，雪薄似纱，笼罩在洋溢着一脸笑容的人群上。
　　苏慕宸忽然问道：“你说，他到底跟我说过几句真话？”

　　他是真的被那五年，被这些虚虚实实的话，骗怕了。
　　连|城不知该怎样回，便只好把自己站成了一个雪中的木桩。

　　苏慕宸也没想到能得到什么回应，便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只是他前脚刚踏进酒楼，就听到那个把自己装成一截木头的连|城开口说了话——
　　“小姐？！”

　　坐在窗边的女子微微侧过头，小巧的耳朵动了动，笑容便攀上了她的唇角，勾起了两枚浅浅的笑靥：“是连|城吗？”

　　苏慕宸看到了一双漆黑的毫无色彩的眼珠，仿佛一片夜幕下的汪洋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