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何求》公子长歌

23、议事

　　谢砚提着那盏琉璃灯走在太守府里，影子在斑斓的光晕里有些摇晃，路上的几个仆人见了他，行了礼就远远地避开了。

　　他的房间在另一间院子里，屋里点着烛火，一个人影印在单薄的窗纸上，随着烛光的摇曳，影子就像投入水波一样，轻飘飘地荡漾了几下。
　　谢砚脚步顿了一下，提着灯进了屋。

　　顾千秋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谢砚提着灯走了过去，五彩斑斓的光正映在顾千秋笔下的书纸上，顾千秋抬起头，曲起手指敲了敲那琉璃灯的灯壁，没好气地说道：“麻烦你把它拿远点，晃得眼睛酸。”
　　谢砚依言将那盏琉璃灯拿开了寸许，皱眉道：“你跑到我房里来写折子？”

　　顾千秋以笔蘸墨，头也没抬地说道：“真不巧，整个太守府就您谢大将军这间屋子有个书案，您又忙着跟苏小公子较劲儿，这奏折总得有个人写才是。”
　　谢砚呵呵一笑，瞄了一眼他笔下的折子，说道：“那可真是有劳顾大人了。”

　　顾千秋手上青筋蹦起，手中的笔杆险些被他捏断，好像自从他认识谢砚以来，写奏折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就总是担在他的肩上，谢砚一直是好整以暇地作壁上观。
　　这人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

　　顾千秋将笔搁下，看着谢砚转身将那盏琉璃灯挂在了屏风上，说道：“你不是去陪苏小公子了，这么快就被赶回来了？”
　　谢砚扬起来挂灯的手臂僵了一下，顾千秋目光敏锐地盯着他空荡荡的手腕，若有所思地问道：“你那串珠子呢？”

　　谢砚轻描淡写道：“给他了。”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顾千秋啧了一声，拎起桌案上的纸轻轻地吹了吹，说道：“他八成不会知道那东西有多值钱，番邦自西域传进来的碧玺玉每年也就那么一丁点儿，大都颜色参差不齐，你那一十九颗雪青色的碧玺珠子说句价值连|城都不为过，我看你贴身带了七八年了——。”
　　顾千秋顿了一下，斜瞥了谢砚一眼：“你也真舍得。”

　　谢砚一脸淡定，没有接话。
　　顾千秋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脸，顺手将墨迹干透的书纸递给了他。

　　谢砚接了过来，简单地扫视了起来。
　　顾千秋盯着他沉在烛光里的半个侧颜，看得有些出神：“你对苏小公子，当真的？”

　　谢砚微不可闻的哼了一声。
　　顾千秋摸着下巴，会意地笑了笑，故意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冷嘲热讽的语气，说道：“我以前怎么没见你有这惊世骇俗的毛病？”

　　谢砚头也没抬，漫不经心地回道：“你能治？”
　　顾千秋：“……”
　　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顾大堡主这次是被谢砚噎得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要是掰着手指头算，两人相识刚好满十载，从少不更事到意气风发，从风花雪月到塞外黄沙，从朝堂共事到沙场拼杀，最是磨砺性情的那一段岁月里，两个人几乎是并驾齐驱地向前奔跑着，相互看不顺眼中又默默地惺惺相惜着。
　　直到五年前，一个被派去昆仑山找寻七环锁，一个被升了个毫无权力的官，所有明面上的相争似乎都变成了暗地里的相助。

　　共事五载，顾千秋太熟悉谢砚了，他这个人，杀孽太重，戾气逼人，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对于逆鳞，偏执得让人毛骨悚然，就算是偶尔谈笑风生，那也是笑里藏刀，剜人骨肉。
　　所以，当顾千秋看到“寒双曦”的时候，他多少有些难以置信，似乎那个满眼血气的一个人忽然就溢出了一股子温柔来，温柔到让他忘了，谢砚是个言辞高手，偶尔一句话就能将人怄得死去活来。

　　顾千秋有些后悔跟他讨论苏慕宸了，很显然，如今苏小公子已经成为谢大将军不可触碰的逆鳞了。

　　顾千秋暗自叹了口气，再抬头时见谢砚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写的那一纸奏章，忽然便想到了什么，继而故作深沉地轻咳了两声，问道：“写得如何？”
　　谢砚抬头看了他一眼，看尽他藏在眼底里诡异的笑，缓缓道：“你想听真话？”
　　顾千秋笑了：“当然。”

　　谢砚抖了抖手里的书纸，随意地放回了书案上，文邹邹地说道：“顾大人博闻强识，奏折里字字珠玑，请恕谢某人才疏学浅，有一事不明。”
　　顾千秋淡定道：“将军请说。”

　　谢砚额上蹦出了一条青筋，嘴角抽了抽，说道：“你将我赞誉得这般神通广大，是存心要挑事吗？”
　　顾千秋面上一笑，显得狡诈十足：“我可是一腔肺腑之言，谢大将军暗访风痕一事，五年间察觉寒冰阁有异，顺藤摸瓜将计就计，一举挫败其与北胡之间的阴谋，不仅拿下寒冰阁叛逆，还顺势料理了北胡之乱，解救北都城于危难之间，当得是机智百出，临危不乱，实乃戍守边境之良将。”

　　顾千秋说完又补了一句：“有什么不妥么？”

　　谢砚脸色铁青地看了他一眼，伸手便将那张纸撕了个粉碎。
　　顾千秋大快人心地笑了几声，拍了拍手，说道：“妙了，能见到你这副表情，也不枉费我搜肠刮肚写出这篇恶心人的折子了。”

　　谢砚面沉如水，说道：“顾大人，您今年贵庚？”
　　“二十有五。”
　　“这种孩子气的做法，您下次能收敛点么？”
　　“……”

　　谢砚走到书案边，向着顾千秋虚踹了一脚，说道：“滚一边儿去，我自个儿来。”
　　顾千秋挨了他不轻不重的一脚，乐呵呵地让了出来，走到屏风边去转那盏色彩斑斓的琉璃灯，一边说道：“你可得把这事编得圆一点，老皇上本就生性多疑，看他把你派到昆仑山上就可见一斑，你又跑到北都来把北胡摆了一道，他指不定得多忌讳你。”

　　谢砚斟词琢句地下笔，不紧不慢地说道：“只要能稳住太子，我倒不介意让老皇帝再忌讳我几年。”
　　顾千秋心知肚明，老皇帝行将就木，太子司鸿杉登基也只是时间的问题，到时又是另一番光景，却也未必便是前途光明。

　　顾千秋目光微动，喃喃道：“你小心点为好，别看他现在凡事跟你说，像是极为器重你，其实他那人翻脸比翻书都快，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谢砚抬头扫了他一眼，揶揄道：“你如今连太子都敢诽谤了？”

　　顾千秋横了他一眼，说道：“我这是担心你，自古良将多薄命，没见哪个开疆拓土的将军能安然无恙地卸甲归田，你承了谢温玉老侯爷的爵，剑指西北，坐拥十万神策军，手下还有两千名让皇上都忌惮的长生刺，真是指哪打哪，这等魄力，等司鸿杉真当了皇帝，他早晚会意识到，到那时你再收敛只怕就晚了。”

　　谢砚手上一顿，目光似是穿透了笔下的一张书纸，看到了多年前病歪歪地躺在塌上的谢温玉，他恍惚了一下，喃喃道：“我不过承了义父的遗愿，替他守好大臻每一寸国土，如今倒成了过犹不及，功高震主了？”
　　顾千秋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算我多嘴，如今形势还是一片大好，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了。”

　　谢砚轻哼了一声，下笔如飞，一边说道：“我操不起那份心，如今北都之事已竟，匈奴既暗中将强弩铁箭卖与北胡，估计西北那边也消停不了多久，燕云盟约已破，北胡势必不会就此善罢干休，这几年估计有得仗打了。”

　　顾千秋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有件事，我还只是听闻，不知皇上那边是否真有此意。”
　　谢砚：“什么？”
　　顾千秋淡淡道：“联合鲜卑一举灭了北胡。”

　　谢砚停了一瞬，而后面不改色地说道：“荒唐，唇亡齿寒，那些头戴乌纱的满朝文武，脑子里装的都是一团浆糊吗？”
　　顾千秋尴尬地笑了笑，说道：“老皇帝估计急着想在死前建功立业，燕云十六州若是在他手下收复，他便能流芳百世，万古称颂了。”

　　谢砚从他这话里听出了一点端倪，有些狐疑地抬眼，盯着顾千秋，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赞成？”
　　顾千秋迟疑了半晌，才缓缓说道：“两面夹击，我们稳操胜券，若事成，将北胡赶回塞外草原，也是一劳永逸了。”

　　谢砚终于将笔搁了下来，抬起头正视着顾千秋，正色道：“太子怎么看？”
　　顾千秋：“太子尚且犹疑不定，皇上倒是信心十足。”

　　谢砚难得地皱了皱眉，叹道：“这事大意不得，我大哥不是个省事的人，若是将他扶植起来，到时一旦灭了北胡，鲜卑必成大患。”
　　顾千秋张了张嘴，还待再说，谢砚却摆了摆手，脸色沉在烛火里，森然冷峻：“你也不必说了，这事我回洛阳会亲自去和太子说，我那大哥什么样，没人比我更清楚。”

　　顾千秋砸了咂舌，知道自己的话撼动不了谢砚，终于将那点主张联战的想法存在了心底，张口劝道：“你总不至于告诉太子爷，你是鲜卑小王子吧，这只会让他以后更忌惮你，谢老侯爷拼尽心血为你遮掩起来的身份，你可别随便就张扬出去了。”
　　谢砚点了点头，低下头重新拿起了毛笔，淡然道：“你放心，我有分寸。”

　　顾千秋看他又老僧入定般地去改折子了，也只得幽幽地叹了口气，扔了句话：“得，我也管不了你，你自个儿掰扯吧。”
　　说完开了门便走出去了。

　　这一晚，谢砚屋里的烛火，直到三更已过，四更将起时才灭掉。

　　几天后顾千秋扔给苏慕宸一块玉符一封信，让他回江南去找枕云堡苏州主事温熹微，然后便火急火燎地赶回枕云堡了，苏慕宸问他什么事他也不说，只是脸色不太好。
　　苏慕宸只好掂量着手里的那一枚雕着祥云图案的玉符，将信收了起来。

　　连|城牵着马走了过来，苏慕宸立在城门口，看着到处一片狼藉正待修缮的北都城，开口问道：“谢砚呢？”
　　连|城：“将军一早便起身回洛阳了。”
　　苏慕宸：“……”

　　好得很，一个两个拍拍屁股都走人了，连个招呼都不敢打。

　　苏慕宸转着手腕上的珠子，心头一凛，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大喝一声：“驾！”
　　连|城随后跟上，双骥并行，一路向南驰去。

　　江南苏州，即将迎来一场风暴。
　　苏敬攸做梦都没有想过，他还会再见到苏慕宸，以一种措手不及的方式。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