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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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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古有举杯邀月,如今谢衣也是如此——他的师尊就如那高天孤月,每每仰望,心生向往。谢衣小心地为另一盏茶斟上茶水,嘴边含笑:“难得师尊过来,不先饮一杯吗?”
他一人唱着独角戏却是不觉,而另一人在戏外,心绪万千亦是难以言表。
“谢衣?”沈夜终于开了口,语气犹疑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是谢衣吗?
沈夜摇头,怎么可能,这只是一具偃甲。
但是看着这与活人无异的偃甲,沈夜一时难以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死物。更何况他无知无觉之时,他便照料于他。
一开始他以为是谢衣的制作出了问题,这偃甲不像是有记忆,更不像是能独自生活的模样。但想不到不过半年过去,这曾经木讷不能言的偃甲,便全然变了样。
依稀是,有了灵魂,开始活着的模样。
沈夜终究是走入了亭中,便见谢衣为他斟好茶,笑容晏晏。
沈夜只觉心头纷扰:“你……可知道自己是谁?”他终究问了自己最为关心的。
谢衣一愣,继而又是微笑:“果然,师尊知道我发生过何事。”
沈夜看了他一眼:“你没有记忆?”
“是。”
沈夜沉默,他以为这偃甲能拥有的,只会是记忆。
果然是制作出了问题吗?
这具偃甲是,初七……亦是。
谢衣并不知道沈夜所想,此刻的他虽然清醒,但终究是留有一丝懵懂。他看不到沈夜的挣扎和矛盾,他也看不到对方脸上的肃然。他只是觉得,能将自己的一切困惑烦恼告知于他。
只因,这是他的师尊。
见沈夜拿起杯子,淡淡啜了一口,谢衣微微笑了:“自我醒来,记忆便十分模糊,”他缓声道,“除了自己的姓名,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即使回忆,过往种种皆不可考。为何留在这里,为何不能出去,这些疑惑虽深,我却无力探究。就如那笼中鸟,只依本能而活。”
“我曾想过,莫不是这身体生过一场大病,否则,如何能懵懂至这般程度。”
话到这里,谢衣笑了:“所以,我一直在等师尊前来。”
沈夜看着亭外雪景,静默不语。
过了许久,他才淡漠道:“等我?”
“是。”
“为何?”
谢衣一愣:“为何?”
沈夜将视线转向谢衣,面色漠然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你真的确定,你是谢衣?”
**********
雪花簌簌地落下,沾染池水的瞬间消散不见,天地间,只剩一片宁静。
面对沈夜的问话,谢衣有些错愕,他尚没有思考如此复杂的问题的能力,脑海中一片混乱,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我……不是谢衣?但在下……”
他平静的脸上终于显现了慌乱来,有些焦急,一阵恍惚过后,出口只是愣怔:“若我不是谢衣,我还会是谁?”
记忆虽然模糊不清,但那一张张看不清面目的脸庞,唤他的名字时,明明都是谢衣。
但是眼前人说的话,他却是深信不疑的。
仿佛本能,全然信任。
难道,是他错了?
那他是谁?
这样茫茫然独存于天地间,自己竟连一个往过都没有吗?
听到谢衣的回答,沈夜闭了眼,过了许久才道:“是吗……”
是啊,如果他不是谢衣,他还会是谁,他还能是谁?
即使是没有生命的偃甲,但他拥有的,的确是谢衣的记忆。
只是谢衣,又怎会是这样一具没有生命的偃甲?
就算他是谢衣最为成功的作品,就算他……
他是谢衣吗?
这个问题,沈夜难以回答。
但看偃甲人一瞬间便苍白了的面色,沈夜发现,他并不能真的狠下心来。
罢了。
追究这些,又有何意义?
如今,他正等着初七的苏醒,他不会再许诺那人一个自由的未来。那么能让谢衣的记忆保存下来,又有何不可?
沈夜终是将陷入混乱的人揽至怀中,那是谢衣少时受了委屈时,他一直做的。
“罢了……”一声罢了,满是叹息。
就这样吧,不再强求……
谢衣只觉得身体一暖,待他回神,便是被沈夜抱在怀中的模样。
“师尊?”
沈夜本想说“别唤我师尊”,但张了张嘴,这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从今往后,也许也只有他,会继续唤自己“师尊”了。
世事无常,何其可笑。
看着怀中人全然信任的眼眸,沈夜淡淡地笑了,笑中带着些说不清的意味:“为师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怎么,反应这么大?”
谢衣一愣,显然反应不过来。
沈夜一时却是有了决断,就让他保持着谢衣的记忆活下去,未尝不好。
故而,沈夜便为谢衣目前的状态做了掩饰:“这伤,看来还要养一段时间了。”顺应谢衣的意思,让他以为自己是受了重伤,因而记忆全无。
谢衣仍旧有些木讷,过了许久,他似乎是忘记了先前对自己的疑惑,本能地接受了沈夜的答案。
面对师尊这样的玩笑,他只有无奈:“师尊……”
沈夜微微勾起了唇角,这是他自谢衣清醒后第一次笑。
仅仅昙花一现的笑容,便让谢衣看呆了。
这般模样,果然一点都不像是谢衣。
沈夜抚上对方的脸庞,张口,不知是在为谁叹息:“谢衣啊谢衣,你为何总是令我……心绪难平。”
**********
身为流月城大祭司,事务繁忙的沈夜,自然不可能日日留在静水湖。近来砺罂颇不安分,瞳身体有异,而初七,依旧未醒。
这种种相加,沈夜能每月来一次静水湖,已是不易。
他也说不清,为何在如此繁忙的情况下依旧往返于静水湖与流月城。也许,只是因每次离去,那偃甲人虽然极力掩饰,但他的目光,太过不舍了吧。
而偃甲谢衣的变化也是巨大的,每过一月,他的思维便越发清晰,为人处事也越来越与常人无异。现如今的他,是再不会每说一句话便走神一段时间了。
只是他从未离开过静水湖,亦没有回想起有关流月城的一切。
这样也好,沈夜想,就按谢衣所期盼的,让他远离流月城的是非,远离这人世纷扰,只记得将谢衣的偃术传承下去便好。
转眼间,正厅已过,沈夜快步走向谢衣的房间,打开门,人却不在。
沈夜挑眉,也不在意,继续找人。
只是谢衣不在卧房,不在湖心亭,亦不在书房。一圈下来,当沈夜停在偃甲房门口的时候,听着自己加快的心跳,他才发现,他竟然是有些期待的。
现如今,他已不会将偃甲谢衣当做是一具器物看待。每次相见,无奈、欣喜、抗拒、期许,种种情绪相交织,他早已看不清自己的心。
“咔哒”“咔哒”,门内依稀有锉木的声音传来,低沉但也悦耳。
沈夜闭上眼,静静地听着那规律的响动。片刻之后,他终是伸手将木门推开了。
偃甲房内光线充足,所以窗边那低头正在制作什么的男子,一眼便能看见。
那人面色沉静,全神贯注,灵巧的手指翻转,便是木屑簌簌落下。小巧的零件,也不知是要做什么。
沈夜静静地站在门口,似乎不愿打扰对方。
但谢衣怎会察觉不到他的到来。
他手中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的瞬间,便看到了他那位不苟言笑的师尊。
在一片灿金色的阳光中,谢衣微微地笑了:“师尊,你来了。”
依稀是记忆中的模样,记忆中的场景。
但又有所不同。
眼前人,笑容儒雅,谦和沉稳;而记忆中的人,笑容灿烂,活泼好动。
是谢衣,又不是谢衣。
沈夜苦笑,他果然越来越猜不透自己的心了。
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沈夜走向谢衣:“在做什么?”
谢衣将桌上的零件一一摆好:“偃甲鸟罢了。”
沈夜随手拿起一根骨翅来,便见它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再看向那些零件,加上谢衣手上的,接下去就只剩组装了。
“看来有关偃术的记忆,你都恢复了。”沈夜道。
谢衣并不回答,但看他的笑容,显然是肯定的。
看着他娴熟的模样,沈夜心情也好了一些。
谢衣将最后一片木羽放下:“师尊可要一起试试?”他依稀记得,自己的偃术始于沈夜。
沈夜摇头:“不用了,我看着就好。”
见沈夜目光柔和,谢衣也不强求,专心致志开始制作偃甲。
而沈夜,难得心中一片平静,什么都不必去想,只是看着谢衣。
阳光洒了满桌,桌上除了偃甲的零件,还可以看到设计的图纸。沈夜瞟了一眼,便见那些图纸墨迹新鲜,显然是最近写好的。
沈夜一时有些感叹,之前的谢衣,可是连字都忘了怎么写的,转眼间,他已成了一个渊博的偃师。
“这算不算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沈夜忍不住道。
“师尊?”
沈夜指向那些图纸,谢衣一看,便是明了。
他有些无奈:“师尊。”
想到前一个月,沈夜几乎可以说是手把手教他习字的模样,谢衣便有些赧然。这倒也是机缘巧合,在沈夜发现谢衣只能模糊识字,细化下来却是一字难认的时候,身为师尊的他,便重新做起了启蒙老师。
虽然那时沈夜每教一字,谢衣便能回想起来并牢牢记住,但想到自己一个成年男子,却如稚童一般在沈夜教导下重新习字,谢衣只觉惭愧。
虽然那时的师尊,似乎十分开怀。
“现在都回想起来了?”
“是。”谢衣笑道,“若非如此,那些偃术读本,弟子可是看不懂的。”
“是吗……”这一次,沈夜是真的有些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