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莲》徂暑

5、五

　　那日赴宴归来，江少檀便取出他那只宝贝大碗，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擦了又擦，然后亲自在自家池塘里捞起一些肥沃的塘泥垫在碗底，再将那枚碗莲种子小心翼翼地埋了进去，仿佛那是天底下最娇贵的物品一般。

　　在后来的日子里，江少檀仿佛忽然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府里的下人们也觉得他似乎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子精神了许多，不再是从前失魂落魄的摸样。只是每日怀抱着那只大碗走进走出的样子十分滑稽。

　　江少檀依旧继续着他日格一物的功课，只是每天他都会花上一段时间静坐下来，对着那只大碗说会儿话。

　　“今天下了雨，可惜我忘记带伞，袍子全湿了，还好出门的时候没带你一起。”

　　“瞎子张似乎有了新的曲子，听得我一抽一抽的……”

　　“阳山楼的蒸饺特别美味，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今天又有集市，集市上依旧很热闹，可惜没有你。”

　　“洛阳老家来人了，给我带了一株鹅黄牡丹，甚是好看，可惜不知苏州能不能养活。”

　　“父亲身体似乎不太妙，我很是担心。”

　　“……”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桃花落尽了春日，眼看着又是一年盛夏。

　　这日清晨，江少檀刚起床，照例先去窗台看望那盆碗莲，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喜过望，碗中浮着的几片莲叶间，竟长出一朵小小的粉色花骨朵。

　　江少檀这一日便再也没有动身，只是坐在桌前盯着那朵待放的花蕾，目不转睛，仿佛稍微一动，他的宝贝花儿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到了正午时分，阳光从天窗透进来，落在花苞上，那朵粉色的小莲花微微的颤了颤，缓缓地似要张开花瓣。

　　江少檀正襟危坐屏息凝神，一时竟然不敢张开眼睛，这一刻他期待了那样久，这种期待仿佛成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意义，他知道他或许会失望，可是他却不知道那种失望是不是他可以承受的。

　　然而他没有失望，因为他隐约听见一个轻轻地脚步声正缓缓地由远及近向他走来。

　　那个声音在他身后停了下了。

　　他不敢回头，也不敢睁开眼睛。

　　他微颤着身子，用几乎就要发不出来的声音说

　　“晚晚，是你吗？”

　　“啊？”身后的人发出一声惊呼，显然是被吓到了。

　　“江呆子，你……你怎么会知道是我？”

　　江少檀转过身来，看着眼前那个熟悉的绿色身影，真的，真的是他的晚晚。

　　晚晚一脸诧异，追问道：“喂，你快说啊，人家本来还想给你一个惊喜的呢！你怎么会知道是我的啊？”

　　江少檀没有立刻回答，他微笑着一把将晚晚揽入怀中，然后才开口道：“我知道是你，从太子殿下告诉我那枚种子是碗莲开始，我就知道是你。”

　　“太子陛下？”晚晚声音也有些颤抖。

　　“我想，白砚就是太子殿下吧！”江少檀语气平缓，“我虽然笨，但耳力却很好，那日宴席上他远远在高台之上说了一袭敬酒的话，虽然他尽力让语调庄重，但我还是听出来，那便是他，白砚。”

　　“后来，他硬说我写的烂句子可爱，又赏了我一颗种子。当时我便联想起，他从前跟我说过的一出戏，天上的仙姑和凡间的书生。”

　　“到这里，我便猜出来，那个关于太子的传闻怕是真的，他真的懂得花语，”江少檀顿了顿，接着道，“而他和我结交的目的，大概是想试探我的人品如何，而他最后的决定，便是把那枚种子给了我。”

　　“于是，我猜想，如果花开了话，你会不会就会回来见我呢？这一次，我真的猜对了，你真的回来了！”

　　“晚晚，你就是那朵碗莲对不对，或者你就是天上的碗莲仙子。不论如何，你现在回来了，我便再也不会放你离开，要是天上人间有什么阻碍，我愿意只身去赴，死生不计！”

　　江少檀感到怀中的女孩浑身都在微微的颤抖，他伸手轻轻拍着晚晚的后背，轻声道：“晚晚别怕，晚晚别怕！”

　　又过了一会儿，晚晚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她终于忍不住，一把推开江少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真是太好笑了啊！江呆子，你还真是个呆子呀！”

　　“你戏听太多了吧！还碗莲仙子，不行，这真是太好笑了啊！！！”

　　“不光是你，我哥哥他也是个呆子，他这人果然不太可靠，回去看我不好好收拾他！”

　　江少檀呆站在原地，双手依旧保持着被晚晚推开时的姿态，良久，他才回过身来，口中喃喃蹦出了两个字：“哥哥？”

　　“嗯，那个孔雀似的家伙就是我的哥哥。”晚晚一脸遗憾。

　　“可他不是？”

　　“嗯，这点你倒是猜对了，他就是太子。”

　　“……”江少檀一时无语，脑中一片混乱，片刻之后，他忽然想起来什么，声音更加地颤抖：“那么，你是……”

　　“嘿嘿，你终于想明白了呀！”晚晚身子一挺，下巴扬起，娇声道，“正是当今淑婉公主是也！”

　　“原……原来如此……”

　　“那时我听说皇兄要来江南游玩，便缠着他带我也一起来，哪知道那个家伙十分可恶，说什么也不答应。我当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啦！他不带我来，我自己就不能来了吗？于是我便在他动身前偷跑出来，嘿嘿，我真是太聪慧了！”

　　“谁知这么倒霉，一来到江南便碰上你这个呆子，然后糊里糊涂地就不想走了，后来那讨厌的哥哥找到了我，说是要押我回京，我哪能让他随意摆布呀！略施小计便让他答应我，先看看你人品如何再说。”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哥哥回去告诉我说你人虽然笨，倒真是个十足厚道之人，只是不知道胆色如何。”

　　“想必我那白痴哥哥跟你讲那出戏的原因便是觉得，天家之人和天上神仙对凡人来说，差距都差不太多。” 晚晚抬头看向江少檀的眼睛，“如今，你害怕了么？”

　　江少檀憨憨一笑，伸手再次将她揽入怀中，答道：“还是那句话，为了你，上天入地，死生不计！”

　　“上天入地，死生不计！”

　　这时，桌上的那盆碗莲开得正好，碧绿的荷叶衬着粉红的花瓣，颦颦婷婷地绽放出柔和的光彩。窗外蝉鸣渐起，偶来的微风吹拂着年轻人们狂跳的心，夏天，真是个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