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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E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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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的夏天对于沃纳·海森伯来说是意义非凡的。这位德国青年尚未满22岁,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有两个梨涡,穿着短袖衬衫和短裤,背一个帆布背包,从慕尼黑到莱比锡的火车上走下来。莱比锡的夏天并不算炎热,但却特别潮湿。巴赫曾经在这里的圣托马斯教堂工作很久,因此对于沃纳·海森伯来说,莱比锡是一个可爱并有趣的城市。
从慕尼黑到莱比锡的往返火车票来自他父亲的赞助。沃纳·海森伯在慕尼黑大学读书,师从索末菲。也就是一个月前,在索末菲的建议下,他决定到莱比锡参加“德国科学家和物理学家代表会议”。
爱因斯坦,这次会议有爱因斯坦。
沃纳快步走在莱比锡的街道上,从中午一直走到了傍晚,直到他终于到达了莱比锡郊区的一个破旧的小旅馆——这里离会址较近,并且也是一个他负担得起的地方。
“213房间,先生。”
旅馆前台的人心不在焉地把钥匙递给了沃纳,手指歪歪扭扭地指了指楼梯的位置。沃纳·海森伯回头看了看,然后转过身走到了楼梯旁边。他走过去的时候,楼梯上正走下来一个年轻人。沃纳抬头看了看对方,那人大概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但某种程度上讲,他又知道这个年轻人和自己是不一样的。这种结论或许从对方紧盯着脚下楼梯的视线中、也或许从对方毫无表情的脸上得出。总之,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老年人才有的的拘谨,却也有一种婴儿一般的空白。
唯独少了年轻人的臭汗和朝气。
那人根本就没有看见他。
沃纳犹豫了一下,但随即展开了一个笑容:“你好。”
这声突兀的问候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那个年轻人抬头看向沃纳之后几乎立刻也露出了笑容。但他并没有动,只是仍旧站在楼梯的末尾,比沃纳高一个台阶的地方,看着他。
“你好。”
“来参加会议?”
那名年轻人对沃纳的猜测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
“是的。”他点了点头,停顿了一会儿,一些光彩终于从那张内向的、空白的脸上显露了出来。那个年轻人先向他伸出了右手,“保罗·狄拉克。”
“沃纳·海森伯。你是……英国人?”
“是的,英国人。现在在布里斯托大学读书。”
保罗·狄拉克的英国口音更加明显了一些。甚至,沃纳想,这其中大概还有一些法语口音。沃纳·海森伯的敏锐就是他的武器,他自己知道这一点,善用这一点,也相当喜欢这一点。
“我在慕尼黑大学,老师是索末菲。”他松开了狄拉克的手,朝旅馆前门看了看,稍稍让开了一些位置,而不再是挡在楼梯前边,“你是要出去吗?”
“出去看看,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德国。”
“哦,那欢迎来到德国!”他直视着狄拉克的眼睛,抬了抬自己手上的帆布包,“恐怕不能带你四处转转了,我对莱比锡并不太熟悉。”
狄拉克起初似乎完全没有明白他的意思,隔了三四秒钟之后,那个英国青年好像突然明白了一样,摆起了手:“不不不,你还是先回到房间休息,我自己可以,完全可以。”
“那好吧。我的房间在213,明早我们可以一起去会场。”
此时沃纳已经和狄拉克错过了身,前者半只脚在第二级台阶上,回头看着对方,后者快走到了旅馆门口,脸上保持着一种平和的微笑。
“好的,明天见。”
旅馆的环境比沃纳想象的还要差,加上天气闷热,他这天晚上睡得并不好。当然,沃纳·海森伯并不会承认自己其实是有些认床。
他和狄拉克第二天一早就起床去了会场,一方面,沃纳的精神是高度兴奋的,但另一方面,这种兴奋伴随着某种疲惫和麻痹,就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变亮了,但也变得更加模糊。
他在会议大厅门口遇见了很多之前在去哥廷根时相识的年轻人。他和他们一一打了招呼,等他走到大厅内部,比较深入人群的时候,才发现那个英国青年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沃纳试着往四周看了看,但最终他没再继续努力。
管他呢,爱因斯坦要来了。
他盯着人群前边的演讲台,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人:“你知道爱因斯坦的演讲计划安排多长时间吗?”
如果是一个小时,他就可以听到相对论发现者本人对相对论的解释,如果是两个小时,他就可以听到更多关于光电效应的东西,如果是两个半小时,他也许可以听听爱因斯坦对原子的一些看法。
但沃纳并没有等到他人的回答。当他回过头看向旁边那人的时候,那人正一脸诧异的看着他。
他张开嘴,想为自己的失礼抱歉,但突然间,整个人群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包括被他问到的那个人也突然把一切注意力转移到了人群前方,并鼓起了掌。
沃纳·海森伯的心跳一阵加速,他缓慢的回过头,然而台上并没有他期待看到的那个德国人。台上那个人身着正装,面色和蔼,看起来三十多岁。那人用一种善良可亲的态度扫视了一遍人群,然后用带着口音的德语说了一句“谢谢”。
沃纳还是认得这个人的。他叫尼尔斯·玻尔。
玻尔的演讲持续了一上午,沃纳到后来有些被迷住了。迷住他的并不是玻尔本人提出的理论,因为鉴于玻尔和索末菲是有合作的,所以沃纳对这些并不陌生。迷住他的是……玻尔本人身上的一些气质。
他知道玻尔今年三十多岁,但有些时候,某些瞬间,尼尔斯·玻尔看起来像是只有十几岁。海森伯能够透过会议大厅里几百人的体味嗅到玻尔身上一种很善良可爱的性格,但这种性格背后,又有某种让人难以抗拒和反驳的控制力。这种控制力让他想要挑衅,但又让他想要服从。
简而言之,沃纳被玻尔迷住了。
爱因斯坦的演讲在下午,索末菲之前有把他引见给爱因斯坦的打算。这种进一步的精神上的刺激在沃纳疲惫的身体上产生了奇怪的效果,他在大厅旁纪念馆的长凳上睡着了,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梦。他梦见了父亲在慕尼黑把车票给他的时候的场景,而他转过身后同行的却是保罗·狄拉克。保罗·狄拉克一把抢过他的皮箱走上了火车并招呼他快上来,此时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他回头一看见爱因斯坦和玻尔站在一起,也拿着行李箱。爱因斯坦突然张开双臂凑过来拥抱他。他醒来的时候还能感觉到爱因斯坦的头发在蹭他的脸颊。
然后沃纳·海森伯发现那是一个小女孩不停的在向他的脸上扔羽毛,为了把他叫醒。
“你为什么睡在这里?”
沃纳还没有完全睁开眼睛,起初只听见了细嫩的童声。
“哦,你好。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演讲开始了吗……爱因斯坦……”
“没开始呢。”那个童声回答他。
沃纳松了一口气,本来已经硬生生坐起来的上半身有重新靠回了椅背上。
“不管怎样,谢谢你叫醒我……”
“睡在这里可不好。”那个女孩责备地评判道,“你看起来很累。这篮苹果就给你吃好了。”
沃纳此时睁开了眼,模模糊糊看见了被放到他大腿上的一篮子苹果。他道了声谢,抬头看着女孩,笑了一下。女孩儿欢欢喜喜地跑走了。
他慢慢地吃了几个苹果,意识到自己大概睡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也足以让他感到浑身的酸痛。这一是来自长凳的折磨,二也是昨日奔波的反扑。
演讲的场所其实是一个四面都有门的大厅,有一侧的门没有开,布置了演讲台。沃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简单活动了一下之后就走向了离他最近一侧的大门,准备进去和大家交谈一下,并等待爱因斯坦。
他先是看见了大厅里有一处一晃而过的脸,他认出那是保罗·狄拉克。然而就在他准备走过去的时候,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然后一张红色的传单被塞到了他的手里。
“听着,德国人,日耳曼民族的同胞,你要反对爱因斯坦,你要反对相对论。”
这句话让沃纳打了个冷颤。这种语调是他并不熟悉的,但又非常熟悉的。他回过头,看着那个给他塞传单的年轻人的眼睛,觉得他疯了。
“什么?”
“记住,反对爱因斯坦,反对相对论。”
那人说完就走了,红色的传单从他的手上落到地上。沃纳这才注意到,会议厅地上已经零零散散有了不少一样的红色传单。红色传单上印着简明的黑字“抵制犹太物理学”,旁边有一行小字,大意是说整个相对论都不过是狂热的推测。
沃纳处在无意识中慢慢走向了狄拉克,好像自己完全不能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但那个年轻人的语气又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德国”。
“海森伯?”狄拉克柔和地叫他。
沃纳回过神,看了对方一眼,又重新回头在人群中寻找发传单的年轻人。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人离他们并不远,正在和另一个年纪大一些的人说话。
“你知道那是谁吗?”他指着那两个人问道,“——不,等等,我想我认识另外一个。那好像是南德意志大学的某位教授。”
狄拉克毕竟不是德国人,只能顺着沃纳的话回了一句:“旁边那个也许是他的助教或是学生?”
“不,说不定那是个疯子。”
“可是他提着那个教授的包——那个包一看就不是他的。”
沃纳不再挣扎了。他的脑子一团乱。他感到某种分崩离析的绝望在逼近他——如果人们认为那些毫无意义的政治和种族凌驾于真理之上的话,那德国将是一个永远见不到真理、触不到真理的国家。
那个教授,是一位以出色的实验工作而出名的人,索末菲也经常在和他谈论问题的时候提到他。这种人有声誉,有地位,有知识,但却是腐朽败落的。
沃纳被人群带着走到了更靠近演讲台和爱因斯坦的地方。但他的眼睛已经看不到爱因斯坦了。他太过敏锐,因此被那种消极绝望的情绪冲击地有些站不住脚。等到爱因斯坦的演讲结束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引见的事情,甚至忘记了去听爱因斯坦都说了什么。因为他感到那位可敬的科学家口中的每一个字,都是对他此刻敏感神经的一种刺痛。
人应该追寻真理,但却为何总是被自己自私的情感牵绊脚步?
“海森伯?”
无疑,沃纳是爱他的国家的。但德国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了。德国人从战争开始学会受苦,但战争结束之后,一切并没有结束。而人们显然不仅仅是在渴望更美好的生活,人们开始追求一些奇怪的、不一样的东西——
“沃纳。”
他猛地回过头,看见狄拉克担忧地看着他。而正在他要开口安慰狄拉克的时候,沃纳·海森伯看见了狄拉克身旁站着的另一个人。
那个人看起来比在演讲台上的时候显得高些,比沃纳高了半个额头。他站在那里的时候完全没有多余的动作,就好像是一种密度很大的低温液体,让沃纳一下子失去了他的所有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