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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此处不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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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赵昱之同季丹青的婚宴定在了重阳那日,时期很紧却是近一年最好的日子。为了不暴露赵昱之已来摇光的行踪,定亲之事只有季启一家及族中几位长老知道。
中秋之后赵昱之便悄悄离去,准备下聘的相关事宜。临走前夜,他同季丹青立在玄湖岸上,看玉盘在秋夜中亮成一盏明灯,燃起情丝。他轻轻拥她入怀,说了句“等我回来娶你”,便羞得她将脸埋入了他的怀中,感受着他所带来的安宁与幸福。快乐容易让人沉迷,眼前的良辰美景,蒙了她的眼,使她忽略了咫尺的玄湖镜面,那一池水月,正被秋风摇散。
天枢城的人来得很快,在赵昱之离开后第四日便已敲锣打鼓地到了摇光。彼时季丹青正在编一条穗子,暗红的流云织带,在她纤纤玉指间穿梭流动,她眼底含着笑,手中的同心结也有了雏形。这是她准备在大婚时送他的礼物。
“小姐小姐,天枢城城主向我们提亲啦。”侍女冉冉飞奔过来,高兴地大喊道。她并不知道丹青同赵昱之已定鸳盟,只想快快向小姐传报这个好消息。
丹青看见风风火火奔来的冉冉,羞红了脸,不禁埋下头摆弄起了腰侧的荷包,耳尖却微微颤动,想要快快捕捉到冉冉即将给她的祝福。
“大小姐真的太幸福了,竟然可以嫁给赵城主这样的良人。”
“你说什么?”丹青如遭雷鸣,一脸诧异盯着冉冉,等着她纠正自己的错误。
“奴婢说大小姐真是好命,竟能——”
“赵家同姐姐提的亲?”丹青站起了身,荷包在她手中被捏成一团。
“是。”
季丹青飞奔了出去,此时他再也听不见什么了,房屋在她身后倒退,均难成色。她只一直在心中默念:赵昱之同姐姐提了亲,赵昱之同姐姐提了亲。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闯进听书院,水墨已在佛堂等着她。暗绿的背影消沉而坚韧,跪在蒲团上,轮着佛珠念着经。
“他明明喜欢我的,姐姐还说过要远离赵家的。”丹青质问着水墨,怒诉着她的悲伤和愤懑。情丝难系,情丝难解,这根情丝,需有人来斩,有人来痛。
季水墨早在三月前便已料想到了今日。她没有预知天命的能力,可杨家的少公子,那个爱慕她的青年,实际却是国师易钩的后人。杨无木在她启程前往王城参加千日宴前便告诉了她他所卜出的一卦:北斗末子,其首其毁。卦象难解,却是略明。她曾以为这说的是丹青与赵昱之之间的情愫,可她看得出那二人之间的真情。天命不是死的,她觉得或许是她解错了卦,可没想到,这卦象,最终却牵扯了她自己。
天意弄人,天命难为。
如果赵季两家注定要有交集,注定命数在此,不如让她来承担,这是作为长女应有的责任。
季丹青从听书院出来的时候,府中已是点上了灯。姐姐说的话她不愿相信,却不得不信。大夼以天命为尊,但她想知道,赵昱之究竟是如何打算。
她来到他之前居住的挽风院,门外有很多侍卫,却没有人拦她。她径直进了挽风院的书房。
赵昱之正等着她。
“赵城主为何要娶我姐姐呢?”她没等他开口,直直问道。
“丹青,这是天命。天枢城中易先生卜过卦,卦面说若北斗首末联姻,有助两城成事。”
“又是天命,”丹青苦笑一声,“那赵城主对我到底有无用过真心呢?难道之前的历历都之事赵城主在戏弄我吗?”
“丹青,我们不曾料到这个结局,”他望了一眼她腰下垂着的早已被揉皱的荷包,“我本意是想娶你,也知道你姐姐是摇光内定的继承人。可四日前我回了天枢,易先生告诉我说星象有变,方知我们寻错了人。”
“所以便是假的。”
“对不起,我并无玩弄你感情的意思,千日宴时也同季城主交涉过,只是没料到天意弄人。”
“赵城主同父亲并没有错,天命难测,我对此无话可说。只是委屈了姐姐,望赵城主能好好待她。”
“自然。”
季丹青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挽风院的。待她回神之时,已是不知不觉地来到了玄湖,站在了中秋月夜两人呆过的地方。前人常说物是人非,看着缺了一个口子的月亮,她只觉得物非人也非,月有阴晴圆缺,人也一样。
没有久唱不绝的戏曲,也没有久兴不败的人生。这一世,有些痛,必需要经历,但有些人,却不一定能忘记。
(四)
剩下的日子过得很快,九月九便无声来临。
季丹青在这场本属于自己的婚宴中成了一名看客。水墨劝她不要一同去天枢参加婚宴,但她还是亲眼看完了全程,亲眼看着自己的心上人牵起了自己亲生姐姐的手,接受着众人的祝福。
她很安静,安静的笑着,一杯一杯灌着酒,看着满室的红铺满了眼,她的脸也染上了绯红,终于醉倒。
一醉解千愁。若是醉了就能忘却前时,不若就这样一直醉下去,一寝天明,醒来之时,君便陌路。
第二日季丹青便随季启启程回了摇光。路过天枢边境时,她登上了一座山。茱萸正胜。便插茱萸少一人。古诗多悲,更可悲的是,她那一人从未来过,连少字也谈不上。下山之时,她却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我给了她一卦,不料这一卦却使得她离开了我。”多日后,季丹青坐在议政殿中替父亲批阅公文时,却总是回想其那日杨无木说的这句话。
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顺应天命,是大夼人的天性,而诏布天命,则是易家人的使命。纵然易家早已衰败,宗堂不知所踪,可易家后人也逃不了这天命的反噬。如同七城城主各自的天谴,无法避免,无可揣度。
眼见年关将至,摇光境内的苍山也压上了厚雪。
赵昱之携季水墨提前回了摇光,说是省亲,可丹青知道,天璇宋家蠢蠢欲动,国君幼弱,父亲同天枢城的结盟终要启用。
季丹青同父亲在府门迎接赵家夫妇时,赵昱之同父亲寒暄了一番。她看着他身后的水墨,仍是往常的淡漠模样。旁观者清,丹青感受到了他二人之间的相敬如宾,相敬如冰。
“我很好。”季水墨如是对她道。可她看出了姐姐眼中的不快乐,就像水墨懂得她心底的些许羡慕。纵然无奈,却也无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就如同每颗星都有自己的轨迹。
之后几人不再有过多交集,直到一个风雪夜,季丹青收到了姐姐的便笺:
明日苍山,品雪赏梅。
第二日丹青按时赴约,没有看见姐姐,却看见了那个她不想再有纠葛的人:赵昱之。
是姐姐让他来的。
那日赵昱之同她谈了很久,两人好似都摒弃了几月前的风月笑话,如今只是政友间的简单关系。从天象气节,再到山川河脉,相谈甚欢。
何人心中苦,不与阮郎说。
凡事极则反。丹青在幕合前收住了话势,留下一句“莫负家姐”便踏雪而去。只剩赵昱之一人在观月亭中,渐渐与雪融成背景。
大年一过,赵家夫妇还未来得及返回天枢,天璇城终于发动政变,宋家反起,欲自立为主。
天枢赵家同摇光季家率先起旗,驻军王城与宋军对峙,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四各城也各自倒戈,大夼终于成了双足对势之态。
在这场早在三百年前便已被国师易钩预料了的战争中,没人知道大夼最终会花落谁家,每个人都在下一场豪赌。
水墨同丹青留在了摇光城,协助管理两城事务。姐妹二人好似又回到了幼时,每日相伴,亲密无间。唯一不同的,便是公文繁重,压得二人有些喘不过气。更重要的是,她们的至亲至爱,如今都在战场前沿,两军对峙,僵持不下。只望战争能早日结束,所亲所爱长平喜乐。
但所有的故事都爱往意外的方向上演。就在中秋快要来临之际,水墨提出去城外灵山寺替父亲和赵昱之祈福,不料回城时,却遇到了潜伏在路上的宋军。
“丹青,一会儿你跳下车,我将他们引开。”彼时水墨把才求得的平安符塞在了她的手里,镇定地向她说道。
“姐姐,你走,我留下,我也是季家女儿,你回城更好,两城更需要你。”
“丹青,你还不明白吗,”宋城的追兵在车身后愈来愈近,鸣戈声就在车外,“他们要捉的不是摇光的少主,而是能威胁赵昱之的天枢城的城主夫人!”
丹青终于被这一句愣住,在她晃神的瞬间,水墨把她推下了车,隐在了路边的草丛中。
“宋家狗贼们,有本事就随我来!”她大喊一声,随即驾车向远处奔去,引开了追捕的宋军。
姐姐,你一定要等我去救你。看着远去的车辙,丹青含着泪,在心中斩钉截铁道。
之后天璇城用季水墨要挟赵昱之和季启,要他们退兵五十里。在两军对峙的城墙上,敌人的刀架在水墨的脖颈之上。可是水墨丹青,双生姐妹,性子不同,却一样刚烈。在两军众目睽睽之下,她挣脱了挟持,当着父亲与丈夫的面,当着城下数十万的天枢摇光士兵,越过城墙,碎在了城下的黄沙中。
人心需要策动,季水墨的死燃起了战争的最后一把火,也点燃了此方军士的战斗决心,两家一鼓作气,终于拼尽力气攻下了天璇,结束了这长达大半年的战争。
丹青赶到天枢城主府时,战争早已鸣金收兵,城主府去年婚宴时满室的锦红也换成了素白。
她知道,水墨用自己的性命下了一句棋,更重要的是,她赢了。
浮生多态,天命定之。看着灵堂中姐姐的棺木,她只觉得这句话着实可笑。爱而不得,亲而不存,这便是她们顺应天命的果。
杨无木一直守着季水墨的灵堂,赵昱之没有做过多的干涉。丹青瞧见杨无木时,他已瘦得不成样子。
“杨公子,我们做个交易吧。”她如是对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