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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代价 ...

  •   第九章代价

      相比于凤集和永嘉的轻松自在,李淳这阵子可谓焦头烂额。其实也不纯是坏消息,至少京城那边进行的很顺利,义阳公主为了她的小情人刘仲文多次进宫,对圣人死缠烂打,终于给刘仲文弄了个度支员外郎做做,这个官儿虽是副职,但毕竟管着全国贡赋,也是非同小可。若非她寡居多年,这些年也确实从未向先帝或者现在的圣人开过甚么口,求过甚么事,而刘郎本人对于如何扩充圣人的钱袋子确有独到见解,再有李继恩等宦官的各种敲边鼓,圣人也不能下定决心给她办这件事。

      也正是刘仲文确实有本事,在本朝国库永远捉襟见肘的时候,正是朝廷需要的人才,而顾相公用人向来唯才是举,此次便未曾反对。

      这便是成功的第一步,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宰相原本因圣人上位大肆清洗,目前只存其二,假以时日,凭刘仲文的才能,很快便会让圣人发现,离了顾相公,朝廷依旧会运转得好好的。

      一切如计划中进行,京城那边不可谓不顺利,此时让李淳苦恼的是,者师的毅力实在太强大了。这些野蛮人体力极好,竟仿佛可以不吃不睡,头一次攻城便整整打了两天,到第二日晚上才收兵。以唐军之孱弱,若非李淳以血腥的手段镇压,兼且不顾郡王之尊,身先士卒,早已抵抗不住。

      李淳自幼锦衣玉食,富贵堆里长大的,命令侍从杀人是有的,自己亲自动手,此番却是头一遭,滚烫腥甜的血溅在身上脸上,甚至进了嘴,让他简直想呕吐。这和纸上的推演不一样,在帷幄之中,可以谈笑间使百万兵,那些兵卒无非一个个数字,但亲临战场,就变作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他便要指挥这些活生生的人去杀人,或被杀。

      头被砍掉或者直接中箭身亡都是好的,那么多身子被砍做两截拖着肠子在地上爬的,被石头砸成肉泥的,被滚油泼成没皮的怪物的,被打破头红红白白的脑浆糊满城垛的……就那样近在咫尺,死亡腥甜的味道无处不在,身上原本亮闪闪的明光铠尽是血,已色做乌黑,分不清原本是谁的。他堂堂郡王尚且如此,旁人更不必说,若非贴身侍卫拼死保护,他也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回纥人手上了。

      原先他总以为思念某个心爱的人那种感觉叫度日如年,可是在战场上,面对仿佛无休止的战斗,无休止的死亡,才是真正的度日如年。待第二日晚上回纥终于退兵,李淳觉得自己好像是死了又活过来一样,但是偏偏不能休息,还有清理战场,修复城墙,就现在的死伤人数重新调动军队……等等必须要做的事等着他。细节自然是白志德派来的偏将帮他操持,但要安抚人心,他却必须在场,无论多么疲惫,多么想一头栽倒睡过去。

      在生死面前,一直心心念念的皇位变得无比遥远,那个在战斗中因强悍勇猛,并且部队减员极快的情况下,得到飞速升迁的顾家十二郎,也完全不放在他心上了,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无论如何,哪怕用自己的身体去堵城墙上被回纥人打开的缺口,也要再守几天,守到者师强攻不下,主动改为迂回断他的粮道,这个计策才能成。守不住,这场战役就会一败涂地,灵州满城的人就得死。他是郡王,还会死得无比屈辱。

      在最艰难的时候,他心里也怨恨过,为甚么柳凤集轻描淡写几句话,自己和那么多人就要拼命?但是冷静下来之后,他也想明白了,最终决定采纳这个计策的,是他李淳,要成大事的,也是他李淳,遇到困难就推卸责任,不是社稷之主该做的事。既然决定了,就拼尽全力!即便败了,他李淳在史书上也不再是个可以一笔带过的小人物,大丈夫人生在世,可以青史留名,夫复何求!

      但手下这支兵的战力实在太弱了,到第三日的傍晚,灵州城的大门竟然被回纥人攻破,一群手持弯刀的回纥骑兵嗷嗷叫着冲进城门,唐军只能在城门内临时搭建的鹿角寨后面用长/枪顽抗,眼看着灵州便要失守,李淳牙一咬,叫大嗓门的兵士对着城外的者师喊话,说我们要投降!但得给郡王殿下一点时间休息整顿,明早出降!

      淳朴的野蛮人信了。

      当然,抓紧时间重修防御工事,然后好好休息了一整晚的李淳和唐军上下,第二天并没投降,者师白白穿戴得那么威风凛凛,在大营里等到天光大亮,也没等到唐军开城。

      者师被气得快要七窍出血,这群不讲信义的中原人!这一天的攻势因此变得异常凶猛。但李淳心里一直有那样一个信念支持他,只要坚持过这一波,只有这一波而已,顶过去,者师的锐气必然受到重挫。

      相比唐军的充满希望,被骗得很惨的回纥人经历如此大起大落,士气却难免受到些影响,到第四天夜里,攻城无果的者师终于退兵了,退至城外七十里处的洛口川,安营扎寨,整兵秣马。

      看着城外如潮水般退去的回纥人,李淳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旁边的唐兵已有不少抱在一起欢呼雀跃,泪流满面,也有不少连盔甲都来不及脱,就这样靠在墙角或者直接躺在地上,便熟睡过去的。

      压力实在太大了。倘若事情重演一回,李淳不晓得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站在这灵州城头,但无论如何,他毕竟完成了他的角色,下一步,要看白志德。

      平心而论,白志德的活儿更不好干。无他,跟着李淳拼命,还有一线生机,但被白志德派去扮辎重队的,必死。

      此时,白将军平日里的爱兵如子和铁腕无情便显现出了威力,看着那么多同袍在回纥人刀下呻/吟哭喊,不能动,看着他们被大火围困,不能动,看着他们扒着堵住西陵河谷口的大石声嘶力竭的喊救命,还是不能动。

      一场大火,几千英魂。

      白志德在高山之巅,向着谷中无数焦黑的尸体,重重跪了下去,身后众士兵随着这一跪,轰然大哭。谁没有父母兄弟,谁没有亲族儿女?本族、外邦,同在这一片蓝天下,这样的相互杀戮,究竟有甚么意义?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帝王霸业,又何止万骨。但无论李淳,还是白志德,都不得不走这一步,用最小的伤亡换取最大的胜利,为将帅者当如是。

      那些作为所谓最小代价的人,得到的,也不过是这一跪,一哭,而已。

      终于可以对等的姿态与者师坐下来谈判的李淳,对柳凤集有了全新的认识,这个永远带着温和无害笑容的魏晋佳公子,才是最无情的人。

      对敌人无情,对自己人无情,对他自己,同样无情。

      作为百年大族河东柳氏出身,六品朝廷命官,顾相得意门生的柳凤集,竟然就在回纥大模大样亮出了自己真实的身份。

      一时间,朝野哗然。

      无令出国是为不忠,以身事敌是为失节,这样的人,怎么可以立于朝堂之上?

      原先与李淳那点小暧昧,还可以说是士大夫不为外人道的特殊兴趣,如今这么一闹,李淳想破头也不知道怎么给他圆回来了。

      倒是他原先为凤集出行做的种种掩饰一旦曝光,虽然遭到圣人降旨申饬,但也坐实了他对凤集的迷恋已到了色令智昏的程度。如今他再说凤集是得了他的命令出使回纥,连白志德都摆一张毫无表情的死人脸给他看,哪里肯信?

      李淳明白,凤集这么做绝非一时昏了头,定是有所图谋,但无论他所图是甚么,代价都太大了。柳氏家主亲自出面,将凤集自柳家除名都是小事,最要命的是,无论朝廷,还是顾相个人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

      得罪老师,得罪圣人,得罪自己的宗族,这样的人又靠甚么活下去?将自己生生置于绝境,他究竟为的是甚么?

      消息传来,不顾军令硬闯进大帐的十二郎眼睛都通红了,可是对于他以下犯上的逼问,李淳也是茫然。

      处于这一场风暴中心的凤集,却在回纥过着很是优哉游哉的小日子。他的身份如此迅速的公开,大王子连近身都来不及,乌介就将他直接请到牙帐里去了。

      儿子们的小心思,老而成精的乌介一清二楚,所以这么一位身份敏感,又分明狡猾如狐的美人儿,放在任何一个儿子身边,他都不放心。但要就这么杀了,以此人与大唐二皇子的关系,似乎是奇货可居,又舍不得。不能杀,不能放,要吃了他,还担心有刺,于是乌介也只好先把他这么养着,着人仔细看管。

      问题就出在这个着人看管上头了。天晓得这位柳美人儿身上藏了甚么迷魂药,无论派甚么人去看管他,最后一准是将他绳子一解,陪他喝酒谈天,旁边还有他带来的那个小童给倒酒。这让乌介恼火万分,砍了几颗脑袋之后终于想通了,又何必着人看管?以他主仆二人的孱弱,拿条铁链子将二人牢牢拴在帐中,晚上再用牛皮绳捆住手脚,没有丝毫逃跑的可能。

      永嘉嫌弃每天晚上溜达回来后还要把自己捆上,实在太麻烦,第二天在回纥人要绑他时,就开始哭天抹泪,那个委屈可怜的样子真是闻者心酸,也是这个三四岁幼童的外貌委实太有欺骗性,回纥人被他的哭声吵得不耐烦,这之后到底还是只给他带了一条铁链子完事。这铁链子足有成人手腕粗细,捆在永嘉细细小小的腰上,任谁看了都觉得稳妥无比,却没留意,每过一天,这链子似乎都短上了那么一点点。

      有永嘉这个来去自如的小探子,凤集自然消息灵通,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刚好在者师偷偷返回牙帐的当天,乌介被刺。

      乌介这老头死得着实憋屈,寿诞前夜,安安生生睡在自己大帐里,手边就是贴身宝刀,大帐外守卫森严,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心口被扎了一刀,柔软厚重的毛皮褥子上满是鲜血,也染红了尸体旁边一位如花似玉体态丰满的美人儿。

      这美人儿也已经死了,手中握着一柄利刃,很显然便是凶手,正是他家大儿子以美貌著称的爱妾。

      父占子妻已很令人不齿,更让人齿寒的是大帐里头还有第三个人。

      一个缩在角落,衣衫褴褛,神态极其无助的幼童。

      这回除了大王子,其他人也对自家大汗不满了,一世英雄,原来好这一口,欺负这么小一个娃娃,不怕天打雷劈么?

      留在牙帐的诸子面对如此突然的事件,意见自然不和,有说要先追究大王子的爱妾刺杀可汗的罪过的,有说要先立新可汗的,一团混乱中,者师忽然领兵杀进来,更是一塌糊涂。究竟是者师早有准备,终于还是勉强控制住了局面,手下人与几股势力相持,他却立在大帐中心,满面得意的将一柄金刀高高举起。

      所有人都认得,这是可汗的金刀。

      这金刀意味着汗位的传承,平素乌介都是妥帖的收好,很少以之示人,如今者师一口咬定是乌介传位给他,诸子虽然没有证据反驳,却都不服。者师厉声道:“祖训,持金刀者,便是大汗,你们都忘了么!”

      说着,一手持鞘横在胸前,一手握住刀柄,将这身具生杀予夺之权的金刀,缓缓掣出了刀鞘。

      大帐中一片死寂。

      者师目瞪口呆。

      刀鞘分明是那个刀鞘,刀柄也分明是那个刀柄,刀柄上毫无破坏的痕迹,但那纯金打造的刀身,不见了。

      无论大王子,还是者师,抑或是其他王子,更或者是他们野心勃勃的堂兄弟们,由于金刀的神秘失踪,一下子爆发了无法控制的混战,既然没了金刀,那么汗位便是兵强马壮者得之。

      狡诈的中原人再次背信弃义,者师却已无暇南顾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打败其他人,夺得这个汗位。

      至于神秘的柳美人,和那个毫不引人注目的小童什么时候消失于这茫茫大漠之中,也便无人关注。

      似乎甚么都没做,只是在回纥转了一圈,旁观了一场大乱的柳凤集,一身轻松的悄悄返回了唐军大营,居然还没忘了给李淳带了件很是不错的皮袍子做礼物——回纥苦寒,所产皮毛真心不错。

      李淳这阵子被弄得焦头烂额,回纥是退兵了,连原本与他相持的那支军队都撤回了本土,此役可谓大获全胜。可是凤集的事要如何解决呢?圣人连着几道圣旨,要他回京,他一直以各种理由拖延,苦苦等待凤集的消息。而他在这边愁断了肠子,事主本人却老神在在,摆出一副兴起出游,兴尽归来的样子,让他实在有点咬牙切齿。

      李淳强忍怒气,问道:“子羽一去月余,可知如今朝中发生了甚么事?”

      凤集笑道:“臣才从回纥回来,已听到不少消息,不知殿下指的是甚么?”

      李淳语气已有些不善:“自然是你通敌叛国,还自毁名节,做了回纥可汗的娈童的事。”

      凤集微笑:“当真好大的罪名。那么殿下要如何处置臣呢?”

      李淳咬牙道:“子羽此番确实帮了我大忙,但若仰仗功劳,便要我为你收拾这样麻烦的首尾,可太瞧得起你自己了!”

      凤集拢了拢衣袖,笑道:“那么,若是臣为殿下笼络到一方势力强大的藩镇,作为殿下的助力,这样的功劳可够不够呢?”

      李淳冷笑道:“你说的是陶宣罢。他弑帅自立,天生的反骨,你有甚么凭借,让他为我所用?”

      凤集一笑,俯身过去,贴在李淳耳边轻轻说了八个字:“鸾凤合接,桃李共济。”

      李淳闻言一怔,随即不由得一阵头痛:“原来是你在弄鬼。”他想了想,又道,“你这样骗他,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到时候我不是平白多了个敌人?”

      凤集笑道:“凭殿下的本事,还怕到时候收服不住他么?”

      李淳摇头叹道:“谈何容易。这些年藩镇坐大,日益骄横,目无朝廷,咱们无兵无钱,拿什么去收服他们?”

      凤集微笑:“殿下如今也无兵无钱,又怎么收服白志德,还退了回纥?”

      “你是说……”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概莫能外。殿下只要能投其所好,又有甚么人收复不来?”凤集悠然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殿下以为如何?”

      李淳闻言勃然变色:“大唐乃我李家天下,焉能与藩镇分之?”

      凤集微笑道:“如今的大唐天子,不过一虚名耳。比之成周末期,礼崩乐坏时尚有不如,又何谈天下?宦官、藩镇,哪一个是殿下可以彻底革除的?如今的大唐已积重难返,与其空留这虚名,不如与天下人共享。”

      李淳被这一席话惊得目瞪口呆:“这,这,这便是你想要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九章 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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