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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太子 ...

  •   第十二章太子

      大军班师,李淳作为主帅自然极为忙碌,凤集则是只身而来只身而去,从头到尾,军中晓得他来过的人只怕唯有李淳身边几个人而已。大军驻跸处是个山谷,天交九月,西南山中的清晨已很有些凉意,凤集一个人悄没声裹着袍子,扣着兜帽,骑着一匹不打眼的大青马,慢悠悠自谷中踱出来,却被一人拦在了谷口。

      高高的个子,清瘦的面孔,黑色贴身劲装,外罩一领锁子甲,骑在一匹黑色的高头名种大宛马上,气势凌厉,整个人便如一把出鞘的刀。

      凤集叹了口气,用马鞭的硬柄推推兜帽,抬眼看着拦路的顾十二郎,问道:“这是做甚么?”

      顾十二郎明显压抑着怒气,道:“这话,该我问你。”

      凤集微微一笑,道:“我做了甚么,你不是一清二楚。”

      顾十二郎怒道:“你做了甚么,我当然清楚,但是你又何必如此!广平王便有千好万好,你如今这般做法,好端端的朝廷命官做不成,还被族中除名,我爹多年苦心栽培你的心血付诸流水,居然还自甘下贱做甚商贾,从今往后只怕再也不得入庙堂,你满腹治世才华从此埋没,如此这般,可值得?”

      凤集默然片刻,淡然道:“一身而已。”

      顾十二郎被凤集这声冷淡的回答气的大怒,伸手便要去腰间摸刀子,手指触到鲨鱼皮鞘,熟悉的触感却忽然让他重新冷静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子羽,你我十几年的交情,你且说句实话,你与广平王,是不是在谋划夺嫡?”

      凤集神色不动,只是淡淡道:“若是夺嫡,我如此这般便可以理解了么?十二郎,你的心变了。”

      一阵冷风卷过,无数沙尘扬起,粗粝的沙砾打在顾十二郎脸上身上,沙沙作响,他沉默片刻,道:“跟着广平王出生入死这些年,我才知道广平王确有大才,那些传言都是错的。他比今上,好了太多。”

      凤集低头抚着手里的马缰,不说话。

      顾十二郎却忽然大声道:“莫来问我,你当真要跟着广平王夺嫡,为甚么不堂堂正正辅佐他,却要行此诡道?”

      凤集极慢极慢地抬起头,目光清冷,直视顾十二郎,道:“这话是你问的,还是广平王问的?”

      顾十二郎登时怔住,不由得目光躲闪开去。

      凤集微微一笑,道:“大军驻跸的谷口何等关键,此处却不见兵士把守;夺嫡如此大事,你却毫不担心隔墙有耳;我的行踪本只广平王晓得,你性子一项粗疏,此事却掐算的如此精确。十二郎,说你不是广平王的人,此番不是为他所遣,谁信?你既是替殿下问话,我自然有话答他,只是并非现在。”他顿了顿,伸手理了理兜帽,似乎不堪风沙侵扰,却遮住了双眼,“十二郎,无论怎样,请你,请你保王希平和卢小郎君一命。”

      说罢,扬鞭策马,绕过呆立在那里的顾十二郎,扬长而去。

      那句话,终究没有说。

      既已开始,便不能回头,这一路马蹄行处会踏破多少血肉,已顾不得了,可期盼处,唯人心而已。

      一晃眼又是年余过去,有凤集这边水泼般的银钱做支撑,广平王以之内结宦官,外抚藩镇,在朝中已隐隐然有与顾相分庭抗礼之势。最得圣人欢喜的是,李淳事君至孝,处处以圣人为尊,比那个压皇帝一头的顾相实在可爱无数倍,甚么事只消交到这个儿子手上,圣人便高枕无忧,比皇长子真真强了不晓得多少,加上圣人这几年有些不知保养,精神越发差了,不耐烦那些国事烦扰,竟不顾朝中大臣的反对,一意孤行,一纸诏书昭告天下,封广平王李淳为太子,正位东宫,监国。

      太子监国月余,圣人饮宴时再发卒中,药石金针一时无效,驾崩于兴庆宫,李淳即皇帝位,谥先皇曰至德大圣大安孝皇帝,庙号顺宗,葬丰陵。

      顺,德性宽柔曰顺,先皇在天有灵,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李淳即位后,手段可称凌厉,皇长兄建宁王改封佞王,圈禁。顾海晏罢相赐死,抄家灭族,只顾十二郎身在军中得免,而且反得了升迁。顾相公门人弟子颇有株连,顺宗朝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几位青年才俊纷纷被夺职,其中王希平位置最高,竟判发配惠州,终生不得启用。卢家树大根深,且与新皇有翁婿之谊,卢大郎得以继任,如履薄冰,兢兢业业侍奉新皇,不敢有丝毫怠慢。唯有卢小郎君,却偏偏于此时请旨尚了宜都公主,继而辞官离朝,漂洋出海而去,从此再不履中土。

      当年长安郊外,终南山下,四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那场欢宴,再不可得。当日一别,对于有些人,便是永远。

      这一番天地惊/变时,柳凤集却不在京中。

      当年以平分天下之说笼络了朔方节度使陶宣,如今大势底定,陶宣这颗子,是时候要拔掉了。凤集在朔方暗暗经营多年,此时与白至德里应外合,一举擒了陶宣,押解京中。可叹陶宣还在做着平分天下的梦,只道天意许他,被关在囚车中,还不死心,一径喊冤,要见天子。

      凤集此时正在白至德帐中说话,议着陶宣被捕如何善后。陶宣在朔方经营多年,根基深厚,一朝被擒,部曲尚在,如何安抚弹压着实是件麻烦事。二人正在头痛,适逢京中送来邸报,白至德接过拆开看了一眼,不由得脸色大变,又仔细看了一遍,递与凤集道:“圣人大行,太子已登基了,兹事体大,我须去安排一下。陶宣吵嚷不休,柳先生费心去看看罢,对付这种人,还是你拿手。”

      凤集接过邸报,一目十行匆匆看过,看到新皇即位时尚且镇定,却被下头顾相赐死四个字惊得瞬间怔住了,喉头哽咽,竟已说不出话来,眼中望出去,一片模糊。

      赐死。竟然是赐死。

      师恩深重,京中一别,竟是永诀。

      原以为座主为人刚正清廉,且门生故旧满天下,纵然失势,罪不至死,而且,而且还有十二郎在李淳手下效力,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座主被赐死?那日临别,他提了王希平,提了卢少连,唯独没有提到座主,原以为这是不必说的,谁知……竟看错了十二郎,更看错了李淳。

      来报请如何处置陶宣的兵士在一旁等了良久,见凤集盯着手上那张粗糙的麻纸,一动不动如泥塑木雕般,等了半天不见动静,只好又问一遍:“柳先生,那个陶宣这样吵,仔细回头说出甚么不好听的来,可要怎么处置?”

      凤集一惊:“你说甚么?”

      那兵士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凤集才勉强回过心神,将邸报收进袖袋,起身理了理衣襟,随着兵士去看押陶宣的囚室,却见陶宣一身素衣,头发披散,正抓着囚笼喝道:“叫李淳来见我!他竟敢骗我!他竟敢骗我!”

      凤集见他神色颇有几分憔悴,早不复当年得意时颐指气使意气风发的模样,谓叹一声,教人将陶宣带入静室,与他凭几对坐,敬了一盏酒与他,道:“都督错了,不是殿下欺你,是我柳凤集骗了你。”

      “你也不是甚么好人!”陶宣却不接酒盏,箕踞冷笑道,“前头还笑眯眯的和我说笑,转眼就翻脸比翻书还快,倒真是和李淳天生一对。我只是不明白,老陶一世英雄,怎么会败在你和李淳两个黄口小儿手上!”

      凤集看着陶宣,慢慢道:“都督不甘心,可是还想着那个鸾凤合接,桃李共济的谶语?”

      陶宣神色大变:“你怎么知道!”

      凤集叹道:“都督可知,那条谶语,也是我做的。”

      他见陶宣不说话,看样子却是不信,便低声道:“凤集身边有个小童,天生神力,都督可记得?”他伸指沾着盏中酒水,在案上顺手写下八个篆字,正是当年那条谶语。陶宣当年得到那块石板便秘藏起来,于无人处时常取出观赏,对石板上的字迹可谓烂熟于胸,外人或许晓得这块石版上写了甚么,却极少有人知道,这八个字乃是极其罕见的九叠篆。

      陶宣心中已一片了然,他目光惨然,只觉一团火在胸中撞来撞去,似乎要撞破甚么冲出去,良久,却无声无息的灭了。

      若有天命在,他老陶可以不服,若没有,现下和这个柳凤集生气发脾气,可没有半点好处。

      他抬头望着凤集,却笑了出来:“原来是你。”他哂然道,“怪你作甚,成王败寇,若他不动手,老陶早晚也是要反的,只是没料到李淳下手这样快。”

      凤集微微一笑:“都督说的是,然而凤集毕竟诈语在先,都督不见责,足见胸怀,可惜如此英雄,与殿下两雄不能并立,方遭此祸。若有来生,都督再起兵逐鹿中原,凤集定跟随都督帐下驱使。”

      陶宣一声冷笑:“尽说这好听话,来生的事情谁知道,你若真觉得对不住我老陶,就和李淳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株连家人,我到地下也承你情。”

      凤集沉吟片刻,道:“都督是明白人,陶家百余口上下平安已是不可得,但若只要老母稚子得全,凤集定办得到。”

      陶宣咬咬牙,又道:“府里那些女人,这些年养得娇了,发去披甲人为奴只怕生不如死,杀就杀了,但我那小儿子今年刚满三岁,你好歹留他母子一命,照料一二,不使冻饿而死,可行?”

      凤集肃穆道:“自当从命,万死不辞。”

      陶宣心事一了,横下一条心,反倒心中痛快,伸手捉起酒壶,就着壶嘴便是一大口,酒液淋漓,洒在身上,腕上镣铐当当作响,他藐了一眼凤集,又道:“你倒死心塌地为他做事,李淳这人天性凉薄,是个反复小人,可共患难未必可共富贵,你就不怕有一天他也杀你?”

      凤集低声道:“一身而已。”

      陶宣怔了怔,道:“怪不得你要弄坏自己名声,竟是为了这个。可是你这样,图的是甚么?”

      凤集神色竟有些茫然,将酒盏举起一饮而尽,道:“原先是图了些甚么,我以为我做得到,原来不成。”

      原以为以自己之才可以掌控天下,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以拉下去这个推上去那个,可以让这人世间向他期冀的那样变化,可是他忘了,人心是会变的。

      全军上下已尽数为先帝戴孝,京中接踵而来的邸报还是一封接着一封,还有凤集手下送来的线报,或详或略,渐渐将这阵子京中发生的事情大致轮廓勾勒了出来。

      那个粗疏耿直的顾家十二郎变了,他背叛了自己的老父亲,一心一意辅佐李淳。

      他得了军权和新皇的信任。

      那个爽朗豁达的二皇子变了,,笼络宦官安抚藩镇,尽全力去集权,雄心勃勃要做第二个太宗。他逼死了自己的父亲,逼死了忠心耿耿为这李唐天下的顾相公,背叛了和凤集的约定。

      他得了天下。

      也有人没有变。

      王希平在李淳夺嫡中颇多助力,新皇登基本来该大受封赏,可他竟上书为顾相公求情,说顾相年老,希望以身替自己的恩师。

      他丢了官职,发配边荒,终生不得录用。

      卢小郎君自小与李淳交好,在李淳夺嫡中屡立大功,新皇登基,他卢家正是风生水起的时候,可他竟然此时请旨尚了宜都公主,从此远离庙堂。宜都是当年与顺宗争位不成的魏王唯一的亲妹子,她的生死此时已经没有人在意,终老在宫中一生便是最好的结局,这位游戏人间似乎永远长不大的卢小郎君为当年一句婚说的戏言,却娶了她。

      他失去了故土。

      李淳许诺他四条人命,便该是四个人的性命无忧,顾相公、十二郎、王希平、卢小郎君。

      他却杀了顾相公。杀了凤集的授业恩师,杀了那位无愧于天、无愧于社稷、无愧于所学的老人。

      凤集平生第一次茫然了。他这些年汲汲营营各种图谋,究竟是为什么?他原以为自己可以辅佐明主,建立一个真正的大同世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可惜李淳的心中终究是大道既隐,天下为家。

      他还是太天真了。

      与陶宣黯然作别,回到自己屋子里,永嘉欢欢喜喜扑上来,喜滋滋问道:“完事了罢!现下咱们可以走了罢!这里好生气闷!”

      是啊,白至德是见过永嘉的,永嘉这些年完全不见长,这般怪异自然不能给他瞧见,他竟日躲在屋子里,难免气闷。凤集强笑道:“是啊,完事了,咱们明日便离开这里。”

      永嘉却忽然盯着凤集的双眼,奇道:“你甚么事情不开心?”

      凤集蓦然心中一酸,扭过头去,两行泪流了下来。

      永嘉踮脚摸摸他脸上,有温热的水,秀娘教过的,这是眼泪。

      原来伤心了真的会流眼泪。

      永嘉心中惴惴,小心翼翼蹭进凤集怀里,问道:“你在伤心甚么?”

      凤集伸手抱起永嘉温热的小身子,将头抵在他的头顶,低声道:“我的老师,被李淳杀了,所以伤心。”

      永嘉安抚地拍了拍凤集的肩头,道:“那必定是伤心的,我看到四哥死的时候,也觉得伤心。”

      凤集微微摇头,道:“不光这样,我好像做错了事,看错了一个人,现下却已经无可挽回。”

      永嘉睁大眼睛,奇道:“看错了人?谁呀?”

      凤集不答,永嘉歪着头看了看他,安抚道:“看错了怕甚么,咱们以后不理他。”

      凤集摇头:“不理也不成,有些事情,必须要他才做得到。”

      永嘉眼珠转了转,道:“哪有非他不成的,他是坏人,杀了他换一个人坐那个位子好了。”

      凤集摇摇头,叹道:“不能杀,杀了更糟。”

      永嘉眨眨眼,撇嘴道:“你说的是李淳罢,我就晓得那厮是个坏人!早该杀了他完事!”看凤集不大赞同的样子,想了想,又道:“不过你说不能杀,那就不杀,咱们去问问他肯不肯改过好了。我原先调皮捣蛋做坏事,四哥舍不得打我,总是问我认不认错?改不改?改了就还是好孩子。”

      凤集不由失笑,道:“你到机灵,猜到是他,可惜李淳已不是孩子了。”他话音未落,忽然陷入了沉思,过片刻,道,“可是也未必不能改,也或许其中有甚么隐情。”

      他神色一振,伸手捏了捏永嘉的脸,笑道:“还是你聪明。”

      永嘉大为得意:“那是自然,我老人家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自然比你明白。”他眼珠一转,赶紧补了一句,“这回是我帮了你罢,打算谢我甚么?”

      凤集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抱着永嘉亲了亲他的额头,道:“乖,再陪我走一趟京师,我要再和李淳谈一谈。”

      永嘉撇嘴道:“就怕谈不拢,他还是做他的皇帝,你白辛苦。要不要我帮你把他抓出宫来,拿刀子架脖子上逼他写下字据,照你说的那样做?”

      凤集微微摇头,道:“没用的,咱们总不能时时刻刻守在他身边拿刀子逼着,他心里若不肯,总是没用。”

      永嘉失望道:“那还去京师作甚!干脆不理他,咱们去别处过日子去!去京师我都不能时时刻刻跟着你,好生没趣。”

      凤集微笑道:“卢小郎君携眷去国出海,他收藏那些宝贝只怕带不完,还留在京师卢家老宅里头,你竟不去瞧瞧?”

      永嘉大喜,立刻把方才的不痛快都抛之脑后,改口道:“好!我陪你去!”

      凤集看着永嘉天真的模样,微微一笑,心中却闪过一丝淡淡的不详。此去京师,不知凶吉,李淳已经开始杀人,就不会在意多杀那么一两个,若是……

      他微微呼出一口气,还好,还有永嘉,即便谈不拢,想来总能保他二人全身而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十二章 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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